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知道啦。”东方既白抱住妇人的脖子,脸贴脸蹭了几下,方才嘻嘻笑着把手伸进篮中,去摸那心心念念的糍团。
可篮中却是空的,东方既白摸了几把后,疑惑地看着还抱着自己的妇人,“娘,糍团呢?”
话音没落,胳膊上却先起了一股刺痛,妇人两指用力,在东方既白胳膊上狠拧一把,然后手一松,将她重重丢在地上。
东方既白又惊又痛,撩开袖子,见小臂上已冒出一块青紫,于是怯怯地仰头,去看那变脸如变天的妇人:此时余晖恰好斜映下来,妇人的脸便仿佛被夕阳的光剪成了两半,一半沐在光下,另一半,则被树荫挡住,晦地连眉眼都看不清,就像戴了一张诡异的面具。
东方既白看那张脸,心头仿佛也被揪了一把,下意识地起身就跑。
可是她方一转身,头发就被妇人揪住,那只手很大,鹰爪似的,从头顶扣下来时,几乎将她整个天灵握在其中。
“娘,疼......”她终于哭了出来,声音不算大,可在窄小的巷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有几户离得近的人家推门出来查看,妇人看到邻人,似乎更加生气了,拽着东方既白的头发将她朝院中拖去,无论她怎么低声求饶,好话说尽,都没有停下。
“咚”的一声,院门在两人的身后阖上,东方既白被妇人就势一推,身子飞出去,砸上墙面,又重重落下。
她背上吃痛,却不敢哭,因她知道,哭只会惹恼眼前人,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
头顶传来啾啾燕鸣,屋檐下,两只晚归的燕子正在用泥巴和草根筑巢,不久后,它们的儿女便会在这能遮风能挡雨的小巢中出生,在父母的庇护下慢慢长大。
东方既白使劲将眼底的湿意揉走,蜷着身子一点点挪到墙边,看那个手握长棍罩过来的人影,乞求着,“娘,我再也不偷枣了,也不哭了,这一次,就饶了我好不好?”
妇人无言冷笑,手中长棍却慢慢扬起,被夕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影子。
***
梦中的长棍落下来时马车恰好颠了一下,东方既白身子一晃,猛然从梦中惊醒,手抓住窗棱,大口喘着粗气。
“梦到什么了,小白?”阿申的声音从对面飘来,他身旁的窗外,挂着一弯冷月,白净如刚炼出的银子,在窗口洒下一片朦胧干净的光,却照不出他的影子。
竟是这个时辰了?东方既白擦了一把额间的冷汗,平复气息后,看着阿申虚虚一笑,“没什么,可能是累到了。”
阿申凝她, “没什么?方才你可是哭出声来了。”
他还压着句话没讲:她何止是哭了,她在睡梦中身子绷得笔直,双手环在胸前,眉头紧蹙着,像是在努力抗拒着什么。若非,他故意让马车颠起,恐怕她现在还在梦中受刑。
“是吗?”东方既白小声嘟囔,轻轻抓了抓脑袋:她并非不愿把这段不堪的回忆告诉阿申,只是她如今刚从噩梦中跳脱出来,便不想在诉说中再经历一遍。
“饿了吗?”对面的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局促,忽然问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是有点。”东方既白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听到里面适时地发出一声肠鸣时,不好意思地冲阿申笑了笑。
“吃吧,跟路上一户农家买的,”阿申说着将一个油纸包扔到东方既白膝上,“烤白薯。”
“可是你又不吃,”东方既白把纸包放在鼻前嗅了嗅,抬头,眼中闪过丝疑虑,“难道,是专门买给我的?”
“自然不是,”阿申一字一顿道出四字,说罢,便扭脸望向窗外,滞了片晌后,方才道,“我是怕车夫起疑,故而才买了吃食。”
“也是。”
东方既白没再追究下去:干嘛要揭穿他人的善意呢,尤其是阿申这样一个永远都在克制情绪的老鬼。
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只烤白薯,用食物填饱肚子和空虚后,心满意足地肘撑轩窗,去望月亮落下后,影影绰绰的群山。
夜霜如雪,铺满山林,她静望片刻,忽然有了倾诉的心情,可斜睨阿申,却见那老鬼此时又开始闭目而坐,面色冷峻,慑得她不敢找他搭话。
她轻手轻脚把吃剩下的白薯皮收进纸包,油纸摩擦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阿申,片刻后,听他在对面轻道,“有关宜兰巷,你想起了什么?”
东方既白回头看他,四目相对,她却忽的心虚了,“都是些不相干的,不过是我自个一些七零八碎的回忆罢了。”
“说来听听。”阿申语气平缓,不带一丝探寻之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白。”
东方既白不敢再违拗,“好,我不拧巴了,我说。”
她望着阿申的眼睛,被噩梦烫得焦灼的心,彻底静了下来,终于,她开始袒露心声。
“我跟你讲过我小时候总是饿肚子吧,”她用两手轻轻摩挲膝盖, “我还说,饿肚子的时候,我便喜欢胡思乱想,想隔壁家的大毛因为偷枣被他娘揍了,想那小姐因为涂多了香粉,把一窝蜜蜂引下来......”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毛,这全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因为饿,偷吃了枣儿,被娘发现后,她便用棍子打我,一直到那棍子打断了才罢手......当然也没有什么邻家小姐,是我有次偷搽了娘的香粉,被叮了满头包,娘知道后,把我推倒在门槛上,我伤了骨头,一个月不能走路。”
她说着喉咙一哽,眼底也跟着热起来,于是眨巴几下眼,把泪意扼住,续道,“还有......许多......我那时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甚至记不得自己为什么总是被打,我只记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娘一见到我,脸便总是阴沉的。”
“我怕她,后来便总是躲着她,现在发噩梦,也总是能梦到娘掂着棍子在巷道中寻我......对了,我还总是梦到家里的那座小院,房檐下面有一窝燕子,雏鸟没长毛,母燕便把小燕子护在身下,刮风下雨都寸步不离......”
“没有......落下伤吗?”阿申凝住她,声音轻柔。
短短几个字,却让东方既白忍了很久的眼泪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没有,”她用袖子使劲擦着眼角,吸溜几下鼻子,抬眼看见阿申眼底的柔光,终于稳住心绪,“一点疤痕都没有,所以我常想,或许那些破碎的记忆不是真的,或许,我也有一个很疼自己的娘。”
说到这儿,东方既白神色微滞,“也许......”
“你想到了什么?”阿申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轻问一声。
东方既白摇摇头,“我记得,娘也不是从一开始便这般对我的,以前,她似乎......”她蹙眉,因不确定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也曾很温柔地抱我,还给我做好吃的糍团,只是后来,为什么就变了呢?”
“你爹呢?”阿申等她从回忆中走出来,才又问了一句。
“爹他......他不常着家,偶尔回来,发现我的伤,也不多做过问,”她又将眉头拧起,“其实,就连娘也经常出去,所以我才常常饿肚子......”
“后来呢,你为何独自来了碧山?难道是因为不堪忍受虐待,逃了出来?”
“他们两个走了,不要我了。”东方既白深吸了一口气,把心底最不堪的秘密全盘托出:“他们对我厌弃到连看都不愿再多看一眼,于是把我一个人丢下,离开了。可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去寻他们,所以那日才出了城,在碧山上迷了路。”
说完,她转身趴在窗边,脸朝外,不敢让阿申看到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故作轻松亦或是黯然泪下?对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前者显得作态,后者又太过廉价。
她也害怕被他人同情,特别是被这老鬼同情,因为同情的感觉会让她更觉得自己可怜,会把她这些年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脆弱的尊严踩成碎片。
她不想在阿申眼里,变成一只弱小卑微的秋虫……
东方既白在这一刻,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后悔:为什么要对他吐露真言?难道因为被那两只烤白薯满足了口腹,便觉得他是可以吐露肺腑之人,连心里的最不堪的那道疤都可以露给他看?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她浑身颤抖,恨不得堵上耳朵,不去听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可事与愿违,她终于还是听到了。
“小白,你真是活得毫无尊严。”
第四十六章 信
似有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白光闪过,惊天动地。东方既白被这话震得不能言语,愣怔间,又听阿申继续道,“你非得像今日街边的那些乞儿一般,跪着求他们施舍你一点父慈母爱吗?你就不能站直了,告诉他们,你根本就不稀罕那玩意儿吗?”
他声音稍稍低了一点,却仍不含一丝温情,“东方既白,你看世人大都爱子,便以为这舐犊之情是天然的,对吧?你见旁人皆有父疼母爱,便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了是吧?可是你错了,世事无常,风水轮转,天灾人祸,这一次轮到你,下一次就是他人。”
他冷笑,“人活一遭,无非是被命运玩弄一遭,谁也逃不过的。”
冷语冰人,却似一把利刃,一点点剖开包裹在东方既白心脏外面的那层硬壳,偶尔刀尖也会触碰到内里,将皮肉划烂,虽疼,却又让她觉察出一丝莫名的痛快。
于是她转过身来,不去看月色,而是看对面,那比月色还要清冷自持的男人,顿一顿后,轻道,“就只能……被玩弄吗?”
阿申闻言,稍稍一怔,随后却盯视住东方既白的眼睛,嘴角浮起抹浅淡又忧伤的笑意来,“可改,不过这改命的代价,常人怕是承受不起的。”
“是什么样的代价?”说这句话的时候,东方既白觉得后心仿佛被什么锐器用力锥了一下,疼得她后背弯折,几乎要佝偻起来。
“阿申......在承受这种代价吗?”良久后,见阿申没有回答,她坐直身子问了一句,脑海中却全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世事无常,风水轮转,不是你,便是他人……
她似乎悟出了什么,于是忽然不忍心再去看对面的老鬼。张懋丞说,手上没个几千条人命,是不会被那两样神物鞭笞剪绞千年的,可欠下那些人命的,究竟是谁呢?
她垂目忍下热泪,想起了杏花台陪葬的冤魂,他们的冤和债,终须有人来还,那个人,又该是谁呢?想着想着,热泪终于盈眶,于是更不敢抬头,生怕被他瞅见……
***
车行七日,无风无雨,只是走至章台城外时,马车的一条车辕却不知何故断掉了,二人于是只能下了车,步行进城。
彼时车已行过碧山,阿申走至城门前忽然滞了脚步,转身去望山头上,那被轻风拖曳出千条万条的云丝,怔了片晌后,方又转过身来,负手朝阊门走去。
东方既白知他非不得已,是不会离开碧山的,她虽没有问过他因由,却能揣度出来,他,是在等待一个人,一个远行未归的人,一个一去千年杳无音信的人。
念及此,她也回头朝那如碧如洗的山林望去,此去京都将近半月,莫说老鬼,就连她,也难免思念那山中林石清涧,岁月静好,甚至,连那个碎嘴子的张懋丞也偶尔会从脑海里蹦现出来。
可方一回头,却见大群的雀鸟从山林中飞出,在如蝉翼般微弱的夕光中,散落至天际那头。
东方既白心头一沉,凭生出几丝寂寥之意,于是加快脚步,朝前方衣袂飘飘的身影追去。
阊门外面站着个人,本还在不耐烦地擦着头上的热汗,看到阿申和东方既白,却陡然变了脸,面带笑意朝两人迎来。
“山君,东方姑娘。”况尹疾走如风,心中的快乐全部写在脸上。
“况公子。”阿申看看况尹,又看看阊门外,那个临时搭建的棚子,和棚中摆放的桌椅凉榻以及各色吃食,笑问,“公子在此处候了多时了吧?”
况尹红了脸,觑一眼东方既白后,抓着头讪笑,“也就是这几日,东方道长说你们大约半月就会回来,我数着日子,提前几天在这里等着。”
说完见东方既白也涨红了脸,便连忙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转身走在前边引路,“我备了些冰镇的果子,山君和姑娘长一路辛劳,过来用一些吧。”
“况公子,”东方既白叫住况尹,“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如今还有件急事要办......”
“我同你们一起去。”况尹想也不想便答道,说罢,又觉自己太唐突了些,于是赶紧找话掩饰,“反正我现在也无事可做,或许,还能帮上些忙。”
***
宜兰巷中,枣树还在,只是已经老得生不出叶子开不出花,只余下弯曲交错的枝娅,向空中招展出特有的质朴风姿。
东方既白站在院外,朝里面那间四四方方的小院看了半晌,却依然没有勇气迈进去。直到一只燕子从夜色中钻出来,扑棱着翅膀落在屋檐下泥土和草根筑成的小窝中,她才舔了舔唇,抬脚迈进门槛。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除了屋瓦上多出的杂草,和因年久失修,而塌了一半的水井的井沿,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原貌。她甚至怀疑,连檐下燕巢中,那几只张着嫩黄的小嘴嗷嗷待哺的雏燕,也是记忆中的那几只曾让她心生妒意的小鸟,虽然她明知这根本不可能。
“东方姑娘,这儿就是你家?”况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家?她的心被这个字刺痛,指着檐下的燕巢,“现在,它是燕子的家了。”
况尹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落寞,撩袍走进院门,四下一看,轻声嘀咕着,“若是休整一番,多添些家当器具,再栽种些花草,倒也比碧山那间道观强些。”
说着定睛看她,询道,“我明日便让人来将这院落打理一番,姑娘觉得如何?”说罢低头,赧笑着加了一句,“姑娘从此便多了个容身之处,此地,离况家也近些......”
“我不住这儿。”东方既白想也没想便硬顶了回去,见况尹怔住,方才觉察出语气中的生硬,于是笑着说,“不必了,这里年久失修,整理起来还怪麻烦的。”
况尹看见她笑,便也放了心,忙道,“不麻烦,我多叫几个家丁,也就是十几天的事情......”说罢,见东方既白似还是不愿,方才后知后觉问了一句,“姑娘,难道不愿离开碧山?”
“不是因为这个。”
口中虽反驳着,东方既白脑海中却忽然闪出一段记忆来:她刚到碧山时总是哭,老鬼被她吵得不耐烦,便拎她到山头去数树,不仅要她数清数量,还要把每棵树各取出一个名字来。
老鬼说,不做好这件事,便不许她吃饭,东方既白最怕饿肚子,所以只能吸溜着鼻涕逐棵数过去,数忘了,便从头再来,搞混了,就一一做上标记……可数着数着,她发现自己逐渐把伤心抛到了脑后,心里的疤痕也似乎在山中被拖长的岁月里渐渐浅了,淡了,到最后,虽然它还匿在心底,但不刻意去想,她便记不起来了。
后来她才知道,这不过是阿申的计策,他搅散了她的绝望和恐惧,将她从黑暗的旋涡中拽了出来,否则,她可能永远在里面兜转下去,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