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东方既白当然知道缝隙中的墓穴是个幻影,因为真正的杏花台早已被埋在深水下,可是,骤然看见那些闪烁着暗光的明器,还是未免让她感到心惊,因为这些陶瓷木石制成的楼阁田地和俑人,和她在展尚的回忆中,于杏花台外那匆匆一瞥所见之景一模一样。
  “灵位在这里面?”她舔了舔嘴唇,心尖上倏地冒出一股寒气,顺着经脉蔓至四肢百骸。
  “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张懋丞咂舌,“你要是不想看就算了。”
  “不......我看。”东方既白迫自己转头,又一次去看那条缝隙,暗沉的一团混沌中,隐约可见明器折射出的星星点点的暗光,忽上忽下,忽近忽远,就像是浮在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水中。
  既然这是杏花台,那么,里面那个牌位就是滕玉公主的吧。她想着,忽然下定决心,伸手探进缝隙,闭上眼紧咬着下唇,张开五指抓了一把。
  指尖触碰到了一样坚硬冰冷的物事,棱角明明并不锋锐,却在她手指碰上的那一刻,刺破了她的皮肤,血渗出来,沾在那东西上,钻了进去......
  东方既白打了个激灵,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口棺,一口底色暗红,上绘贴金的仙鹤和缠枝牡丹的大棺。棺中躺着一个女子,双目紧阖,面容清丽,可是,那张脸好生面熟,就像......就像临水照影一般。
  但明明,她和她长得半分都不像啊......
  东方既白倒吸了口寒气,身子猛地朝后一撞,手指却依然没有松开,将那牌位从缝隙中拽了出来。
  “乖乖,一惊一乍的,吓死本道了。”张懋丞被她反常的反应吓了一跳,眼风一转,看到她手里紧握着的牌位,便一阵风似的闯下来,蹲在一旁,指着牌位上的刻字,高声道,“你看,我没骗你吧,牌位上的名字和称号都被抹掉了,旁边却刻上了山君自己的名字。”
  东方既白本还惊魂未定,现听到这话,忙垂头去看手里的牌位,可当看到那一列被朱笔涂掉的字旁,镌刻着的“申奢”二字时,她的心猛地惊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把。
  她伸手,指尖顺着那两个字的笔顺游走,划到最后一笔时,才发现指尖未止住的血竟然已将阿申的名字染红。
  “这是......什么意思?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别人的牌位上?”东方既白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血迹,一边轻询张懋丞。
  “这是,”老道脸上浮出恍然的神情,旋即高深莫测地一笑,“这是换命。”
  “换命?”东方既白身子一抖,本还急促的呼吸却慢慢缓了下来:她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那天,她问阿申能否改命的时候,她便多少从他的回答中猜到了一些。方才,看到那刻着申公祠的石垣,心中的猜测更是进一步得到了证实。
  只是她不愿面对,她心里总觉得,真相被揭开,就像她亲眼看着阿申身上那些始终都没有长好的疮疤,又一次被掀开一样,连着血带着皮,好似一朵朵在春末溃烂的花。
  “怎么换呢?”但舌头仿佛不听使唤,不知怎么,她便脱口问出一句。
  “换命可不容易,”张懋丞“啧”一声,“不过,我看山君生前也颇通阴阳八卦,道法异术,想必对他老人家来说,也并非难以达成。”
  “而且,”他摸着胡子,眼睛骨碌一转,“常人都是用贱命换贵命,他老人家,”他喟然,“倒是反过来了,永世不得超生,还要受鞭挞剪绞之刑,没有比这再差的命格了吧?可山君为了这牌位的原主,竟然也换了,哎,小白,你说这为被朱砂抹去名字的,到底是山君的什么人?父母?恩人?还是说,她就是那位滕玉公主......”
  东方既白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牌位重新塞回玉阶下的缝隙中,垂目凝了半晌后,扶膝慢慢站起,仰脸看东边现出一缕灰白的天色,苦笑,“愿以己命换卿命,永堕阎罗终不悔,如果那人知道有人为自己牺牲至此,也定会心有灵犀,来见他一面的吧。”
  说罢垂头,抹掉眼角突然泛起的湿意:否则,他就太可怜了,不是吗?
  想着,她不顾张懋丞在身后一叠声地高唤,穿过交错的树影,疾步朝山下走去。前方朦胧的天色渐透出鱼肚白,她越走越快,一路奔行,走至山下时,方才停住步子,扶稳身旁一株小柳,去看那慢慢升起的半轮朝阳。
  “傻瓜。”她咬牙,恨恨挤出两个字,眼泪旋即滚滚滑落,“阿申,你真是傻瓜。”
第四十九章 身世
  穿过申门,左手边便是一泓墨黑色的池水,上映着塔影松轩,流云伴日,好似水墨丹青。
  东方既白径直走到池边,见左右无人,便躬身坐下,盯视池水片刻,缓声道,“噬魂灯,你可否告诉我,阿申生前到底是怎样的人?”
  池水泛起涟漪,稍顷,有稚嫩童声从中传出,带着稍许轻蔑,“他鬼话连篇,两次将我禁锢于恶水,实乃世间第一奸恶之徒。”
  “可若是奸恶之徒,后世人又为何为他立祠奉祀?”东方既白知道噬魂灯是神器,纵然对阿申恨得入骨,却也不会扯谎,故而才来剑池找它。
  “这......”童子默然半晌,终于,不情愿地小声嗫嚅,“其实,申奢他......算是个狠人,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说给我听听,行吗。”
  春波荡漾,旋即,又平如镜面,童子的声音从下方娓娓传来。
  “申奢的父亲原是纪国重臣,因直谏被纪王所憎,遂将其全家治罪,择日问斩。阿申早知纪王心窄,心存戒备,故没有受诏入宫,逃出一劫,流亡闵国。纪王知道阿申是不世之材,若不将其一举击杀,将来定然后患无穷,因此,他将阿申的父亲悬于城门,于烈日下暴晒,同时昭告天下,说申奢若七日内回国,他便既往不咎,饶申氏全族性命,否则,就把申父晒成人干,其余八十七人,枭首于市。”
  “一时间,天下所有的眼睛都盯在申奢身上,大家都想看看,这个申家的第二子,究竟是会慷慨赴死,留下勇孝之名,还是不顾全家性命,赧颜苟活。”
  东方既白心头震跳,手攥成拳,“他......没有回去?”
  童子寒声笑道,“自然,否则,哪还有后来杀伐决断权倾天下的申奢。”说完话音一转,鼻哼,“当然这一点,申奢的父亲早就料到了,当那老头儿快要被骄阳烤成一片人干儿,纪王遣人来逼他给申奢写信召其归来的时候,他只是在那人脸上啐了一口,笑道:我儿为人,智而好谋,勇而矜功,知来必死,必不来,即便见我亲笔书信,他也不会迈进纪国一步,你们便死了这条心吧。”
  “知子莫若父,阿申果然没有回来,哪怕纪王派人传信,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被活活晒死在城门上,母亲在狱中被夹断了三根手指,兄长也被狱卒拔舌剜目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着遣走了送信之人,继续在闵国把酒寻欢,往来于高门世家的宴席间,甚至,还常常拿家破人亡一事自侃。”
  说到这里,童子轻呵,“忍辱偷生,谋定而动,阿申这个人,一向如此……”
  东方既白听到这里,已觉心如刀刮,她不敢想,也想象不出,阿申是如何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子,在宴席中强颜欢笑的,一定,也有很多人在背后骂他嘲他,甚至,还会把他当成一个最不堪最低贱的玩意儿,故意诱他把疮疤露出来,示给席中的醉鬼,以为谈资,以为笑柄。
  她轻轻阖眸:世人多是踩在他人的尸骨上步步登高的,只有他,踩着亲人的尸骸忍辱负重,这一路走来,是有多难呢。
  想着,眼底涌出一股热流,被她强行压住了,“后来呢?”
  “后来?”童子思忖片晌,续道,“刚戾忍诟,方能成事,阿申在闵国放荡三年,成功令纪王卸掉戒心,实则暗中谋事,投靠闵王,助其大败纪师于豫章,又攻克巢,活捉纪守巢大夫公子敬。”
  “闵王念其殊勋茂绩,拜为太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又过了几年,纪国国力日衰,日暮途远,阿申见良机已至,亲率闵军,分为三部轮番攻纪,于六年后在柏举击败纪军主力,长驱攻入纪都寿光。”
  说到此处,童子轻呵一声,“你知道他进入寿光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东方既白一怔,“寻亲人遗骨,敛棺埋葬?”
  童子笑,“他申家几十口人的遗骨早被纪王丢进深山喂狼,怎么还能寻得到,不过,仇人的尸身可是在王陵中酣睡,裹珠襦玉匣,周遭堆满了金银玉器......”
  “那纪王竟是已经死了吗?”东方既白替阿申不甘,他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却未能手刃仇人,又如何能心平气顺,跨过心中的深壑?想到这里,她忽然捂住嘴,“难道,阿申他......”
  童子冷笑,“你猜出来了对不对,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仇人,还是这样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他鞭了纪王的尸首......”东方既白声音微颤,她怎么会猜不到,阿申每每心情沉郁,便会让她去找恶人的尸骨,鞭笞解恨,竟是源自于此。
  “三百下,身裂骨碎,连脑袋都被笞成两半,脑髓迸溅。”童子声音淡漠地说出这句狠话,后又是一笑,“所以后来常有人骂他背叛旧主,僇死人,无天道之极,甚至在他死后,头颅被取下悬于城门上之时,还有纪国人试图将他的脑袋取下,想如他对待旧主一般,将他的尸首挞碎,可因那头颅有禁军守卫,所以未能得逞。”
  “他是怎么......死的?”东方既白听到“首级悬于城门”这几个字,便早已把鞭尸一事抛在脑后,只瞠目望着剑池,神色张皇道,“他已经位极人臣,又怎么落得这样的下场?”
  童子轻笑,“庙堂之上,朽木为官,阿申这样的刚烈之人,若非遇上明主,又怎么可能永保千秋?”
  “所以......”东方既白感觉舌尖被冻上,在口中伸展数次,都不能将一句完整的话说出。
  “不过他并不惧死,临死前,竟仰面而笑,说了一句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啊,终于是等到这一日了。”
  终是等到这一日......
  东方既白将这话在心中反复品磨:他在等什么,自然是等不来一个相聚的,命运交替,她再生,他便只能永死,只是,她因不能转世遭受的那些苦难,从此,便能由他来替她担着了。
  想到这里,东方既白眼窝发烫,伸手勾去眼角的湿意后,想向那童子再询一些阿申的事情,可当抬起眼时,却发现方才还泛着涟漪的池水忽的平静了下来,而她映在池中的倒影旁,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人影。
  “况公子。”东方既白冷不防被唬一跳,转身, 用一双凝泪的眸子瞅着况尹。
  况尹她这么一盯,一时间连心脏仿佛都不会动了,愣怔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东方既白见他如此,自己也局促起来,忙从剑池旁站起身,垂眸看脚下湿漉漉的青石板,“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哦,”况尹回神过,窘态毕露,抓着头笑道,“是......这么回事,我昨日听你和山君提到‘皮影’,心想可能与你的身世有关,于是,便派人去打听了城中是否有演皮影戏的艺人,”说着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还真让我找到了,他们就在城西那株枯木下摆戏局,过了申时便会出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看天,“眼瞅着也快要到时候了,不如,我陪姑娘一起过去看看?虽然过了十几年,戏班子也应该早不是以前那个戏班了,但多留个 心思总没坏处。”
  经他一提,东方既白这才发现头顶的日光竟已西斜,虽还炽盛,但已不再灼人。原来,她竟在剑池边待了整整一日,遗忘了光阴,听童子叙完阿申的一生。
  “对,皮影,”她在颊上轻拍一下,强迫自己把思绪扯回到这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上来,喃喃,“是应该去看一看......走,走吧......”
  说完,听况尹低沉的笑声传来,她抬头凝他,疑道,“况公子,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况尹摇头,抿了抿唇,“没有,我只是觉得,姑娘无论做什么都分外可爱。”
  ***
  影窗后点起了灯,一片通明。
  片刻后锣鼓声起,幕后热闹起来,影窗上现出大片的山水花鸟,像是活,水能流、云能飘,山光水色,美不胜收。忽然那山石后蹦出一只猴子,口能吐烟,脚能踏云,凌空翻了几个筋斗后,便来到了天宫,从那仙桃树上摘下一只果子,啃咬几口,冲坐在前方的人群吐出一只桃核来。
  东方既白跟着周遭坐着的小孩儿一起乐出声,转眼看况尹,却见他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呵欠,怕被她察觉,又赶紧跟着旁人赔笑了几声。
  她知他是无聊极了,于是暗忖片刻,扭脸问道,“况公子,你可知这皮影戏的来历是什么?”
  况尹坐直身子,“来历?这骗小孩子的......不是,这皮影戏难道还有什么出处不成?”
  东方既白看前方幕布上的色彩斑斓,各色人物,你来我往,轻轻一笑,“自然是有的。”
第五十章 杀戮
  相传,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故去,武帝悲痛万分,每日凭栏悼望,无心朝政,大臣们出尽良策,也无法令这位痴情君王振奋,所以一时间,朝堂上下皆忧心不已。
  一日,大臣李少翁出门,在街上偶见一孩童手拿布偶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李少翁当下灵机一动,进宫上奏武帝,称自己能找回李夫人的亡魂,汉武帝虽有疑虑,但因思念过甚,便命他一试。
  入夜,李少翁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坐于帐中观看。武帝等待之际,昏昏欲睡,恍惚间,却听到了熟悉的声乐,睁开眼,竟是“环佩珊珊连步稳,帐前活见李夫人。”
  武帝登时泪如雨下,感慨似邪非邪,起身奔向纱帐。谁知掀开帐后,却哪里有李夫人的身影,独有一轮圆月高悬,于空荡荡的廊中,照出他寂寥的身影。
  “原来,这只是李少翁将棉帛裁剪成李夫人的样子,绘上颜色,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方便移动,利用月光造出来的一场戏罢了。不过,武帝并没有因为空欢喜一场而责怪他欺君之罪,反而龙颜大悦,对李少翁大加封赏,自此,皮影便在宫廷民间流传开了,经久不衰。”
  “原来竟还有这么一段来历。”况尹抓抓脑袋,眼皮子强撑着,努力掩饰其中困意。
  东方既白见状不由在心里发笑,续道,“其实这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结局,公子要不要听。”
  “听,当然想听。”况尹强打起精神看着她。
  东方既白清清嗓子,“李少翁受了封赏后,便有人问他,如何敢欺君罔上,尤其,他侍奉的还是这样一位自负且寡情的帝王。李少翁闻言却只是一笑,并没有做出回答。而在未央宫的清凉殿中,宫人们却发现了几件怪事,比如,他们明明没有添香,香炉却升腾起渺渺白烟;再比如,他们有时忘记收武帝的简牍,匆匆赶回来时,却发现那竹简好好地摆在箱中。”
  “最为离奇的事情发生在中秋月圆那晚,几个宫人服侍皇上入睡后便退至玉屏外,蹲跪守夜,可夜半三更,几人却同时被一阵冷风惊醒,望向那清透的玉屏时,竟见到一个人影跪在武帝榻前,将滑落的衾被捻起,轻轻盖在武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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