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路被他们追到了城外的河滩,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腿脚酸得几乎迈不开一步,可是身后,却有风声逼近,间或夹杂几声像风吹纸张一般的震动声,甚是诡异。可我不敢回头,怕旋过身,便被他们割断喉管,所以,我望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河面,下定决心,咬牙跃了进去。”
“然而身子刚一腾起,后背便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不是匕首,倒像是手指,每一根都利如刀刃,一爪上去,便捏碎了我的肩胛。剧痛袭来,我几乎疼昏过去,可还没来得及痛呼,后腰又捱了一掌,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我的身体完全失了力,一头栽进水里,被河中暗流卷挟到了河底。”
“几近昏迷之时,我听到了河面上飘着的声音,他们几人似是仍不愿放弃,仍在沿河寻我。”他垂头冷笑,“他们和拱卫司教化出来的杀手是一样的,死要见尸。”
“他们说了什么?”东方既白的手指抠紧桌沿,用力过甚,食指的指甲折断了一半,疼得她轻嘶一声。
“是个女声,”沈彬的脸被烛焰扑得明暗不定,“她......提到了你的父母。”
“嗯,她说了什么?”东方既白吮着手指,嘴唇微微哆嗦。
沈彬看着窗外,思绪重回了那一天,他蹙眉,额心纹路深如沟壑,耳边又一次响起那个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声音。
“我已经把那两个人碎尸万段,就埋在我脚下的碎石堆中,对了,我知道他们有一个孩子,她定然跑不出多远,等我寻到她,也会送她去地府,与她爹娘共享天伦的。”
第五十四章 钉子
东方既白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在知道爹娘可能已经死在十几年前那个晚上后,她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因为双亲的死亡而将前事一笔勾销,可是,最后得到的答案却是不能。
他们给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如今她性格上的种种缺陷,正是童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的缩影,所以,只要她还在谨小慎微、别扭地生活着,这伤害便永远存在,并不会因为他们生命的终结而消失。
可是,在沈彬将她父母的死具象化的时候,她却还是不能不感到战栗,不能不去想象那些腥膻的画面:碎尸万段……他们的血肉填平了河滩的坑洼,滋养着疯长的水草……那河滩也是她从碧山到章台城必经的一段路,那么每次脚踏碎石时,她又如何能想到,被自己踩在脚底的泥洼中,流淌着和她一脉相传的鲜血?
念及此,一股呕意涌上喉咙,她抓起杯子,将那一杯已经凉掉的茶全数灌进口中,方觉舒爽了些。
“后来呢?”东方既白抬头看向沈彬,“你受了重创后,是如何脱困的?”
“老天有眼,我被水冲到下游后,被一个农人所救,可是我当时伤得太重了,哪里都去不了,只能躲在别处静养,所以当我回到章台城的时候,已是一年半之后。”
“你为何不回京都,找拱卫司的人帮忙?”
沈彬鼻哼,眸中寒光乍现,“拱卫司?若是我一辈子不回去,他们或许能给我安个忠烈的名号,善待我的家人,但若我孤人一身无功而返,你猜,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东方既白想起京都街市上那个寂寥的背影,抿着唇,没有回答。
沈彬缓声道,“所以我只能回来,哪怕知道自己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重回这章台城中,为自己搏一把,为我的亲人,和我故去的朋友搏一把。”
“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这里?”东方既白凝着桌上摇曳的烛火,“事关重大,他们难道不怕暴露身份?”
沈彬脸色微沉,“或许是直觉吧,这么多年,我也曾到过别处,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里,”他眼睛一亮,拳头攥紧,“他们一定就躲在这章台城中,不会错的。”
说到这里,他转脸去看东方既白,“躲躲藏藏的日子不好过,不过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他微眯起眼睛,“我在你家的井壁中,发现了你爹留下的最后的信笺。”
东方既白不解,“你......早就发现那张纸了?”
沈彬嘴角挤出一丝笑,“是,但还是太晚了,当时距离事发已将近三年,所以那张纸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堪堪辨出皮影二字,”他冲她点头,“不错,就和你看到的一样。”
东方既白大惊,“所以,是伯伯你故意把纸留在井壁中的?”
“是,井壁暗格是拱卫司常用来藏密信的地方,若有朝一日那张纸消失了,便能证明有人来重查此案,到时,我或许便可以出来与之相见,只是我没想到啊,找来的人竟然是你,”沈彬的眼被烛焰的影子掩住,他沉声,“小白,当年你爹娘一定没告诉你他们潜伏在章台的目的是什么,可方才听你话中的意思,你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在寻找建文帝......”
东方既白一怔,忽地想起阿申曾叮嘱自己,切不可把寻人之事外泄,于是支吾道,“我......我是受人所托,之前,也并不知道此事和我爹娘有关的......”
沈彬看着她缓缓点头,“那你可曾查出些什么了?比如......皮影?”说到这里,见东方既白面露犹疑,便又道,“当年我看到你爹留下的信笺,就去查找城中的皮影戏班,可因时间隔得太久,最后竟是一无所获,你若是得了什么线索,一定不要对伯伯隐瞒,毕竟此事,关乎你爹娘的生死。”
“好......”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院门忽地被一阵风吹得大敞,东方既白于是起身,走到院中去栓门,可是刚拿起门栓,就觉一阵寒气贴靠在后心,嘴巴亦被一只冰冷的手覆住,不能出声。
鼻间落满淡淡的沉香,她听阿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白,你怎么变得如此轻信于人了?”
他靠得的很近,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畔,明明没有鼻息,她却分明听到了急促的喘息,辨了片刻,才知,那呼吸和心跳竟全然来自于己身。
“唔。”她应了一声,垂眼看着那覆住自己唇瓣的手撤了下去,可身后那股子微寒仍在,沁得她通体冰凉。
她回头,目光扫过去的一瞬,看到阿申银色的发丝和自己的乌发在她肩头痴缠在一起,黑白分明的两种冷色,却让她无故红了脸。
“我知道不能轻信轻听,可他是沈彬,就是记录在册的沈彬,他还说出了另外两个名字,就是我爹娘,对了,那张官纸,也是被他发现后重新藏入井壁的......”
她怕沈彬觉得自己离开太久心中起疑,话说得便有些着急,抬眼的时候,才发现两人之间只有寸余,她的半个身子几乎撞进阿申的怀里。
东方既白结舌,余下的话全部堵在喉咙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片晌后,听到沈彬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小白?”
她身子一颤,回头应声,再转过头来时,发现阿申已经不见了,只有四个字被暖风带至耳旁,“以静制动。”
回到屋中,她的耳根还是热的,沈彬本已起了身,见她进来,便在桌边坐下,“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人。”
“怎会,山北那座道观因观主离世,小道们已经散得没几个了,山南就住我一人,伯伯放心便是。”东方即便冲他淡淡一笑,“方才伯伯提起皮影......”
沈彬呼吸一顿,“小白,你可发现了什么?”
东方既白微微摇头,“我去查了,可是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人,”说到此处轻挑眉尖,“多年前伯伯去查,已经是线索全无,如今想找到他们,想来更是不易。”
说到这里,她拧眉,“皮影......难道世间真有此等怪事,影人竟能变成活人?”
沈彬冷然一笑,“当年发现武英殿的密道后,拱卫司和禁军出动多人分几路去寻找建文帝,大多数都是无果而终,只有一路人,惨死山林,”他目光幽沉,“那队人是我发现的,当时他们横七竖八散落在一座桦林中,死状之惨,令人动容。”
“可当时那些残破的尸首并未令我警醒,我只以为,那些护着建文帝的人定是使了某种阴毒的暗器,刮肉断骨,锐不可当,可是当我真正面对那三个人的时候,我才知,他们根本无需使用武器,他们的双手,就是最好的兵刃。也正为此,我们的人才会对他们失了戒备,命丧其手。”
他扼腕失笑,“可惜啊,当年我没看到他们的真容,否则,也不至寻觅多年,却一无所获。”话及此处,他声音稍缓,“不过这些年我也并非全然白活,我于它处养伤之时,竟然发现了影人的秘密。”
东方既白瞳孔缩紧,“秘密?”
“他们为何能从一张皮子变成真人,其实,是源于一根钉子,一根钉在其天灵之下的魂钉。”
“魂钉?”
沈彬黯然一哼,“太祖身边有个神人,通晓阴阳八卦,智多近妖,只不过,他这样的人也逃不过帝王的猜忌,耄耋之年,被诬入狱。我偶然遇到了他的后人,拿到了他留下的一本集册,这才知道,这些影人,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微微眯起眼睛,瞳仁黑得发亮,“将天地间的一股邪浊之气,用一根钉子,束缚在那狭小的影皮之中,将他们养成武功精深的杀手,护在建文帝身旁,这,便是太祖为自己的孙子所设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小白,”沈彬轻轻抒出一口气,声色柔缓下来,“这便这么多年来,世伯找到的所有有用的讯息,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一定要记牢了,千万不能有所遗漏,听到了吗?”
东方既白本还沉浸在影人的来历中,听这话,忙定睛看着沈彬,“我会的,一丝一毫都不敢忘的。”
“那便好,”沈彬微笑,倏而,捂胸轻咳两声,“我是老了,也不知还能为他们做多少事,好在你......”他觑她一眼,收住话头,片刻又道,“很好,这样我便放心了。”
说到这儿,他慢慢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露出的鱼肚白,笑道,“没想竟在你这里待了整晚,小白,你保重自己,以后你我二人还通过那井壁联系。”
说罢,便在东方既白的陪伴下出了院门,可是与她道别走出几步后,沈彬却又一次回头,双眸被灰白的天色衬得莹亮,“对了,明日便是你父母的忌日,小白,你还记得吧?”
第五十五章 杏树
刚返回院中,东方既白已从半敞的屋门中瞥见一抹白影,她觉心脏骤然快跳几下,于是在门旁立住,屏息凝神半晌,才踏进门槛。
阿申坐在沈彬方才坐的位子上,见东方既白进来,抬颌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凝着桌上两只杯盏,轻道,“这个人便是沈彬?”
东方既白本还拘束着,现见他先开了口,倒是舒了口气,忙不迭把自己从沈彬那里听到的事和盘托出,末了,看着阿申道,“想来这些事真的都是皮影所为,就连前几日袁爽被杀,应该也是他们做的,只是这么多人都死在影人手下,我们到现在却连一丝线索都不曾发现。”
说罢,见阿申不语,便又道,“山君,你今日在草庐可曾发现了什么疑点?”
“那草庐的主人......”阿申抬眼,看到东方既白倏地把头垂下,藏起眸光时,咂舌道,“小白,你近日为何总是不敢直视本君,难不成,做了什么有愧于本山君的事?”
“我哪敢?”东方既白听这话,愈发口干舌燥起来,勉强把头抬起,“您......您您继续说啊,那草庐的主人如何了?”
阿申唇边噙起冷笑,手持羽扇在她额发上一拍,“小白,若是被我发现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你可要小心了。”语罢,便不在此事上消磨,续道,“那草庐的主人确如袁姜所说,是个文士,而且,我在他那里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东方既白本还心虚着,现听他如是说,顿感泄气,“真的就没有半点发现?”
阿申摇头,“草庐中只有他一人,我为了试他,还在林中放了一把火,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人出来帮忙,那白面书生差点跑断了腿,才把火扑灭了。”
“那他......会不会就是建文帝?或许,皮影那会子恰好不在,又或许,他只是为了隐瞒身份,故而才一人救火的......”
阿申垂眸轻笑,“他若是活到如今,应该已过不惑之年,可那草庐的主人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这样啊,”东方既白面露消沉之色,轻声道,“看来,这一条线索也断了。”
说罢两人便都默然不语,窗外,晨光熹微,朝暾初露,木叶在微风中摇摆,青空中白燕追逐,像一幅清透明朗的画作。
“小白,心里不痛快吧?”片晌后,阿申问了一句。
东方既白点头,旋即又苦笑着摇头,“我没有告诉沈彬,其实知道他们死讯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心存为他们报仇的念头,可是,”她咬唇,“可是听到他们死无葬身之所,我心里还是不忍的。”
“人之常情罢了,不用自责。”阿申柔声慰道。
“你说过,他们先弃了我,我便不能再对他们存有感情,一丝也不要有的。”东方既白抬头看他,声音微颤,“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诫自己的,乞不来的东西,干脆就弃如敝履,阿申,我一直努力去做了......”
阿申静静看她,须臾,展眉一笑,“嗯,我懂,是我对你太严厉了。所以小白,若真的放不下,便去看看他们吧,祭拜也好,追思也罢,虽然对逝者无用,但至少能抚慰生者。”
语调和缓,如撞入室内带着些许暖意的晨风,东方既白瞠目,不敢相信这番温言暖语来自那不近人情的老鬼,于是许久都没有言语,直到,鼻尖被他用羽扇轻点了一下......
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周遭的氛围却因为这轻轻一敲变得奇怪起来,对面人捏住扇柄不动,东方既白亦盯着那离自己只有寸余的白羽,任凭呼吸一点点急骤起来,吹翘了翎毛。
她努力克制着翻涌的心潮,微微抬起眼帘,去望对面那个人,那双眼。她分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这点感觉不断地在被她自己推翻,否认,所以只能用眼睛去求证。
眼睛不会骗人,她相信,纵然是那历经了千年风霜的老鬼,眸光也不曾被这岁月的尘沙遮蔽,蒙尘......
可她没有看到那双眼,阿申在她抬目时起了身,步至窗前,去看残春末景,那大捧大捧开到荼蘼的花丛。他的背影像碧山最秀丽的那座峰,陡峭却不嶙峋,青透却不沉静。
东方既白听心跳渐平,强撑着笑了一声,“我近日见到了一桩怪事,山君可愿意听听?”
阿申回头看她,却并不说话,东方既白于是继续道,“枯木里枯木巷,却花繁似毯,山君,你说,这是不是一件怪事?”
她本来有更多的话想要问他,这些,关乎他的一生,那孤独、隐忍又悲壮惨烈的染血生涯,可现在,藉着这春日暖阳,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只谈及枯木巷,那给予他残破不堪的生命唯一一丝温暖的往事。
可是阿申依旧没有说话,只望着她,宽袖白衣被身后的阳光灌满,几近透明。
东方既白被他看得慌了神,耳根不觉又开始发烫,于是嘴一秃噜,吐出一句很不着六五的话来,“今天天气真好,山君,你要不要陪我晒晒太阳。”
阿申终于面色沉滞地开了口,像是被气的,“东方既白,让一个鬼陪你晒太阳,你怕不是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