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公子,你猜,那个人是谁?”说到这儿,东方既白悄声问了一句,像是在耳语,却惊得身旁人冷汗阵阵,早不知瞌睡为何物。
“是......李夫人?”稍顷,他轻声答道。
东方既白点头,“不错,那李少翁是个方士,以召神劾鬼术受武帝宠信,他怎么会做出一只皮影来敷衍皇帝?只是皇上信奉巫蛊之术,会招致群臣不满,所以对外不敢声张,只说是做了个皮影子罢了。”
况尹咂舌,“所以,他召来了李夫人的魂魄?还是说,他手中的皮影变成了活人?”
东方既白摇摇头,摊掌,“我也不知道,这两个故事都是山君讲给我的,他搞不明白,我就更不清楚了。”
说到这儿,她正色看向况尹,“况公子,此事波谲云诡,里面牵扯的人事连山君都看不明白,你一介凡人,还是不要为了......嗯,参与进来了。”
她本想说为了我参与进来,看到况尹诚挚的眼神时,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况尹昨日已经知道此事与他况家有关,听了这话,便急道,“这也是况家的事,我是况家主君,怎么能作壁上观呢?”
“可是......”
“你不要总把我当成外人好不好?”况尹抬高声音,见旁人都看向自己,又缓声道,“我知道你故意说了这个故事来吓我,想让我望而却步,但姑娘可知,我每每看到你困惑难过时向山君求助,而不是来寻我......我心里......心里是极不好受的......”
他抿唇,踟蹰一下,最终还是决意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我知道自己无能,不能如山君一般在你危困时助你一把,但我想着,我一大男人,多少能出上一些力,能帮一些是一些,哪怕只是一点点,我心里也会畅快。”
他声音虽小,却言辞恳切,尤其那双眼,澄澈透明,如破春涓流,似能荡涤所有污秽。东方既白也难免被这一份诚恳触动,凝他半晌,叹了一声,“你啊......”
言语中已没有称谓,显然从心底已不再同他疏远,片晌又道,“先不说这个了,看戏吧。”
锣鼓点又起,这一次,影窗后已换了模样,丈八尺窗,演绎一双两好,帝王将相,英雄草莽,占山为王,一出出一幕幕,这边双枪对打,那边策马疾奔,这边两相欢喜,那边天各一方。
东方既白看着前方影窗后的激昂缠绵,悲喜交加,时而几声箫鼓,几点铜锣,心绪不由地被这热闹纷杂牵扯,回到十几年前,那个暑气未消的夜晚。
她真的不记得自己看的是哪一出戏了,只记得也和眼前一样,缤纷戏影,俗雅相谐。影窗的后面,也坐着那舞皮影之人,隔着层白布,看不清模样,却能隐约瞧见他双手挑线,十个指头拨弄灵活,整出戏被他一人耍得张弛有致,引人入胜。
“东方姑娘,”见东方既白暗自出神,况尹轻唤她,“可看出什么了?”
她笑,将鬓角碎发捋至脑后,“没有,和小时候一样,就知道看热闹了,什么都没看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锣鼓声渐渐弱了下去,台子后面走出一个妇人,手中捧了只瓦罐,冲围坐的人群行礼,“各位要是看得好,麻烦多施几个铜板,下半场还有哪吒闹海和岳飞抗金,各位可千万别走远了。”
况尹闻言便去掏钱袋子,在腰间摸了几把,却发现自己今天竟然忘了带银包儿出门,于是回身招呼承保,东方既白见他如此,忙掏出自己的荷包,笑着,“主君那里都是一锭锭的银元宝,拿出来,怕人家也是不敢接的。”
她边说边摸出几个铜板,掷到妇人的瓦罐中,听到一声谢谢小娘子后,也点头冲那妇人回礼。
况尹抿着嘴乐,“没想到今日竟有姑娘替我给钱,真是破天荒......”
话说一半,突然发觉东方既白直愣愣望向影窗,身子立起一半,嘴巴翕动几下,轻道出两个字,“那是......”
况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正见一星暗红飘上影窗,紧接着,又是数点,如红梅落雪一般。
“这......”他反应过来,喉咙倏地一紧,道了声“不对”便站起来,而身旁的东方既白却已先他一步朝影窗奔去,身疾如风。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影窗里透出的光忽然暗了大半,并非因为灯灭,而是那遮挡影窗的白布被大团大团扑过来的鲜血覆住,浸透,血洇过来时,红几乎变成了黑,像浓稠的墨迹,遮挡住白布后面的杀戮。
“东方姑娘,”况尹尾随而至,望着那被鲜血染透的影窗,重重的喘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方既白本想让他避到自己身后,可还未来得及说话,右臂却被重重一撞,抬眼便看到方才那讨赏的女人从自己旁侧斜冲到影窗后,片晌,发出了一声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尖叫声。
“啊。”
东方既白再也顾不得其他,几步奔至窗后,可是,在看到眼前那一幕景象时,她却不由地退后了一步,滞住不动了。
影窗后的方桌上趴着一个人,头偏向一侧,双臂耷拉着,十指还勾缠着皮影身上的白线。
鲜血汩汩,从他的喉中冒出,血泡堆挤在深可见骨的创口上,就像一朵重瓣的花。
“相公,相公啊......”女人从震悚中回过味儿来,扔下手里的瓦罐朝那人扑过去,手指颤抖地去捏握伤口,可是皮肉被血泡得湿滑,她摁了几下,非但没有把血止住,反而眼看着创口中涌出更多的鲜血,一汩一汩,冒不完似的。
“啊......”她终于无法承受这如此血腥的一幕,尖叫一声,身子朝后一挫,伏坐于地,掩面痛哭。
声音引来本已因惊吓散开的人们,他们三五成群,围绕着这一对生死两隔的夫妻,窃窃议论着。
“刚才也没看到有人到影窗后面去啊......”
“是啊,也就这么一刹那的事情,怎么连行凶之人的影子都寻不到,真是奇怪啊。”
“可怜了,听说他们家还有两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失了这顶梁柱,一家人可怎么活啊......”
“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什么人,你说,一个演皮影戏的,怎么还能和人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要杀人......”
这些话挑动了东方既白心弦,她慢慢踱到方桌旁,伸手捏起那只另一头缠在男人手指上的皮影,靠近烛火细瞧:是哪吒,披金甲红绫,脚踏一对火轮,威风凛凛......她蹙眉,脑海中忽然浮出阿申讲的那个故事:旧宫,太祖,皇孙,心不由地一跳,手一松,将那皮影小人扔在地上。
第五十一章 阿元
皮影牵动了男人的手指,引起了还在哭嚎的女人注意,她见沾了血的皮影落地,疯了一般扑过来,把东方既白搡到一旁,高声道,“不要碰它们,这是他的宝贝,你不要碰它们。”
她说着把那一张薄薄的皮影揣在怀中,拍掉沾在上面的灰尘,就像抱着一个娇弱的婴孩。可是,当她低头看见“哪吒”脸上沾染的鲜血时,面色却陡然变了,瞠圆双目,切齿用力撕扯着皮影,撕不动,竟张口用牙齿扯咬,犹如癫狂了一般,口中还在不断叨念,“是你,是你们害了他,害了他啊......”
众人见她这般模样,皆唏嘘不已,况尹怕东方既白被女人伤到,伸手扯住她的袖子,把她拽到一旁,小声道,“看当下的情形,想必是问不出什么的,这样,我派几个人帮她料理她官人的后事,等过几日她心绪平稳些,咱们再找她询话,你看如何?”
东方既白本来就心下不忍,现听况尹如是说,便点头答应,旋即又道,“我也留下吧,或许能帮些忙。”
两人正商量着,旁边便有人出来为他们出主意,“找她询事,还不如找她家那大儿子,那孩子生性沉稳,书读得也好,是个能撑得起事的好孩子,比他母亲倒是还强些。哎,只可惜他爹一走,也不知这孩子还能不能继续读书了,可怜,可怜呦。”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袁姜,喏,他们家就住在枯木里枯木巷。”
***
站在巷口等袁姜的时候,东方既白还在想这里为何要叫作枯木巷。她环顾四周,只见数万朵木香花正从墙头倾泻而下,黄蕊檀心,清香低起,沁人肝肺。远望,又见蔷薇垂枝,似绛雪千片,绵延不断,筑起堵堵花墙。
“枯木巷,”她轻道三字,“这名字起得也太不合意了。”
况尹正翘首看着巷子尽头,听她这般说,便接道,“听说,很久之前,这里有一株杏树,葱葱茏茏,绿荫如盖,花开之际,整条巷子便会被白玉似的杏花笼住,像是在飘雪,比现在这些俗物美多了。”
东方既白听到杏花,心里已有些触动,嘴上却道,“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杏树,再说了,便是真有,这里为何又叫作枯木巷?”
况尹笑,“这我便不知了,想来,也不过是个传说罢了。”
说着,眉毛轻轻一扬,看着巷子尽头走出来的一个人影,“那就是袁姜吧。”
东方既白扭头朝巷中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朝他们走来,身着素服,面色憔悴,到了两人跟前,先是行礼,后又对况尹千恩万谢,感激他慷慨解囊,让父亲的尸身可以敛棺安葬。
“都是小事,”况尹最不习惯被人感谢,截断袁姜的话头,转到正事上来,“你父亲的事,官府的人是怎么说的。”
袁姜轻喟,“官府已经找了几日,还是寻不到那贼人,不过也不能怪他们无能,听我娘说,那人来去无踪,无人看见他的真容,更无人看见行凶的过程,所以官府找人,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也是,”况尹点头,“你父亲当时坐在影窗后,我们发现异样时,他已经被凶手割喉,至于前面发生了何事,当时,还真没有人注意到。”
袁姜闻言忍不住轻啜,“也不知是何人如此狠辣,我爹他从不与人结仇的......”
“听你娘说,你爹,极爱惜他的这些皮影,是吗?”东方既白试探着问了一句。
袁姜擦擦眼泪,“皮影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到我爹这里,已经传了八代人。祖上其他人是不是只把它当成一门谋生的手段我不知道,但我爹绝对不是,他是个影痴,满腔心血都投注在这些影人身上,一心只想着如何把影人做得更加精妙,把戏演得更加生动,用我娘话说,他对这些影人,简直比对我们弟兄两个还亲。”
“从小到大,我对爹最深的印象便是他伏案而坐,拿着刻刀和画笔,认真地镂刻描色,但凡做出的东西不合意,他便会心情沉郁,甚至会一把火把刚做好的影人烧掉。母亲也常因此事与他生气,她怪父亲太过于精益求精,白白浪费了不少银子。”
他凄然一笑,“对了,爹还常说,这些影人是活的,小时候我不懂,听了这话便问他,皮子做出来的人又怎么会是活的,他便笑说,当然是活的了,入夜阴生,它们便会动了,活灵活现,如真人一般,满屋子跑呢。那时我还小,听了这话,又看到影人乌溜溜的眼睛,便当场被吓得哭了起来,母亲便责怪父亲,逼他向我道歉,他于是抱着我安慰,说这不过是他脑海中的想象,一片皮子罢了,又怎么可能活过来?”
袁姜陷入回忆中,脸上不觉浮出一丝笑意,抬眼,却看到东方既白盯着自己,不由诧道,“姑娘有什么想要问的,但说无妨。”
东方既白清清嗓子,“你觉得你爹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就是,皮影复活那些?”
袁姜苦笑,“自然不是,我爹他这个人虽不善与人交往,实则却是个诙谐之人,他爱开玩笑,尤其是对我们兄弟两个,所以那些皮影复活的话,不过是在逗趣儿。”
说到这里,他眉尖轻挑,忖了片刻后,犹豫着说道,“不过,他前几日又说起了这话,我记得,自从娘骂过他,爹已经不在我们兄弟两个面前说这样的话了......”
“什么时候,怎么说的?”东方既白感觉心神一震,呼吸骤紧。
袁姜皱眉思索,“大概是半月前吧,那日他酩酊大醉地从外面回来,进了家便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从不这样喝酒的,娘有些担心,便让我洗了帕子去给他敷头,哪知我把浸了凉水的帕子贴在爹额头上时,他却忽然醒了,睁大眼看着我,一只手用力攥住我的腕子,嘴唇用力翕动几下,才说出一句话。”
“他说,皮影活了,皮影真的活了。”
袁姜眉心锁得更紧,“那晚,爹的眼神是空的,而我却觉得,他那句话并非诳语,和儿时他逗趣儿的话......不同。”
说到这儿,他愣怔一下,突然又笑了,摸着额,“看我在瞎说些什么,醉言醉语怎么能当真呢,是吧,姑娘,主君。”
东方既白和况尹对视一眼,皆没有言语,片晌后,她终于开口,“你爹除了那次醉酒,还可有其它反常之处?或者,曾经到过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袁姜抓了抓头,“不寻常的地方?那倒是没有,他晚上摆戏局,白日常去之地,也无非是酒肆,哦,还有城西的草庐,也就这些地方了,我再也想不出他还能去哪儿。”
“草庐?”
“啊,就是文圭先生的住处,在城西那片竹林之中。”
东方既白促额,“文圭先生是何人?”
袁姜脸上浮出向往之色,“先生是一位隐士,知天文,晓地理,却绝意仕进,躬耕自给。他隐居于竹林,有屋如龟壳,室中置书满架,终日不出,只偶尔负奇客游,题诗吊古。”
“但听起来和你爹好像不是一路人啊......”况尹说完,又觉这话容易让人误会,赶紧道,“我不是说皮影不雅,只是......”
“主君不必解释,”袁姜摇头,“其实,若不是我爹总是求着文圭先生帮他画稿,他们两个确实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还会作画啊。”
巷外传来一声感叹,东方既白心头一跳,忙朝身后望去,隔着照映花丛的熹光,见阿申也正摇着羽扇冲他们望过来,目光和煦,如春日暖流。
他颔首,“没想到章台还是块藏贤纳哲之地,如此,便定要去拜访一下了。”
***
竹影森森,透过轩窗落下来,在宣纸上投下一片摇曳的影子,给那银钩铁画的一笔字平添了几分柔和。院中烧茶的水沸了起来,白烟袅袅,冲淡了竹香,掩住了来人的脚步。
阿申走上石径时,屋内的男人才从案旁起了身,推窗,透过蒸腾的水汽,朝他望过来,“请问是何人?”
枝叶繁茂,青澜似海,阵风吹拂,男人月白色的袍袖被风卷起,看上去,像是飘在碧海中的一叶白舟。
“文圭先生。”
阿申拱手,男人于是也回礼,微笑,“承蒙抬爱,叫我阿元就好。”
第五十二章 结庐在人境
草庐中的竹架上堆满了书,门开风入,书页沙沙作响,和门外竹音汇成一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真是一处清雅之所。”阿申环顾四周,轻叹。
“先生过誉......”
“公子一人独居于此吗?”
“父母早逝,我又不喜热闹......”
“这样啊。”
阿元抬起头,看面前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白衣男子,“先生光顾寒舍,所为何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