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观破墙脚下,两人并肩而坐,亮白的日光从头顶泻到曳地的袍角,化成身后一条浅灰色的影子。
四四方方的章台城仿佛就在脚下,像一张玉雕的棋盘,颤巍巍闪着奇异的光彩。
“这城池可真美啊。”东方既白被太阳晒出了困意,揉搓着眼皮,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小白......”
“啊?”
“没话讲可以不讲。”
东方既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憨笑,眼皮子却愈发沉重起来,努力抬了几下,终于还是未能撑起。未几,她身体朝一侧倾倒,被一只冰冷的手稳稳托住了侧颊。
***
脚下花瓣积了半尺,像积雪,铺卷方圆五里。
前方有粗木通直,五人方能环抱,枝条虬结,簪满了莹白的杏花,挤挤挨挨,随风浮荡,映亮周遭的街巷。
树后躲着一个人,露出白衣一角,像杏花飘散时遗下的影子。
她掩住笑意,“公子既然都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后面的人还是没有露脸,默了片晌,瓮声瓮气道,“殿下......去那花堆中翻一翻吧。”
她有些诧异,却仍俯身蹲下,手伸进松软的花瓣时,触到了一样冰凉的物事,“这是?”她将那东西抬起,眼睛被它折射出的日光刺得微酸,“这是......子仲姜盘?”
“唔。”树后的人应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融在花瓣倾轧的窸窣声中。
她捧着铜盆,默念上面那几行笔迹娟秀的小字: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中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
读完,脸已经胀得通红,“这铜盆是晋国大师送给他心仪女子的定情之物,寓意地久天长,爱意永存,公子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树后人听这了这番直截了当的话,忽然变蠢了,支吾着,“这......他,我......你......”
“公子一向能言善辩,如今,怎么倒结巴了?”她强忍住笑意,将那铜盆贴近胸前,用体温去熨它的冰凉。
“我......”他像被扼住了喉咙,半天吐不出几个字,只窘红了脸望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终于,他决意做一个懦夫,转身,撩袍便要逃,可刚在杏花堆上踩出一个深坑,却被身后的声音叫停了脚步。
“我收下了,”她冲他笑着,一只手抱着铜盆,另一只手轻抚去头顶的花瓣,“阿申,你可不要食言。”
***
东方既白在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中醒来,张眼,却发现自己枕在阿申的膝上,脸颊被他的灵体沁得冰凉。
“让我陪你晒太阳,自个却睡得像头猪,是拿我当靠榻了吧?”阿申摇着羽扇,从上方睨眼看他,神色冷峻,和梦中的木讷蠢钝的模样全然不同。
东方既白猛地直起身,目光撞进他的眼中,促声道,“那个盆子......”几个字出口,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讲了,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乱如麻。
“小白,”阿申看着她嘴角未干的涎水,轻蹙了下眉,“你梦到什么了?从晨起一直睡到午后?”
第五十六章 祭祀
东方既白不知该从何说起,那离奇的梦境,究竟是她日有所思终成一梦,还是预示着某种如天方夜谭一般的联系,她不得而知,更不好意思向他求证,于是只能佯装镇定,“昨晚一夜未睡,也不知怎么的,闭上眼就不省人事了。”
说罢,也不等阿申回答,便起了身朝院外走去,到了门口,才回头看向他,声音中却仍留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山君,我忽然想起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做,这就.....这就先下山了。”
话音没落,人已经上了林径,转眼间,背影就消隐在随风飘摆的柳条后头。阿申本还想叫住她,羽扇抬起,却又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摇了摇头,回首看身后那间窄小的内室,目光所掠之处,偶泻几丝温柔。
***
走到碧山脚下时,东方既白还在回味着方才那个怪梦,想着想着,脑海中便浮现出阿申藏在树后的那张木讷老实的面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东方姑娘,何事这么好笑,也说来与我听听。”况尹正斜倚在一棵树下,身旁站着两个小厮给他扇风,现看见东方既白的身影,忙撇下那小厮朝她迎去,嘴角噙笑,面若春风。
东方既白刹住步子,疑道,“公子是在等我吗?”
况尹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装成是偶遇,可还是被姑娘给识破了。”
东方既白在心里轻喟:这“偶遇”未免也太刻意了些,一面又想起梦里的阿申的窘态,顿觉这一南一北的两个人着实是傻到一处去了,唇角便又泌出丝笑意来。
“姑娘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总是......在笑。”况尹从旁侧瞅她,见她摇着头否认,又道,“姑娘要到哪里去,我陪你一起。”
“我......”东方既白本还在踟蹰,现在听他这么问,心里却忽然笃定了,“我想去祭拜爹娘,”她看着况尹惊诧的脸,垂下目光,“他们就在河滩下面。”
***
长河日暮,香烛的烟被风吹得飘向一侧,与河面上那些终年不散的雾气融在一起。
东方既白抱膝坐在一堆滩石上,看着那白烟袅袅,一言不发,更遑论磕头跪拜。况尹见她沉默至此,倒是心急起来,却也不敢相劝,只自己掀了衣摆,在香烛果盏前跪下,轻叩一首后,双掌合十,默道,“请二老保佑东方姑娘此生顺遂,福运无边,多谢多谢。”
说罢,轻扯了一下东方既白的袖口,小声道,“东方姑娘,你也说几句话给你爹娘听吧。”
东方既白看着那香烛寒笑,“劳烦公子带我告知,说请他们无需牵挂我......”说到这里,又觉这话实在是讽刺,便摁住话头,拍干净掌心的泥泞后,从滩石上站起来。
“这便走了?”况尹见她起了身,也连忙站了起来,观其面色,终是没有多劝,只走到她近旁,故作轻松地一笑,“我送姑娘回碧山吧。”
两人一起沿着河滩向前走了几步,东方既白回头望向香烛的三点红光,犹豫片刻,轻声道,“况公子,有句话我还是要再同你讲一遍,此事牵连甚广,其中多涉古怪,所以,所以这些日子,你还是少同我接触,省得引火烧身。”
说罢又忙加了一句,“我并非故意找借口疏远你,”她想起他方才说的那句话,柔声道,“我也希望你福运无边,远离祸患。”
“我懂。”况尹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糊,眼睛里的光却是灼亮的,他笑,微微点头,“我听姑娘你的便是。”
东方既白舒了口气,心中一块石头卸下,正想着要不要就在此处与他道别,目光却无意间瞥到不远处,匍匐在砂石上的一团黑影。
影子方才明明在动,仿佛被风吹得翘起了似的,可当她望过去的时候,它却停下了,像一匹缎子,纹丝不动地贴在河滩上。
东方既白心中起了疑,快步走到况尹身前,一只手摸进衣襟,掏出三张涂了朱砂的道符。
况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唬住,屏着声,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口,在夜色中胡乱寻找着让她戒备的东西。可是他看了半晌,却仍没瞧出任何异常,于是伏低身子,冲她耳语,“姑娘,到底......瞧见了什么?”
话音未落,两丈外忽然腾起一团影子,被河中飘来的雾气笼着,辨不清是人还是别的。与此同时,东方既白将手中三道黄符同时抛扔出去,道符如锋利的轻刀,刺破白雾,全数贴在那影子身上。
“女儿,是我呀......”
雾气消散,只余几声呜咽,在原地弥久不散,像是从滩石中生长出来的一般。三张黄符随着影子的消失轻飘飘落下,被石缝中的河水浸湿,上书的朱砂溶化,仿佛一滩血迹。
东方既白听到这几个字,呼吸登时便急促起来,脚下不由朝后撤出一步,被况尹扶住。
“东方姑娘,莫非是你爹娘......”
他刚吐出这几个字,河面上便又飘来鬼哭,像是来自那一条条摇橹之间,却又忽近忽远,听不真切,却依稀是在呼唤东方既白的名字,“小白......小白......”
东方既白心里一惊,转身跑向河边,望向平滑如镜的河面,目光在雾气中梭巡,希望能捕到她熟悉的身影,可就在她情急意切之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窣声,像某样极轻的东西蹭着碎石,朝她的位置快速移来。
脑中白光一闪,东方既白想起沈彬的话,忽然便知道身后是什么了,于此同时,况尹的声音冒起,干硬且急促,“小心背后......”
东方既白没有回头,身子跃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脸转向下方时,看到一个人被风托着朝自己飘来,身子轻盈,好似一片絮花。
东方既白没有想到一个皮影可以与人丝毫无差,翠衣薄纱,妩媚纤弱,顾盼生辉,像画中的那些没有瑕疵的美人,却又比她们灵动得多。
可美人如蛇蝎,皮影在靠近东方既白的时候,忽然十指大张,指若削葱,每一根,都泛着凛冽的杀意。
东方既白心下一惊,腰身灵活地朝下翻折,闪身躲过,可落到地上时,她见况尹朝自己跑来,便决意将危险引向别处,于是用口型冲他喊了个“跑”字后,如长虹落水一般,翻身跃进河中。
水波清凛,她心中想着皮影应该不能见水,于是游了一会儿后,扒住一只摇橹,慢慢爬了上去,趴在船板朝岸上张望。
况尹还没有走,显然是顾及自己,不愿一人逃命,东方既白握拳叹了一声,垂头朝下方的水面望去,却只瞧见自己张惶的脸,被水波晃得变了形状。
她去了哪里呢?那个比真人还要美丽的皮影,方才昙花一现后,便消失不见了,好像溶进了这如轻纱一般的薄雾中,化成幽微的水汽。
正想着,摇橹突然震动几下,似有什么东西晃动水波,朝着这边过来了。东方既白身子一凛,目光穿过前面的乌篷,落在更远处的几条小舟上:那些小船一个接一个晃动起来,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动着,上下颠簸,错落起伏。
终于,轮到了她身下的这只摇橹小舟,东方既白听到前面“嗵”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船头,却不是硬生生碰上的,而是被晃动的水波推上去的,紧接着,便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水面恢复了方才的平静,那本还紧密的涟漪散晃开来,一圈一圈,越漂越远,消失在河那边。
东方既白猫起身子钻进乌篷,口中默念了一道“隔山法”,左掌稍稍用力朝前一推,一道透明的如水一般的屏障已经从乌篷顶上流泻下来,像一面水帘挂在她和船头之间。
然而还未容她定下神,便听水波“哗啦”一声,船头似是被什么东西顶住,竟猛地朝上方立起,她反应迅速,一手抓住乌篷边沿,身子吊在乌篷之中。眼角却忽然扫到船尾处攀着一条手臂,细匀得没由有一丝多余累赘的线条,就像是用笔勾勒出来的,又是那样的白,白得能看到里面青蓝色的脉络。
东方既白一阵心悸,眼睁睁看着那只手的指甲抠着船板,就像爬藤类的植物攀住墙面,以一种看似懒散的姿态爬向了上来,靠近她的时候,五指倏地张开,狠辣地抓向她的脚腕。
“妖邪退散。”
她大喝,没有抓住乌篷的手立起两指,笔直朝天,嘴唇翕动几下,念出句口诀。
可她如今气息虚浮,四字既出,只在空中划出两条算不得明亮的交叉线,却没有引出半声雷鸣。
第五十七章 秘密
手指眼看就要嵌进脚腕,却忽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块砸中。“嘶拉”一声,手背上多了一道口子,皮肉外翻,却没有鲜血流出。
“东方姑娘,快跑啊。”况尹一边喊一边捡起滩石,一块接着一块朝摇橹扔过来。
手被接二连三的石块丢中,瑟缩一下,仍没有落回水中,东方既白却趁着影人踟蹰,两手用力抓住乌篷,身子一悠跃上船头。
“傻瓜,你快走啊。”她一站稳就冲况尹挥手大喊,可声音刚出,便觉身下一震,低头,看到那十根纤长的手指插入船板,略一用力,将整个身子带了出来。
乌发覆面,她看不到影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两点藏在湿漉漉发丝后的眸光,像三九天的寒霜。
东方既白身子一颤,脑海中沉睡了多年的记忆忽然被唤醒:那个又潮又闷的晚上,她坐在爹娘之间看白帐后上演的一出热热闹闹的皮影戏。半场过,那不曾露脸的演绎者停下休息,咳声不断,像是压抑了许久。未几,有一女子端了盏茶走进帐幕,来到男人身边。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在白帐上:一人送茶,一人轻啜,那女子还在轻轻拍打着男人的后背,似乎,还在说着一些旁人听不到的话儿,就像戏文中描绘的恩爱夫妻一般。
东方既白看这对人儿看得入了迷,连糖墩儿都忘了舔,只目不转睛盯住影窗。直到,那女子端着茶盘走了出来,朝她这边望了一眼......
就是这个眼神,她记得,冷如冰凌,瞬间便刺破潮热的暑气,将年幼的她吓得差点从长凳上跳起来......
它,和现在那藏在头发后面的两道目光一模一样。
“是你。”
东方既白大骇,双脚用力蹬踏船头,欲朝旁边的摇橹跳去,可脚下刚一发力,那摇橹的乌篷却忽的绽成两半,一个人影从中跃出,朝影人直扑过去。
“沈伯伯。”
东方既白看清楚那人的面目,心中惊诧不已,脑中却闪过一道光:他,不会是故意让她来此处祭奠,用她做饵,诱出皮影的吧?
这突起的念头让她浑身发冷,然而还未来得及质问沈彬,就听得下方“扑通”一声,那影人竟重新钻进了河里,溅起水珠万点。
“你出来。”沈彬立在一旁的摇橹上,眼风在漆黑的河面上扫了数圈后,发出一声怒吼。他声音尖利,面容扭曲,像是坠入了癫狂。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都未觅得你半点行踪,今天不能再让你跑了......”嘶吼过后,他垂头自语,将心中真言全数吐露,“清欢,只有亲手宰了你,才不负我这些年的含垢忍辱,我......我将一切都抛下,只为你,只为了你......”
“哗啦。”
又是一声水浪的轰鸣,这一次,声音来自岸边。东方既白本还在看着沈彬,听到这声巨响,不由地倒抽一口寒气,骤然回头,口中冲出两个字,“况尹。”
清欢在冲出水面的那一刻,伸手抓住了况尹的后领,在不远处碧山上的那团淡紫色的雾气飘过来之前,携着他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况公子......”
东方既白又惊又怕,不顾一切扑进水里,浑身透湿地爬上岸,在河滩上没有目的乱跑,口中急呼况尹的名字,直到身子撞进一个人怀中,她才急喘着停下,看着面前那张如月色般清冷的脸孔,垂下两行泪来。
“阿申,不好了,她......她把况尹抓走了......”
“我知道。”阿申声色柔缓,伸出手轻拍她的后背,眼睛却看向那个还立在摇橹上的人影,眸光乍亮,若风刀霜剑。
***
碧山山头。
沈彬双手反剪被缚在一棵柳树上,翻起眼睛,望那个站在自己身前手持银鞭的男人,龇牙冷笑,“竟被这丫头骗了,她说这山上除了她,没住着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