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了自己杀人……他们……羞辱公子,说你连两锭银子都拿不出……”
“嗯。”
我感觉雨花砸在脚边,迸上鞋面,每一下都像他的呼吸和心跳,顺着脉搏传至手心,触手可及。
就这么一路依着公子来到了三人栖居的小院,思安和喜宁见了我的模样,吓了一跳,忙将我扶进房中,在榻上安置好。
思安看我身上的油彩已落了大半,搓手急道,“如此,公子还能将清欢恢复如初吗?”
公子蹙眉在榻沿坐下,片刻后,回头看向思安,“去准备紫铜、银朱、普兰,越多越好,”他抿唇,语气再柔缓不过,却没有看我,“所幸及时将她找到,否则便皇爷爷在,恐怕也是救不回来的了。”
第四十章 暗巷
未几,思安和喜宁便抱着公子要用到的各种油彩进来,在几上放好后,两人叠手立在榻旁,关切地瞅我褪了色之后可怖又可笑的模样。
公子见两人呆立,清清嗓子,“思安,喜宁,你们先出去吧,记得阖上门。”
喜宁不解,急道,“公子为何不让我和思安留下来陪着清欢?”
公子深吸一口气,呼吸收紧,垂眸看地,“清欢全身均需重新敷彩。”
喜宁朝前一步,依旧满脸诧异,“咱们都看到了呀,她在外淋了几日雨,自然从头到脚的油彩都被冲没了......”
话没说完,已经被思安揪住耳朵,将他朝屋门拖去,边走边道,“傻孩子,快别多问了,随我出去,勿扰了公子敷彩。”
屋门“哐啷”一声合上,屋内陷入死寂,稍顷,我听到衣衫窸窣的声音,知道是公子起了身,去取案上的油彩。
“清欢,”他折返至榻边,平静地唤我的名字,我连忙点头,用那双不存在的眼睛望他,“面部五官可用笔蘸彩描画,不过身上,却需用手掌敷彩。”
我又连忙点头,下一刻,体味到他话中的意思,身体忽然僵住,就像被寒风冷雪冻实了。
“明白了吗?”公子又问了一声,依然是声平无澜。
我勾手,十指嵌入被褥,俄顷,“嗯”了一声,比蚊子哼哼还要轻。他得我应允,方轻轻覆了上来,手探向我的腰际,“嘶拉”一声,解开绦带。
我脑中“嗡”的一声,只觉自己重回混沌,天地万物,都化成了耳边那一簇簇忽急忽缓的呼吸。
那是永乐六年的初秋。
***
我记得,章台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听邻人说,上一次见到这样如芦花一般的雪,还是在二十七年前的同一日。
二十七年前同一日,我坐在廊前,看院中那一地银白,托腮静思:那天,太祖盼了多年的皇太孙诞生,同日同时,天降祥瑞,万物更新如同玉砌,太祖大喜,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此后每年皇太孙生辰,宫中都会大摆宴席,鸣钟击磬,水袖飘摆,台基上缭起的檀香,迷醉了每一个来给皇太孙贺生的人的眼睛。
我自是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只是在宫中时,听别的宫人们说起过,可我每每想到,都会于心不忍,因为,公子在宫中的最后一个生辰,已经是西风残照,人迹寥寥,左右悉散,唯我们三人而已。
一蓬雪粉扫到我脸上,喜宁一手握着笤帚,站在檐下冲我笑着,“傻子,在想什么。”
换做以前,我早已搓圆了一只雪球朝他丢去,可是近年来,我比以往持重了不少,故而只是轻轻拍下额前雪粉,冲喜宁道,“今日还是如往常一般,什么都不准备吗?”
喜宁努努嘴,“公子不是说过,他的生辰,不可声张,再说今晚还得搭台演皮影呢。”
我鼻哼,“又不差这一晚上,再说了,都过了这么多年,咱们悄咪咪地准备一桌酒席,也不说是要替谁庆生,难不成,还会招来什么有心之人不成?”
喜宁吐舌,“我可不敢替公子拿主意,要不,你亲自问他去?”他说着看一眼公子居住的南屋,扬了扬眉,“不过这些日子公子白天都不在家,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话像一根针刺痛了我:我自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前几日我见他出了院门,便悄悄跟了上去,尾随他在城中七转八转后,来到了一处暗巷。
还未走进巷中,便先被那随风冲出来的一股子香粉味儿呛了口鼻,我怔住,看那长巷子两旁的几座矮屋,挂了珠帘的屋门上,悬着一盏未燃的纱灯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迂回巷道,私娼汇集之所常悬灯于门,客入其门,则取灯挂帘,饰其色相,授以声歌......
我咬住指节:不可能,公子是苍松翠柏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像寻常的臭男人的一般,到这种地方寻欢解闷?我生出此念,便已经是亵渎了他。
想着便迫自己离开,可方一转身,又忽的想起那几个拱卫司的官兵看我的眼神,脑中过电般地闪过一句话:公子也是男人啊,从出宫到现在十三载,他身边只有我们三个皮影,再未接触过他人,难道他就没有过血脉偾张、不能自抑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一刻,肖想过将某人压在身下,把繁文缛节抛诸脑后,行人道之事?
我猛地一哆嗦:似乎,也不是没有的,那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他......
稍一动念,我朝便抬手朝自己右颊使劲拍了一掌,制止住即将在脑海中蔓延的荒诞:清欢,难道你忘记公子说过的话了吗?这些年,你谨小慎微,不敢生出半寸僭越之心,是以,才能留在公子身旁,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念及此,我忽然方寸大乱起来,看着那迂回巷道,心似澎湃波涛,脚下进退失据。
如此在巷口站了片晌,忽听里内有扇门“吱呀”一响,我仿佛被一根针扎了一下,回过神来,惶然转身,像只兔子似的从巷口逃开。
此后几日,公子还是白日出门,晚间才回来搭台,而我,虽迫着自己不去想他去了哪里,却每晚都会梦到那条暗巷,以及,一盏悬挂在矮门上的纱灯。
喜宁终于将院中的雪全数扫到了墙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后,转身冲我道,“清欢,我方才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
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我一时有些晃神,“啊?”
喜宁的眼被雪色映得发亮,“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那些人寻到章台来,不如今晚咱们几个摆上一桌,做些公子在宫中常吃的菜式,给他庆生?”
我自是再同意不过,于是暂将烦念抛到脑后,携他一起,又拉上思安,一同朝街市去了。
不枉半天忙碌,我们仨竟然在章台城的街市上,凑齐了公子爱吃的食材,满载而归时已近黄昏,我一手拎鱼,一手抱鸭子,遥望着院门口,站在大团铅云下的公子,冲他摇了摇手里嘎嘎乱叫的鸭子,抿嘴笑着,没有说话。
公子也摇着头笑,“清欢,又是你的主意。”
见他并未生气,反而面含笑意,我心情畅快,于是大展厨艺,做了盐渍鸭子,两熟煎鲜鱼、撺鸡软脱汤等十二道菜,全是公子在宫中时常吃的,公子看着被盘子压得摇摇晃晃的桌子,苦笑,“你们仨又不能吃,我一人怎么吃得完?”
“当年在宫里,也不过是每样尝几口便罢了,今日咱们就破例一次,按照旧规矩来。”我说着便为他斟了一杯酒,是在街市上买的秋露白,店掌柜说它的味道和宫中吃的蓬莱春无异,所以我便买了一壶回来。
“清欢忙碌一个时辰,准备出这一桌酒席,我自然是要听她的了。”公子冲思安和喜宁笑着,转头,接过我手中的酒盏,仰头饮尽,这才拿起竹箸,伸向冒着热气的菜肴。
饮食是能唤醒身体的记忆的,我虽无血肉之躯,但却对这一点清楚无误,故而今日我做的菜式,都是太祖身体康健时公子常用的。而他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也并非因为我的厨艺远超宫中的御厨,而是因为,舌尖的触动直入了心底,勾动了与饮食相关的,丝丝缕缕的记忆。
公子并非好食之人,今晚,他却痛吃痛喝了一场,看着几只已经见了底的盘子,思安和喜宁冲我竖起拇指,赞我伶俐,打趣说我总是能想出逗公子开怀的法子。
我听这话忽然就热了耳根,目光偷觑公子,见他也笑望着我,眸中浸润着酒意,他轻道,“到底是女孩子,比你们两个心细不少。”
这本是一句夸赞的话,平日我若是听到,定是要高兴许多日的,可是今天,我却觉得有些刺耳,尤其是......女孩子三个字。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虽然外表生得风流多姿,且永远都不会衰老,但我心里知道,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我轻咬着下唇,心中暗忖:所以他才要到暗巷中去吧,珠帘后,有软玉温香, 纤纤素手,三千青丝......
“清欢,你怎么了?为何突然不说话了?”喜宁见我面色有异,笑问了一句。
话音儿没落,就被思安瞪了一眼,唬得他忙道,“我......我只是担心清欢罢了,这几日,她每每见到公子出门,便神色呆滞......”
一句话说得我如坐针毡,差点跳起来,好在思安从中间截断,“行了行了,喜宁,没看到桌上这么多碗碟要洗吗,快随我收拾去。”
喜宁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傻话,“哦”了一声,忙不迭地摞起几只盘子,跟在思安身后去了灶房。
他们两个一走,屋中便只剩下了我和公子两人对坐,遍室寂静,静得连树梢上的雪团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我去帮个手。”我实在忍不了这尴尬的氛围,起身便欲朝门外走,哪知方迈出一步,却被公子叫住。
他在笑,声音中听不出一丝醉意,“清欢,你要让一个醉鬼自个沐浴更衣吗?”
第四十一章 雪意留君君不住
我不是没有伺候过公子沐浴,只因我不能沾水,故而我总是坐在屏风后头,听到他唤我,才进去添水,递上手巾和中衣 。
今晚,我照例在屏风外候着,屏风上的绢布早已褪色,里面种种,一望而知,可这么多年,我却从未朝它看过一眼,因为,我谨记着公子在那晚说过的话。
那天,他将我身上面上的油彩涂抹好后,便起身离开床榻,转到这扇屏风后,方平声道,“清欢,此后,你再不可因为对我生出妄念,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尚不能言,只轻轻“嗯”了一声,公子于是便一言不发地守在屏风外,直至我身上的油彩被风吹干,才重新进来,闭着眼睛将衣衫丢给我后,转身离开了。
从此,这句话便成了我的枷锁,我用它拷住自己,虽难捱,至少,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公子的身边,其后数年,我将它奉如圣旨,一个字也不敢逾越。
可前几日我跟踪公子去了暗巷,虽未让他知道,但在我心中,却是将自己的双手,伸向了那个困住我多年的桎梏,甚至,还妄图将它砸开。因此我才在巷口仓皇逃走,生怕打破了我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我得以留下的凭靠。
可是方才,喜宁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竟然当着公子的面把我的秘密吐露出了来......
该如何是好呢?他会不会今日便撵了我出去,或者,从此又对我起了戒心,不敢再同我亲近。
我忐忑难安,手无意间碰到旁边炭火上的铜壶,壶身被火烧得通红,“嘶拉”一声,烫卷了我的指尖。我没忍住轻呼一声,公子听到,回头急问,“清欢,你怎么了?”
“没事,被水壶烧了指头,卷了一点皮罢了。”我搓着翘起的食指,答他。
“进来让我看看。”
“不碍事的。”
“进来。”
他语气坚定,我无法回驳,只得绕过屏风走到他洗浴的木桶旁,看到他露在外面的肩膀时,忙将脸别到一旁,只把手递过去。
“喏,公子看吧,本就没什么大碍。”
我的手被他握住,手背放在他已经擦干了的温暖的掌心,他的手心被水熨得很暖,烫得我打了个激灵,连忙想将手挪开,可我未能挣脱,他用拇指压住我的指根,头垂下,俄顷,轻问一声,“疼吗?”
“不疼,”我答得很快,喉咙中却已有哽意,虽然我知,自己不会流出泪来,“清欢是皮影,不知痛的。”
“嗯。”公子慢慢道出一个字,似是再想说什么,我却已经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闪到木桶后面。
他微怔,扭过头来看我,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潮了我的眼,我的心。我因此而生出了一个潮热的念头,一开始像一团瘴气般在胸口堵着,须臾后,却忽的溃决而出。
“清欢不知道什么叫痛,”我看那双望着我的眼睛,抬高声音,“因为清欢不是人。”
“不是......女人。”稍顷,我又攥掌加了一句。
锥心之痛,竟是这般难忍,真是奇怪,我感觉不到肌理的痛,却早已熟知心痛的滋味。
我咬着唇,望地上自己和公子纠缠在一处的影子,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股勇气,抬起头来,望他,目光灼灼,“不过,她们能做的事清欢也能做,太祖说,清欢是公子的一晌欢愉,公子,我可以的,真的可以的。”
我顿了一顿,彻底打碎压在身上的桎梏,声如碎玉,“你也可以,那晚,我知道你也动了情,”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垂着头,身子抖得几乎控制不住,可下一刻,我又猛地将头抬起,逼视着他,“不动心也行,只要是公子你,清欢.......肯的......”
说完这句荒唐话,我脑袋里忽然轰的一声,被公子眼中那刚刚泛起的一丝微红拽出鸿蒙,拖回人间。
我被自己的言语吓得不知所以,连目光都忘记收回,只看着他的眼,像一只沾了水飞不起来的蝴蝶。
“清欢。”过了不知多久,久得连窗外的朔风都停了下来,不屑于再去吹散树顶的积雪时,公子轻唤了我的名字。
“唔。”
我如梦方醒,退后几步,身子撞上屏风,将那老物件撞了个七零八落。
见我手忙脚乱收拾满地零散,公子笑了,“清欢,你是不是先把手巾拿过来,水已经凉了。”
我赶紧应了一声,放下手中半截木腿,拿起长凳上的手巾和旁边一摞叠好的衣物,一并递过去,然后转过身,继续收拾地上的零碎。
他在想什么呢?在我说完这样一番荒诞不经的话之后,是想逐我走?还是根本就没将此话放在心上,因为在暗巷中兜转几日,他早已对男女之间的磋磨暧昧见怪不怪?
身后水声起了又停,随后,便是一阵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在我胸中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波动。片刻后,那声音朝我涌来,一步之隔时,方才停下。
“我去那里,并非为了寻欢。”
公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啊”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我并非是为了寻欢才去暗巷的。”他见我愣如呆鹅,又重复了一遍,后来索性抓住我的肩,将我转了个身,面向他。
我看他的眼,里面映着我的影,脑袋里的昏沉逐渐被一簇簇迸起的火花取代,“不是寻欢?”
他笑,摇头,“不是,我去那里确实是为了寻一位私妓,不过,却是为了她手里的一张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