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幽,赏画。”
“啊?”
阿申不好意思地笑笑,冲他拱手,“其实叨扰贵宝地,是为了向公子您询一个人。”
“谁啊?”
“袁爽,听说,他常来草庐,请公子为他画稿,是吗?”
“确有此事。”
“袁爽在三日前死了,就死在影窗后,脖子不知被谁割断了。”
阿元轻轻抽气,“死了?”
“公子才知道?”
“自然,”阿元一只手按着胸口,抬眼,神色略显慌张,“凶手抓到了吗?”
“若是抓到了,我今日就不用来此一趟了。”
“先生......是何意啊?”
阿申盯住他,眼中调侃已不知去向,“公子喜欢皮影戏吗?”
“看过,但说喜欢,却也算不上。”阿元没有回避他灼亮的目光,迎上去,直视那双眼,“先生,难道怀疑我是那凶徒?”
语毕,见阿申不答,他轻挑眉尖,“先生应该不是官府的人吧?为何要调查此事?难道,是袁爽的亲朋?”
阿申闻言低头浅笑,“我只是个闲人,听人说这案子奇诡,便忍不住多管闲事。”
阿元被这莫名的话噎得无语,“如此啊。”说罢转身,甩袖朝室内一挥,“敝舍不过龟壳大小,先生若是想查,便查吧。”
“那倒不必。”
“先生怕不是来捉弄人的?”阿元说罢,又一次转身,目光从阿申的银发落到他手中的羽扇上,蹙眉,“你到底是何人?”
阿申不语,转身踱至室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轻甩袖袍,将两扇竹门阖上。
“孤鬼幽魂而已,公子又何须在意我的名号?”
***
见那白衣男子走远,阿元方才重新回到矮几旁坐下,盯着宣纸上线条流利的字迹,心中却是一片纷乱。
袁爽死了,可是几日前,他还在醉后闯进草庐,推倒书架,掀翻几案......他上前阻止,却被袁爽搡倒在地。他像换了一个人,拿着酒瓶在屋里兜转,眼露邪光,高声叫嚷,“我明明都瞧见了,你快叫他们出来,让我看一眼,一眼就行......”
想着,阿元再无心抄录经文,撂下笔,转脸去看窗外森森的竹影,蹙眉凝思。
片晌后,身后竹架上传出人声,“公子,方才那个人是谁啊?”
“他说自己是孤鬼。”阿元头也不回地回答,想起男人白衣白发的模样,长指在几案上轻巧几下,哂笑,“别说,还真像个孤鬼。”
“公子,他说,袁爽死了?”
“嗯,被割了脖子,死在影窗后面。”
人声似是轻抒了口气,“如此,咱们便不用搬离章台了。”
阿元垂眸,“话是如此,可是你能猜出此事是何人所为吗?”
“恕老奴愚钝......不过公子,为何青天白日的,有人在竹林中点灯?”
阿元一怔,转脸朝竹林看去,第一眼只看到了一点火星,像是有人将灯台搁在地上,可转瞬间,那火星已经被一阵风吹得飘散开去,落至竹林各处,化成簇簇火苗。
“着火了。”书架里的人声骤紧,书页翻动,哗啦作响,震耳欲聋。
“别动。”阿元冲身后吼了一声,“你们两个,谁也不许出来。”
说完,他来不及解释,便已奔至屋外,拎起盛满井水的木桶便朝竹林跑去。一趟,两趟......他折返于水井和竹林间,气喘吁吁,骨软筋麻,终于,在浇了十余桶水之后,火被灭掉了,只是半空中,还盈着缕缕余烟,将阿元俊秀的脸孔染得黢黑。
“公子,”屋里人声急切,“公子,您无碍吧?”
阿元瘫坐在室外,苦笑,“无事,只是这双腿今日算是废了,我现在啊,是爬也爬不起来了......”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眉心紧锁,去看仍然被自己拎在手中的木桶,“你们可还记得前年那件事?”
“哦,公子是说陈府那名歌妓吗?她爱慕公子,每日躲在竹林中偷看,陈家主君大怒,命人绑了她回去,可那姑娘执拗,趁人不备偷跑了出来,说是想与公子您私定终生。”
阿元红了脸,轻嗽道,“我说的是后面的事。”
“后来啊,那歌妓又被陈家人捉住带走,陈家家主大怒,要将她沉井,可那姑娘惊怕之时,竟然把此事全推到公子您的身上,说是受了您的勾引诱惑,才到草庐来的。陈家家主听了诳语,竟是非不分, 命人将您绑到陈府,打了十板之后扔到街头,可谁知......谁知天道好轮回啊,当晚,陈家家主和那歌妓竟然一同死在榻上......”
阿元攒眉,“你们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书页如小鸟振翅般扑棱了数下,“听说,是开膛破肚......”
说到这里,人声顿了顿,“难道,公子怀疑那件事和袁爽之死是同一人所为?难道会是......她?”
阿元沉默,片晌后,抬头看了一眼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手撑着地慢慢起身,“我不知道,可她已经走了这么多年,而且,”他苦笑,“而且她对我恨之入骨,又怎么会做这些事。”
说罢看向屋内,轻唤,“思安,喜宁,出来吧,那男人应该已经走了。”
随着他话落,书架上飘下两片手掌大小的皮影,在地上窸窸窣窣伸展了数尺后,手脚撑地,慢慢爬了起来。只是身子还是薄薄的一片,被窗户中透过来的夕光罩着,越发显得诡谲。
阿元笑,“被书压得太久了是不是?”
一老一小嗯嗯应着,一边伸出扁平的手,在身上上下拍打。随着他们的动作,皮影便一点点鼓胀起来,先是身体,最后是脑袋,脸颊发出“噗噗”的声音,接连鼓起,两个眼珠子也泛出了光泽,左右滚动两下,笑意盈盈地朝窗外望过来。
阿元想起数日前,袁爽也是因为无意中看到了思安和喜宁变身的情景,才开始纠缠不休,非让他说出是如何制出这两个会动的影人,即便他一再否认,说袁爽看走了眼,他却依然不依不饶。以至于到了最后,他竟然以报官相威胁,说如果不交出影人,便要去官府告他使用邪术。
阿元无奈之下,准备带着喜宁和思安离开章台,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可今日,那白衣男人竟然告诉他,袁爽死了,就死在他演了一辈子戏的影窗后面。
究竟是何人害了他呢?阿元想不明白:袁爽是个痴人,甚至曾在他为他制图的时候说,他经常听到影人们在夜晚私语,还常梦到它们活过来这样的疯话,可是他也知道,袁爽并不是一个恶人,所以不大可能与人结仇,还是这样要靠杀戮才能了结的深仇。
那么,那个要了他性命的人究竟是谁呢?他又与那个神神秘秘的孤鬼有什么关系呢?
“公子,您方才不让我们出来救火,是怕被那男人发现吗?”思安和喜宁走出门外,一人重新点起炉子烧水,另一人则走到阿元身旁,拿帕子擦拭他被烟熏得黢黑的脸。
“我怀疑那火是他放的,”阿元看向竹林,现在已是日落时分,残阳的光正慢慢滑落到竹节的末端,“你们这几日还是要小心些,最好白日就不要出来了,这次虽然瞒过了那个人,但保不准下次......”
“啧。”
他听到正在烧水的喜宁咂了下嘴,忙收住话朝他走去,扳起他被烫出了一个窟窿的手背仔细看着,“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进来,我帮你补皮。”
“公子总是这般大惊小怪。”喜宁抓着脑袋笑,“我们又不会疼......”
“你是不会疼,但公子会心疼。”思安照喜宁的眉心点了一下,“你呀,年纪比公子还大,竟还是小孩子脾性。”
“哪像你,生来就是老气横秋。”
喜宁冲思安做了个鬼脸,引得阿元也跟着笑出声来,气得思安锁起两条花白的眉毛,不再理会两人。
阿元见思安真生气了,便去挽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拽着喜宁,让他们一左一右贴着自己。影人没有温度,贴在身上凉丝丝的,抚慰了他心里因方才之事生出的焦灼。
他仰头望着天际尽头那几团镶着金边的浓云,笑,“我呀,也没有什么青云之志,这辈子唯一所愿,就是你们两个能永远陪着我,等哪一天我老了,死了,便把我埋在这竹林中,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上月瞿昙寺的方丈到章台来讲经,公子可是连着去听了三日,从日出到日落,连饭都忘记吃了。”喜宁接了一句,然而话没说完,就看见思安冲自己使眼色,于是连忙住了口,不敢再多言。
第五十三章 沈彬
“我并非想步入空门,”过了片刻,阿元从思安臂弯中抽出手,用手背轻拭脸上的黑灰,烟把他的眼睛熏红了,他一只眼半眯着,脸上黑白斑驳,却依然难掩清贵,“听了三天经啊,我便更加笃定,自己不是学佛的料子。”
他笑,手在喜宁手背上拍了拍,“我隔三差五便惦记喜宁做的煎鲜鱼,想起来已经垂涎欲滴,如此蠢馋,又怎么能入得了那佛门清净地?”
喜宁听这话,喜不自胜,冲思安扬眉,“我就知道公子不会舍下咱们的,正好我今日钓了几尾鲜鱼,一会儿就煎来给公子吃。”
思安叹气,朝草庐后方不远处,一块略微凸起的草皮看了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
枣树枝丫嶙峋,没有一片叶子,被黑色的天幕压着,似巨大的枯骨一般。
东方既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又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了这条巷子,和况尹告别后,她本来打算去酒楼吃一碗栗子粥的,谁知走着走着,便随着夕阳渐去的光影来到了宜兰巷。
她在家门口站定,手攀上斑驳的门环,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将院门推开。可就在踟蹰之时,却忽听一阵“沙沙”声从院中传来,很轻,分不清是脚步声还是别的。
东方既白心头一跳,眼睛贴上门缝朝里望,可只看了一眼,她便发出一声惊呼,猛地朝后措出一步,从台阶上跌了下来,摔倒在地。
门缝那边有一只眼,眼白被夜色填满,泛着暗光,浮着她惊惶的面孔。
是他们回来了吗?她喘着粗气,浑身战栗,可是恐惧之余,还有另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从心底弥散开去,最后化成一股热浪,冲上她的喉咙、双眼,将它们烫得湿热。
如果是他们,她便要好好地问一问,问问当年他们为何舍了她,自个儿逃命去了;她还要问一问,在她懵懂不知世事的年纪,他们为何要如此冷酷在她与他们之间筑了一堵墙,隔断了所有的温情。
“小白,是你吗?”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踏门而出,个子不高,身材精瘦,东方既白虽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身形却已能辨出,他,不是她想见又怕见的人。
爹的个子是很高的,东方既白记得他低头弯腰才能进门,而这个人的头顶,距离上槛还有几寸。
“你是......”她爬起来,警惕地看着那张消瘦的脸孔,男人的两颊有些凹陷,故而显得鼻子更加高挺,嘴角抿起时,唇边浮出刀刻般的深纹。
“小白,你真的是小白?”男人有些激动,迈下石阶,冲她笑着,眼角却挤出一点晶莹,“你......你这么大时,我抱过你,”他伸手朝自己大腿处比了比,“没想到你现在已经长得比你娘还高了。”
东方既白两股战战,嘴唇哆嗦着,“你......你是......”
“我叫沈彬,是当年的拱卫司副使,你爹娘均是我的属下,十几年前,与我一同来到章台城,在此地诞下了你。”
他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当然,我们三个都是隐姓埋名了的,你爹娘的真实姓名是崔呈秀和陈锦云,所以你,也不叫东方既白,虽然你爹他......”
他面色变得怅然,“你爹他很喜欢这个名字,‘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这是我们三个来章台的途中,他念的一首词。”
“小白,”他凝住东方既白,目光灼亮起来,“十二年前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那时太小了。”东方既白摇头,她被沈彬的话惊住,心头纷乱如麻,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也是。”沈彬垂头思索半晌,“这里并不适合叙旧。”他说着朝左右巷中一看,目光警觉,“我们换个地方再慢慢细聊。”
“不如到酒肆去?我常去那里......”东方既白试着提议。
“不行,”沈彬果断打断她,放低声音,脸朝东方既白压过来,春末的风本是和暖的,他的话却带着一股寒意,慑人心肺,“他们,”他咽了口唾沫,“那些杀了你爹娘的人还在呢,这么多年,我在章台昼伏夜出,为的就是怕被他们发现,若是让他们看到你我一起,恐怕你也会有性命之虞。”
说到这儿,他眉梢轻轻扬起,“你的住处是否方便?”
***
几行衰柳,乱发似的垂挂在窗口,不时被风吹得飘进窗子,在两人对坐的桌上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你就住在这里?”沈彬环顾四周,眼中浮上抹悲伤,“孩子,这么些年,委屈你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东方既白为他倒了杯茶,“沈伯伯,那日,我爹娘离开家后,我出门寻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碧山,”她一字不提阿申的事情,续道,“但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是怎么死......”她咽下这个字,“我是半点也不知道的了,还请伯伯全部告诉我。”
沈彬轻轻叹气,“果然,你未曾见过他们,”说着寒声一笑,“也多亏你没有遇到他们,否则,你恐怕也难逃厄运。”
“他们?”
沈彬目光收紧,“我虽与你父母同在章台,但为隐瞒身份,方便查案,我同他们只有书信往来,甚少见面,我们亦约定好,七日一通信,信笺每次放在不同的地方,以最后一次通信上写的地点为准。如此,若一方出事,另一方不至没有察觉。”
“所以十几年前那一天,当我在约定的地点,没有找到你父亲的来信时,我便知道,你父母一定是出事了。我火速赶来宜兰巷,果然发现你们一家三口已经不见了,而院中屋内一片凌乱,显然是被翻查过。”
“我心中大惊,脑中却毫无头绪,不知你们一家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就在我在屋中翻查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屋瓦上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停落了下来。”
说到这儿,他双目瞪大,“我知道自己中了埋伏,那些人一定是在杀死了你爹娘后,怕他们还有同伙,故而躲在你家附近,守株待兔。”说完扼腕咬牙,“可惜啊,我这只兔子就这么没头没脑地撞进了他们布下的圈套。”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东方既白喉咙发紧,冷不丁听到窗外一声雀鸣,吓得绷直了脊背。
沈彬见她如此,忙在她的杯中添上热茶,盯着她喝了一口后,方才续道,“我知道自己中了埋伏,便不敢轻易出门,而是轻手轻脚把衣衫褪下,扔出窗外,果然,那衣服刚一披上月光,便有一团黑影从屋檐撞下,也不知使了什么暗器,瞬间便将它扯碎。而我,则趁机从后墙破壁而出,朝巷外逃去。”
“我已经领教了那些人的功夫,所以一路上根本不敢回头,只边跑边朝身后抛出大把淬了剧毒的飞针,希望能刺中他们,可是,”他目光骤紧,冷若寒霜,“有几次,我分明听到了针刺进布料的声音,以为他们中了针毒,不能再追,然而身后那三条影子却并未因此停下,反而如疾风一般,一直尾随在我后头,似乎,似乎是百毒不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