“方子?”我不解。
“那位私妓是南洋人,一日她来看皮影,正好遇到雨天,她见我怕皮影被雨水淋湿,便告诉我,她的故乡有一种小草,将它的茎叶放入大的酒盅内,再放进几块用精皮熬制的皮胶,把二者在火上融成为粥状后,溶进油彩中,那油彩便不会溶于水了。”
“我听她这般说便上了心,心想着若在咱们这里也能找到这种花草,你们几个,以后便再也不用担心被水溶去油彩了。于是我便去暗巷中找她,希望她能助我找到这种奇草,可是她却不为钱财所动,只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公子的手还握着我的肩膀,我方才从头到脚都被快乐充斥着,所以没有察觉,现如今忽然反应过来,便下意识朝他的手看了一眼。
公子注意到我的目光,有些局促地收手,低头一笑掩住窘态,续道,“她提出的要求,便是要我给她抄一卷经文,用她故乡的文字,在她的居处抄录。”
我闻言抿了抿唇,见公子用目光询我,便道,“她定是对公子起了心念,只是不好讲得那么直白,所以才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为的,不过是与公子多相处一些时日......”
说完我猛地收了口,怔忪住:我自己又何曾不是对公子动了心念,又有什么立场嘲笑他人?
“是吗?我倒是半点也没有看出来,”公子显然参透了我心中所思,故意说着缓解尴尬的话,“反正在她那里,我只是抄录经文,而她,就在一旁抚琴,其它,便再也没有了。”
我心头泛过疑虑,一点从方才起就偷偷窜起,却很快被我掐灭的火星:他......是在对我解释吗?不是为了求欢才去的暗巷,除了抄录经文什么都没做......这些话,是应该对我这个曾被他严厉斥责,要压下妄念的人说的吗?
我使劲摇了摇头:不可能,清欢,又是你多想了,你因为公子温柔以待,所以便又生出那些妄念,难道你严守了七年的清规,因为他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温柔,便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我方才生出的种种欢心喜悦消失殆尽,抬眼,看到窗纸外屋顶和树阵上的积起的厚雪的影子,如连成一片的白席,不能感知人间寒暑的身子竟然觉察到了一丝寒意。
我小心地朝后挪出一步,拉长和公子之间的距离,从眼睫下望他,“我方才说的混账话,公子便忘了吧,就和......就和那日在乌篷中一般,睡一觉,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假装记不得,好不好?”
“清欢......”他声音急促,似是压着话,却被我抢先一步,不让他将那伤人的言语说出口。
“公子忘了今晚吧,好不好?”我卑微地,乞求他。
“好。”
我如释重负,生怕他再生出悔意,于是连地上七零八落的屏风也不及收拾,逃也似地奔出公子的屋子。
听屋外脚踩琼玉的声音远了,公子才走到窗前,推开草窗,去望院中我留下的那一串细碎的脚印,须臾后,摇头苦笑,“竟是我自食苦果了,原来,你将我多年前的话记得这般清楚。”
说罢,他深吸一口雪夜甘凛的空气,自语,“清欢,若我告诉你,这些年朝夕相对,同死共生,我对你早已情愫渐生,你会如何?”他低头,眼底温柔似要溢出,“只是,我不能拿你当个玩意儿,即便皇爷爷说你是我的一晌欢愉,我也不愿如此轻率待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你跟了我......”
他未阖窗,走到矮几旁坐下,铺纸,提笔,就着雪压寒枝低的景致,嘴角漫起笑意,写下一句话来: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那是宣德三年的寒冬。
第四十二章 宫女
窗缝漏进几丝暖风,烛焰的影子跳跃起来,扑在坐在王瑾对面的女子脸上,映深了眉眼,熨热了两靥,使她看起来愈发显得秀色难掩。
王瑾看直了眼儿,搁在锅子里的玉箸便忘记拿出来,直到那暖锅中的鸭腰子被沸汤煮得“噼啪”一声爆开,他才龇牙笑了一声,夹起煮烂的鸭腰,送进嘴里细嚼。
“你是哪个宫的人?”他看烛下美人脸,笑,“本公公怎么从未见过你?”
女子轻抚鬓角碎发,垂下眼帘,“奴婢是一月前新来的,在柔仪宫伺候顺妃娘娘。”
王瑾“哦”一声,“柔仪宫啊,那我是去的少些,”说罢便用发黄的指头搓摩玉箸,眼角泻出一缕淫光,嘿嘿笑道,“看来日后是要常去了,不然呐,柔仪宫娘娘怕是要把老臣给忘了。”
“公公是贵人多忘事了,”女子提起玉壶为王瑾斟酒,边笑道,“顺妃娘娘七日前就走了,吞金而亡......”
“是了。”王瑾答一声,想自己是真的吃多了酒,连这档子事都忘了,不过也难怪,顺妃生前不得宠,死后也是悄无声息,也就柔仪宫挂了白绫,立了魂幡,其余吊唁,一律都免了。
“所以你今晚来找我,是为了......自个的前途?”王瑾忖度着女子的心思,望她。
“都说公公神通广大,又一向体贴我们这些当奴婢的,故而遇到难处,奴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公公......”
倒不是个扭捏局促的人,王瑾眯着眼,手撑腮靠近她,“帮你自不是难事,只是,你要如何报答我呢?”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直白的话会将她吓到,哪知女子也托腮靠过去,眉眼弯起,“奴婢今日过来,便是准备将自己交托给公公,以后的事,自然全部听公公的。”
“还等什么以后,红烛高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
王瑾被她的话催动起了情*欲,伸手便朝女子的下颌摸去,哪知“哐啷”一声,门户大开,不知从何处窜起来的一股冷风灌入屋中,扯得那烛焰朝王瑾面门拍去,燎焦了他好容易蓄起来的一绺山羊胡。
“公公,您当心着点。”女子骇然,忙将蜡烛朝自己挪近了一点,转脸去望那洞开的屋门时,眼中却浮上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来。
“这风好生怪异,明明春末了,还冷得刺骨,”她看向王瑾时神色已变得肃然,喃喃道,“今日是顺妃娘娘的头七,也不知陛下处理完政务,会不会到柔仪宫里去。”
王瑾本来就被一阵寒风扫了兴致,现听她如是说,便知今夜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遂愿的了,于是便悻悻搓着胡须,抬眼看向前方的美人,冷道,“既然陛下兴许一会子会过去,你还不去宫中候着?”
女子见他语气冷了下来,便笑着起身栓门,折返回来时斟了一杯酒,将酒盅递至王瑾唇边,助他啜饮后,这才道,“不急,奴婢还想与公公多待一会儿,说说私话儿,这样以后相处起来,才不会觉得生分......”
真是个伶俐人儿啊,王瑾喝了热酒,又听了这体己话,肺腑皆热了起来,乜眼看那只握住酒盏的玉手,面露淫衍,“私话儿可不是坐在桌前说的,要说,总归也是要到那榻上去......”
“来日方长,我又飞不走,”女子笑着重新落座,“今日,公公便讲些别的吧,我听说,公公您是三朝的老人了,在宫中这么长时日,是否见过什么奇闻异事,也说来给咱们听听嘛。”
说着又探身喂王瑾喝了一盅,看他通红的冒着酒气的脸,悄声道,“奉天殿失水的时候,公公也在吗?”
王瑾虽然已被这几杯连续下肚的美酒灌得迷糊,听到奉天殿三字,脑中还是出现了一刻清明,结结巴巴道,“你......别的不问,非要......非要提这件事作......作甚......”
说完喉咙中便直冲出一个酒嗝,酒气熏了对坐之人满脸,他总算还是有些廉耻心的,连忙捂住嘴,抬眼,却见对面的女子非但面色无异,反而还在笑着。
“顺妃娘娘临死前,是奴婢伺候的,当时奴婢在给娘娘梳头,娘娘便看着镜中影像,便笑说这皇宫是最能吃人的地方,不仅吃了妃子,还曾吃了皇帝,”她轻撩耳边碎发,垂目,“奴婢想,娘娘说的应该便是那个人,故而有些好奇......”
“好奇......可是会要命的。”王瑾打断她,冷笑,“你颈上人头有几颗?”
他的语气忽然冷下,女子见他面色生异,心下惶惶,起身便要跪下,哪知,却被王瑾一把拽住胳膊。
“我跟你玩笑呢,”他从上方看他,目光滑进她的领口,在想象中朝下探寻,“别当真,啊?”
话音落,手却仍未从女子臂上移开,他松松握住那玉臂,结了硬茧的大拇指隔着袖子轻轻摩挲女子的胳膊。
女子试着把胳膊抽出,可她一发力,王瑾五指便扣紧了,她不敢违拗,只能任他抓住自己,继续探问。
“我听人说,奉天殿的废墟中,并未发现那人的遗骸,公公,这话儿,是他人胡编乱造的吧?”
“想知道吗?”王瑾还未松开手,这次他五根指头都动了起来,在女子胳膊上轻捏慢揉了一把,这才道, “那个人,他......”
“砰。”
屋门又一次被风撞得大敞,力道之大,门栓都折成两截,其中一截,被风裹着滚到王瑾脚边方才停下。
王瑾骇住,终于松开了手,眯眼朝门外望时,却看到了一道朦胧白影,长衣广袖,白发盈风,像是被夜雾堆砌出来的一般。
“鬼......”他在惊怕中忘记了宫里的忌讳,脱口叫出一个字来。
那白影闻言轻呵一声,走进屋中,摆袖,重新将门闭上,这才望向屋内两人,目光先是在女子身上顿了片刻,又迁到王瑾脸上。
“让你猜对了,本山君,还真的是鬼。”
***
清醒之前,王瑾先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杜衡香的味道,辛气呛鼻,激得他一个哆嗦从地上弹起,却仍死阖着眼,双手胡乱在身前推拒着,像是在阻着什么东西靠近自己一般。
“别过来......我什么都说......都说了......”他胡言乱语着,脚后跟蹭地朝后挪,直到身子撞上一根殿柱子才停下。
柱子......
王瑾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居住的厢房,又何曾立了这样的殿柱?那么他现在身处之地,又是哪里?
如此想着,他缓缓张开了眼,开始只敢眯起一条缝,可是,在看到殿梁上悬着的白绫,和大门外,那两根细长的孤影交错的魂幡时,他才猛地想起,他身处的这座宫殿是哪里。
柔仪宫,顺妃的寝宫......
想明白后,王瑾脊骨上滑过一丝寒意:怎么会?他方才明明还在自己屋中,被一根银鞭束在榻上,一边哭求,一边涕泪滂沱着向那白衣鬼物吐露出一个埋藏了三十年之久的秘密。
后来呢?王瑾牙关战栗,后来,他似乎被那个今晚才第一次见到的宫女打了脑袋,醒来,就已经到了这柔仪宫。
原来他们两个是一伙的,那宫女也定然不是柔仪宫的宫人,更遑论伺候过顺妃,可是,他们为何要趁自己昏迷之际,将自己扔到这里,难道,这两个宫外人也知道顺妃之死与自己有关?
不可能,王瑾捏紧拳头,此事虽是由他操控,但这大半年,他为了避嫌,一步都未迈进过柔仪宫的宫门,所有欺凌薄待之事,全交由手下人去做,故而顺妃自戮之前,怕都不知道这残害她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可转念一想,王瑾额上又冒出冷汗:自己的手下是断不会将这秘密走漏出去的,毕竟事发后谁也脱不了干系,那么,难道是他向张贵妃邀功之时被谁人听了去?又或是他在醉后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漏了风声?
念及此,王瑾已是冷汗涔涔,偏这时,不远处玉阶上的三足铜香炉“咕嘟”一声,冒出漫卷的白烟,如雾似露,贴着湿冷的地面,朝他坐立的位置扑过来。
杜衡香的味道充溢王瑾的口鼻,甚至连胃中都被一丝淡淡的辛味儿填满,他觉得肠胃翻腾起来,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部,不上不下,于是忙将手探进口中,用力一抠,吐出一样又硬又冷的物事来。
“咚。”
那东西砸在地上,竟发出声脆响,王瑾骇然,低头朝那泛着光的物事望过去,辨了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惊叫,身子朝后一挫,撞上后面的殿柱。
是一块金光灿灿的耳坠子,花生样,寓意早生贵子。
这是顺妃的耳坠子,她刚入宫时,宣德皇帝爱她乖巧温驯,便命宫中匠人打造了这样一副耳坠赐给她,可谁也没料到,在入宫十年后,顺妃也是用这副耳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在七日前吞金自尽,两颗金花生均被她强咽下去,可见其死意之决绝,竟没给自己留下半点退路。
第四十三章 危墙
王瑾望那金坠子,只觉一股寒意涌上脑门,连带着整个天灵处都是冷飕飕的,像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就在他几欲胆裂魂飞之时,头顶又被什么东西轻拂一下,抬头,正见一条白绫缓缓坠下,不偏不倚,裹住他的面门。
白绫也熏浸着杜衡香的气味,覆上来时,令王瑾想到了顺妃常穿的那件绫罗袍衫,也是这般轻柔,就像她的人,从来都是慢声细语,受了委屈也不善为自己辩白。
“走开,走......别缠着我......”
王瑾吓疯了,手脚乱舞着,拼命扯去脸上的白绫,可是他方一露出脸,便瞅见柔仪殿白绫飘曳的横梁上,歪出张人脸,柳眉细目,不施水粉,不点樱唇,质朴至极,只是耳垂上,各挂一只金耳环,坠子是沉甸甸的两枚长生果。
“顺妃......娘娘......”
王瑾看见殿梁上的人脸,腿登时便软了,膝盖一酸,“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口中乱语不断,“娘娘,不关小人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张贵妃指使小人做的,她记恨您清高,不屑与她结伍,故而......故而在皇上面前提及,提及您近来总在抄......那个人译的《大品般若》。”
他说着又磕了几个头,额间血花四溅,“娘娘,自打皇上冷了您,张贵妃便指使咱将您宫中的饮食用度降至选侍同级......病了也不让请医正,”他看那张脸还在梁上冷冷凝着自己,期期艾艾续道,“哦,对了,那件事,那件事也是她命咱们做的,她知道您最怕......耗子,所以......所以才让咱们捉了十余只,放入您的寝......寝宫,还让我手下的人把宫门锁死,不许娘娘您出来......”
说到这里,王瑾忽然打住了话头,因为他发现,方才还歪在殿梁上的顺妃的脸忽然消失了,目及处,只有白绫曳曳,仿若条条鬼影。
王瑾收紧呼吸,眼睛滴溜一转,朝四下望去:空荡荡的柔仪殿中,弥漫着渺渺白烟,因没有夜风,所以烟雾便悬在离地半尺之处,像及膝的白浪,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
王瑾心绪稍缓,稳住心神,手撑地便想爬起来,哪知掌心刚碰到湿凉的地面,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沙沙声,间或,还有环佩叮咚,清亮入耳。
王瑾倒抽一口气,抬头朝上方瞧去,可只觑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意直逼天灵,瘆得他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顺妃正抱柱而下,头朝下攀行,须臾之间,便来到近处,惨白的脸孔距王瑾不足半尺,耳垂上坠着的两枚金花生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王瑾颧上滑过,带来丝丝寒意。
“娘娘......”
王瑾再也撑不住自己,腿一软,便要瘫倒,哪知松劲儿之前,脖子被一只手拽住,朝上方稍稍一提,将他松弛的脖颈拉得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