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
  花败之际,明明没有风,墙头的紫藤还是一抔抔地落下,将立在墙下的东方既白砸了个措手不及。她一边去拍头顶的花瓣,一边觑身旁的阿申,却见那淡紫色的花瓣正轻悠悠穿过他的身体,飘落在他的脚边。
  阿申“呵”一声,抱臂倚向墙面,“小白,有屁快放。”
  东方既白闻言鼻哼一声,有样学样,也抱臂倚在墙上,谁知又冷不丁被砸了满头的碎花,花粉呛进口鼻,惹得她连打了数个喷嚏。
  她忙掩住鼻子,生怕惊动院中央那间屋子中的人,好容易克制住后,这才转脸看向阿申,压低了声音,“明明都说好的,我去诱那阉人说出实情,山君在外面等着便是,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您老却耐不住性子,自个儿闯进来逼问他了?阉人是最没骨气的,被打了几鞭子,就叫得像头驴,差点引来巡逻的卫兵。”
  阿申听这话,先是默了片刻,旋即便嘎声道,“东方既白,你可知气节二字怎么写?”
  “啊?”
  阿申踩碎花瓣,冷笑,“我只是让你去诱那奸人说出真相,又何曾让你出卖色相了?”
  听他这般说,东方既白顿觉喉咙被一股恶气哽住,深吸几口气后,急道,“我不对那老色胚投其所好,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再说了,这还不是山君你出的主意,让我扮作宫女假意与他对食?”说到这里,她顿住,跺了跺脚, “不是,我怎么就出卖色相了?隔着袖子,被他抓住手臂?”
  说着竟伸手拢住阿申的宽袖,目光炯炯逼视他,“这样,便算是出卖色相吗?”
  手心处传来彻骨的寒意,东方既白本还在气恼,现在被这如腊月冰河一般的触感慑住,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她不是没触过阿申的灵体,只是,如现在这般,与他对视着,口中还说着色不色相之类的话,还真的是头一遭。
  最为诡异的是,那老鬼也一字不言,就让她这么握着,脸上挂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似乎是打定主意要与她如此僵持下去。
  这淡定的模样倒是将东方既白弄得进退维谷,一时间不知是该松开他好,还是继续握着他好。
  片刻后,她终于败下阵来,讪讪将袖子放开,吞了口口水,小声嗫嚅,“是我口不择言了,山君大人大量,莫放在心上。”
  “阴奉阳违。”
  阿申道出四字,旋即便再不发一言,只看着前面那间尚未灭灯的屋子不动。
  东方既白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逃过一劫,可伸手理去宫女服上的碎花时,忽然又想到一事,于是壮着胆子转脸去看阿申,“那王瑾,山君似乎特别嫌恶他,不仅赏了他一顿鞭子,还将他丢进柔仪宫中......”
  “小白,”阿申睨她一眼,“你说话怎么总是喜欢兜圈子?明明是想问王瑾做过什么错事,却偏要问我因何厌那阉人。方才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我不问,你便不说......”
  东方既白觉心里某处被这话刺痛,于是垂下头,脚尖搓弄地上的花瓣,含混道,“我又何尝不知自己别扭,只是在这世上讨生活又谈何容易,有时多说一字,便多错一处,我一个孤女,犯了错无父母兄弟帮我扛着,只能自己硬顶,”说着眨巴了几下眼,强压下眼底刚生出的潮意,搓弄着腰间绦带,“我不敢试,生怕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可走,所以只能......”
  她说着抬头强笑了一下,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只能这么拧巴下去了,还请山君见谅。”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深水,只听着一声响,后面,便再无动静。
  东方既白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没忍住,对老鬼说这些心窝子里的话,是而,才将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又一次推向尴尬的边缘。她抓心挠肺地在心里找话题,希望能赶紧说些什么,把这件事搪塞过去,可她这厢还未开口,便听阿申在那边道,“那王瑾......”
  “什么?”
  阿申转脸看她,神色如常,“你不是问我,我为何如此厌恶那老太监吗?”
  东方既白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忙叠声道,“是是是,山君将他丢进柔仪宫,这会子,他应该已经被顺妃的凌虐而亡了吧?”
  “这是他应得的果,”阿申寒声道,“小白,王瑾是三朝的老人,可朝代更迭,腥风血雨,他却能全身而退,甚至还在新帝治下如鱼得水,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吗?”
  东方既白摇头,轻攒柳眉后,又看着阿申道,“难道,他做了背叛旧主的事情?”
  “他领着叛军,去了太妃们的藏身之处,那是京郊一处秘院,极不易被人发现,因此若非王瑾投诚,那些老太妃们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他可真坏......”东方既白幽幽接了一句,“背叛旧主的事都做得出,能活到今日,属实是报应来得太迟了。”
  阿申听这话,眸光微动,轻哂一声,“旧主?”
  道出二字,他站直身子,去看头顶那一抔抔花期将至的紫藤,它们看起来还是娇艳欲绝,殊不知早已根基浮寄,随时可能倾倒,落在地上化成花泥。
  “若那旧主杀了你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又被奸臣所惑,鱼肉百姓,你......还要维护跟随他吗?”
  说这话时他脸上盈起了绿光,瞳色漆黑如墨,却没有半分光泽。
  东方既白猜到他这是又想起了旧事,怔忪片刻,缓缓道,“自然不会,助纣为虐,自个不也成了奸恶之徒?上虽对得起天子,下却对不起百姓,这样的人,哪配得上一个‘忠’字呢?”
  说完,她看阿申一笑,柔声道,“山君,千年已过,你不要再难过了,好不好?”
第四十四章 三个名字
  她令阿申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也曾这般温柔地凝着他,告诉他,即便他与全天下背道而驰,她也会在逆流中,牵住他的手。
  月照花阵,在东方既白脸上映出浅淡的一片影子,阿申有一瞬的恍惚,于是抬起手,想捡走掉在她发丛中的一支紫藤,可手指将要碰上她的发顶,他却呼吸骤紧,长袖一挥,打散上方花丛。
  大抔大抔的花雨从天儿落,将东方既白裹在中间,她一怔,转脸怒视阿申,却见那老鬼也幸灾乐祸瞅着自己,“小白,以后别随便揣摩别人的心思,谁告诉你我伤心了。”
  “鸭子。”她伸手拍掉身上头上的花瓣,从牙缝中龇出二字。
  “什么?”
  “鸭子的嘴,天下最硬。”
  “东方既白......”
  院中央,那间看上去不甚起眼的平房的屋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两人暂收住话头,一前一后跑到太平缸后,伏低身子朝门内望去。
  灯熄了,屋内相继走出两个人,皆着飞鱼服,其中一人锁上屋门,便同另一人一道朝院门的方向踱来,边走边轻声议着什么。
  东方既白断续听到几个字,依稀是什么“沈大人”,什么“调任查办”之类的,她在心里琢磨一番,等那二人出了院门,才转脸看向阿申,小声道,“难道他们说的是沈茂林?”
  阿申本在凝神,听她这般问,便道,“是便是吧,反正这人......”他摇头,“算了,不提他也罢。”
  说完,便先一步朝那院中央的屋子走去,东方既白“哎”一声,忙跟了上去,见阿申利落地开锁破门,一个没忍住贫了一嘴,“有这本事,咱们碧山什么时候也不怕没饭吃。”
  话落,已听到门开的“吱呀”声,随后便被阿申在背上推了一把,撞进屋中,在一排乌压压的书架前勉强收住脚步。
  阿申抱臂跨进门槛,面带寒笑,去看那狗胆包天的小道姑,“建朝以来,宫中各司的簿册全收在这石渠阁中,”他说着找了张凳子坐下,一只手在旁边的八仙桌上轻点几下,另一只手向前面鳞次栉比的书架一挥,“找吧,小白。”
  ***
  将一摞蓝封白底的簿子放到阿申面前的桌子上时,东方既白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心里更是将那老鬼咒了千遍万遍。
  阿申自是留意到她脸上想杀人的神情,却并不理会,只抬手掀那些已经落了灰的簿册,一本接着一本,翻看得极快。
  东方既白见他眉心轻攒,一目十行,不禁在心里想象着他活着时的模样:身为权臣,定也需日日伏首于陶案前,沉心于笔海后,于书页萧萧,笔提笔落间,安天下定乾坤……
  “小白,没白忙活。”阿申的手指按住一页,轻轻敲了敲上面三个名字:沈彬,崔呈秀,陈锦云。
  东方既白正在走神,蓦然听到阿申的声音,手一晃,差点撞掉桌上的灯台,“什么?”
  阿申抬头睨她,“怎么了?”
  东方既白不知为何红了脸,为掩饰尴尬,忙促声道,“这三个人,便是王瑾口中那三个拱卫司的人吧。”
  阿申转过头,指尖在三个名字上滑过,平声道,“寻找建文帝一事事关重大,朝廷定然不会只仰仗况家,拱卫司也定会参与其中,而王瑾历经三朝,又曾在拱卫司当值多年,所以从他口中一定能套出些机要。”
  “据他讲,建文帝当年确实从密道逃至宫外,但他究竟是如何从这尸山血海中逃出来的,此后,又是如何躲过了这么多大内高手的追杀,却是无人知晓。”
  “而当年被派出去寻找建文帝的人很多都是有去无回,可这其中大多数,都寻得到尸体,包括狮子山,被埋在后山树坑中的三个锦衣卫……”
  他顿了一下,去看被窗格切割成碎块的月光,“可独有三人,却是石沉大海,彻底消失......”
  他淡淡一笑,“当然拱卫司密事是不会记录在册的,至少,那簿册不会放存在石渠阁中,但人员变动去留记录下来却是无碍的,所以这三人,应当就是王瑾口中那三个人。”
  他低头,长指又掀起一页,念那几排小字,“据载,他们最后的居所是,”他笑了一下,眉尖轻挑,“竟然是,章台。”
  “章台?”东方既白瞠目,“竟是......章台吗?”
  “章台城,宜兰巷。”阿申续念,随后凝神道,“这是后来改的名字,我记得,这条巷子离况家不远,宋时叫作袁井巷,是卖酒的地方......”
  他顿住,看东方既白放在桌上的手指慢慢攒成一拳,“小白,你怎么了?”
  “章台城宜兰巷,”东方既白呼吸发紧,声音小得阿申几乎听不见,“是我未去碧山时住的地方,是我儿时和爹娘同住的地方。”
  ***
  跃出宫墙时已是晨光熹微,出了内城,更见人烟昌盛,车马骈阗,京都的热闹繁华,在渐亮的晨光中一点点明晰起来。
  东方既白满脑子都是宜兰巷,过街时便没有留意到几匹突然从巷中钻出来的黑鬃骏马,好在被阿申从旁侧拉了一把,才没有被马儿撞上。
  “一夜没睡,有些困了,”她揉搓眼皮,去看马背上被晨光映得发亮的飞鱼服的背影,“锦衣卫的马就是快。”
  阿申朝前方轻抬下巴,“小白,你看街边那人是谁。”
  东方既白朝前一看,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他现在身着常服,腰间也少了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少了几分威武之色。
  “沈茂林,”她道出这个名字,忽然想起昨晚在石渠阁听到那两人的议论,轻道,“看来,他真的因为柳雀一事被革去指挥使的官职了。”
  正说着,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乞儿朝那锦衣卫的坐乘涌去,口中吵嚷着,“官爷,官爷,赏几个铜板吧。”马儿这时恰好路过沈茂林身侧,那为首的锦衣卫似是没有认出他来,掏了把铜板冲街边抛去,不偏不倚,正扔到沈茂林的脚旁。
  小乞丐叠声道着谢朝沈茂林涌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弯腰争抢地上的铜板,有几个,还嫌他杵在这里碍事,在他腿上推了几把。而那几匹高头大马,却早已消失在街市的尽头,只在身后留下一蓬蓬马蹄溅起的白烟。
  乞儿们终于散了,沈茂林却还滞在原地,稍顷,他挪开脚,俯身捡起方才压在靴底的一枚铜板,将它竖在两指间,透过钱眼去看冉冉升起的朝阳。
  “真美。”他自哂,片刻后,将那铜板掷在地上,拖着步子朝街那头走去。
  阿申看沈茂林走远的背影,轻道,“马上马下,已是天地有别。”
  “是有些可怜的。”东方既白觉得世态炎凉,竟能如此,不禁叹了一声。
  “小白,善心可不是对谁都能施于的。”阿申驳了一句,转头,见东方既白捂嘴打了个呵欠,于是不再言语,唤了个等客的车夫过来,议好费用,回头招呼东方既白上车。
  在车中坐稳后,东方既白方觉察出不对来,抬眼觑那端坐在自己对面,闭目养神的老鬼, “山君......何须坐车?”
  “鬼便是不会累的?”阿申阖目简答。
  东方既白自忖:也是,她又没做过鬼,怎知鬼会不会累,累的时候又会不会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
  如此想着,她也觉困怠袭来,见阿申仍闭着眼,便干脆斜倚在马车的靠榻上,半阖着眼,去看窗外的京城热闹的风光。
  可就在意识一点点脱离身体的时候,突然听阿申在前边问,“小白,你住在宜兰巷的时候,有没有听过那三个名字?”
  东方既白想从睡意中挣扎出来再答他,可是经过这一晚操劳,她实在是累过了头,只含含糊糊道,“那时我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三个名字......更是......”
  她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脑袋轻搭在靠背上,身子随马车的颠簸轻晃,半梦半醒间,耳旁依稀传来的阿申的声音,“是了,涉皇室机密,拱卫司出去办案,也定会隐姓埋名,不会以真名示人。”
  “唔......”
  她敷衍一声,再无力回应,可梦中,那神识却飘飘晃晃,一步万里,重回了宜兰巷。
  那年,秋风吹过的时候,院门前大枣树上的枣儿熟了,红灿灿油亮亮,一颗颗紧挨着,像玛瑙挂满枝头。东方既白坐在树下,只是砸吧几下嘴,便好像已经品到了枣儿的香甜,于是在傍晚将至,肚子饿得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抱着树干爬到枝头,也顾不得被树皮磨得生疼的手掌,抓起几颗枣子就塞进口中。
  枣子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带着一股酸涩,可她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顾得上滋味好坏,只将自己架在枝杈上,狼吞虎咽,吃完一捧,便回头再寻一捧。
  “爬这么高,跌了怎么办?”树下传来娘的声音,东方既白扒开浓密的叶子,垂头看树荫里的妇人,笑弯一对眉眼。
  “娘。”她喊,鼻翼皱起,稚声道,“娘的篮子里,装的是糍团吗?”
  “是呀,不过我看小白吃枣子已经吃撑了,这糍团,便不给你吃了。”
  娘一贯喜欢玩笑,不过年幼小孩子听了这话却还是信了,于是抱着树干一溜烟朝下滑,边滑边急道,“不行不行,那枣子又酸又涩,哪有娘做的糍团好吃。”
第四十五章 噩梦
  “慢点,”妇人伸手托住东方既白的腋下,将她抱进怀中,嗔道,“下次再爬树,娘做的糍团便一个也不许吃了,知不知道?”
  虽是责怪,手却在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后背,指肚的温度透过衣料,贴上后心,暖热了小女孩单薄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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