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她抽噎着撕扯自己的衣角,想扯块布头去堵他胸口的伤,怎奈手指酸软,用力几下竟然没能扯开,只能伸出手掌,用力摁住他胸前血肉模糊的创口。
  可是一抬眼,却见况尹正皱着眉头,勉力冲自己撑出一个苦笑,于是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口中字不成句,“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呢?”
  “东方......不,小白,你快别哭了,”况尹笑得面容扭曲,一只手搭在她覆在自己胸前的手上,“我就知道我是傻的,你和......你和山君在一起,她又如何......如何能伤到你?”
  虚弱的语气中含着丝落寞,况尹咬着牙勉力一笑,续道,“是我,是我白替你操心了......”
  语罢,口中猛地喷出口鲜血,他翻身仰倒在榻上,再没有任何动静。
  ***
  长风掠过,翠浪翻空,流云奔涌,群山浮动。
  清欢立在一株老柳下,身子被风撞得哗啦作响,仿佛随时便要乘风而去一般。
  “为什么不杀我?”她望向绿绦下的白影,面露凄哀,“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阿申回过头,盯那与真人无异的皮影半晌,哂道,“我有个招人烦的坏毛病,那就是,一向不喜欢遂人所愿。”说罢斜睨她,眉心蹙起,“清欢,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清欢闻言大笑,“不想活还需要理由吗?自然是因为活够了,活腻了,厌了这世间万物,看什么都不顺眼。”说罢冷瞥阿申,“老鬼,你在世间蹉跎这么多年,不能轮回,无法转世,难道,不觉得辛苦吗?”
  “自然辛苦,”阿申唇角牵扯几下,“尤其,在等一个根本就等不到的人的时候。”
  清欢闻言轻抽一声,“原来你也......”
  漏出这几个字后,她自知失言,于是止住话头,摇头冷笑着,掩饰住脸上的落寞。
  “可是你选择自戮,应该还有别的缘由,”阿申转身走近她,借着柳稍间漏下的几缕清光,看那张万念俱灰的脸庞,“你方才分明可以杀了况尹的......”
  他盯视她,半晌,恍然道,“我懂了,你怕自己玷污了他,折辱了他,怕你成为他生前身后的一个污点,所以,才不愿再染血污......清欢,我说的对不对?”
  清欢一言不发,片晌后,她仰脸,看青灰色的浓云从山林上方奔涌而过,掷下一团团浓墨般的影子,手指慢慢攀上眼角,抚下不存在的泪珠儿。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护着他的,”她凄笑,“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身后......”
  世事翻黄,白衣苍狗,许久之前,她也曾触到绮丽的美梦的一沿,然而只是一个转身,它便破灭了,从此便是今非昨,尘缘浅,夜阑珊,角声寒。
  ***
  喜宁站在窗口,踮脚朝外头的竹林张望,脖子伸得老长。思安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地收拾着,不时瞥喜宁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被他按捺了下去,没有开口。
  良久,喜宁终于转过身来,望前方空荡荡的屋子,轻叹了口气,“这一走,便再回不来了吧?”
  思安停下手,“昨儿晚些时候袁姜那孩子来找公子,说近日有不少人来打听皮影的事,公子为防万一,还是决定尽早离开章台。”
  喜宁嘟嘴,眉宇间溢出少有的忧虑,“公子今天一整天都没着家,方才一回来,又携琴去了竹林,思安,你知道他干嘛去了?”
  思安摇头,“你不是也猜到了吗?何必又来说些废话?不过看公子神情,定是又无功而返了......”
  “她不会让咱们找到的,”喜宁高声说了一句,又赶紧压下声音,抿唇,“否则这么多年,大家同在章台城,又怎会一面都不得见?除非,她自个想通了,愿意出来见咱们几个。”
  “你小声些吧,公子听到,又该难过了,你也知道,自从......”思安说着看了一眼后窗外面一方凸起的地皮,垂下眼帘,“自从她走了,公子便没有停止过寻她,我曾听他提起过,他寻找清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有样旧物要交给她。”
  “旧物?”喜宁扬眉想了半晌,“是什么?”
  思安轻轻摇头,眸色渐沉,“我也不知,但想来,定是与她那一段痴意有关。”
  月明如水,竹影交错,阿元就着头顶漏下来的月光,按下琴弦,听那声空灵浮起,任思绪被弦声带远......
  见他第一面,是在十八年前的上元节。
  那天,他因争抢一个冻实了的包子,失足落水。河水冰冷刺骨,透彻心肺,却不及岸边围观之人的言语伤人。
  “三九寒冬,这小乞儿淹不死也要冻死了。”
  “死了倒也罢了,但今日灯会,河中浮尸,岂不碍眼?”
  “呦,你可别在这里装好心,比得咱们都心如铁石似的,你倒是去救啊。”
  “我才不要,我冻成冰疙瘩,家里人岂不伤心断肠?这乞儿便是死了,也无人为他落泪,也免了他一生凄苦半世荒凉......”
  他在河中挣扎,扑腾出的水花儿却越来越小,身子沉重得如一块铁石。眼看就要被河水淹没头顶,却听到前面“哗啦”一声水响,未几,腰身被一只胳膊托住,带给他一股暖意。
  “别怕,靠在我身上就好。”
  那人的话在他耳旁坠落,他被水迷得睁不开眼,只轻轻点头,仔细品味此生感受到的,人世间的第一抹温情。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裹着棉被,躺在一张温暖的大榻上,正疑惑身在何处,耳边忽然传来轻嗽声。他偏头,看清楚了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他也裹在被子下,只露出一个脑袋,面色青白,浑身发抖,见他扭头,却仍强挤出一个笑容。
  “恩公。”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唇颤了几颤,滑下热泪,断了线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叫你阿元好吗?”他似是不习惯被人感激,摇着头,伸出手搌干他的泪痕,“今天,是上元节呢。”
  “公子......愿意收留我?”
  他笑,“救你一时,总不能再丢了你吧。”
  从此,章台城少了个小乞丐,多了一个名叫阿元的幸福小孩儿。因为他身边,有教他读书识字、弹琴作画的公子,还有陪他玩耍照顾他食寝的喜宁和思安......
  年岁流逝,他知道他们中有些不是人,也慢慢参破公子的身份,可是这些算得了什么呢?与他得到的这些温情和爱相比?所以,他也把他能给的、他所有的都馈给了他们。
  除了,一个人......
  阿元又拨动一根琴弦,听弦声飞入云间,化成一声凄厉雁鸣,方才垂头阖目,低唤出那个人的名字:清欢。
第六十章 承诺
  第一次见到清欢,是在病愈之后,那天阿元走出屋门,在喜宁的陪伴下到廊上晒太阳。眼睛久未见光,所以方一推门,便被暖阳照得睁不开了,勉强撑起时,他看到一个人,踮脚站在廊凳上,正在取挂在高处的一盏金鱼花灯。
  “清欢,”喜宁叫她,“阿元来了。”
  “唔。”清欢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将花灯取下,轻轻吹去上面的浮灰,抱着它下了凳。
  可只这一声,他却认出她来,在病榻上烧得头昏脑热时 ,他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虽然那些体贴的话没有一句是对他讲的,他却仍然倍感亲切。于是朝她迎了上去,双手慌乱地在身前行礼,“清欢......姐姐。”
  清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过来,擦肩而过时,侧头轻道,“你倒是好了,公子却因救你呛了冷水,他本就体弱,这次寒气入肺,郎中说,他恐怕是养不好的了。”
  阿元听这话如五雷灌顶,身子僵住动弹不得,只瞪着清欢,眼中蓄出两泡泪来。
  喜宁见他面色如纸,忙推着清欢朝屋里走,口中道,“他一个小孩子,你怎么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忘了公子怎么嘱咐你的了?”
  清欢甩开喜宁,怒目望向两人,正欲反驳,忽听到窗后一阵剧烈的喘咳,于是面色一滞,不再同两人纠缠,快步走进屋里。
  片刻后,有药香从窗缝中溢出,阿元呆看窗纱上映出的两道影子,恍惚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害了公子?”
  喜宁听了这话,慌乱地挥手,“你可千万别瞎想,清欢这个人吧,一向是......”
  “傻孩子,”思安不知何时走到了廊上,看了一眼雪后晴空,把阿元的手抓在掌心,“你是公子不顾性命救下的孩子,他心甘情愿救你,这世上,便再没有他人可以因此责怪你。”
  他笑,“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或许是天可怜见,才将你带到公子身边的,阿元,你是上苍送给我们的礼物呢。”
  本是一句好心的安慰,可思安自己也没想到,他这话竟一语识破天机,成就了阿元,也变成了捆束住他的命数。
  ***
  翠竹被风催动,抖起一片浓郁的轻纱。思安和喜宁站在窗前,听林中弦音嘈嘈如急雨,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谁都没有说话,却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喜宁终于按捺不住,扯了扯思安的袖管,愁眉苦脸道,“思安,你说的是真的吗,公子他真的想步入空门?他真的想去去瞿昙寺?可是,可是他明明告诉我,他喜欢我做的煎鲜鱼的。”
  思安轻声叹气,伸手在喜宁脑袋上胡乱抓摸一把,“若没有发生这件事,若咱们几个还能在章台城安稳度日,我本想告诉他,让他不要再顾着咱们,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可是现在朝不保夕,莫说去瞿昙寺,就连下一程落脚之处,都不知在哪儿呢。”
  话落,他望向森森竹影,嘴角轻噙起一抹笑:“喜宁,我有时候会想,阿元他,在公子走了之后,对咱们两个就好像......好像黑暗中的一点萤光呢......”
  他刚来时,明明目不识丁,却在公子的教导下进益飞快,诗书皆通,连晦涩难懂的经文都一点即透,故而,在公子离世前那几年,有相当一部分的快乐,来自他这位小小的忘年交。
  后来公子病故,清欢离开,自己和喜宁一时间仿佛失去了所有,不知在该如何在人世间蹉跎这看不见尽头生命,好在,还有阿元......
  他像极了公子,虽然跟在公子身边只短短三年。
  阿元深爱佛学,闲暇时便翻看公子留下的经书,还常一字一句讲于他和喜宁。他们两个根本无法参透经文中深奥的禅意,但总是认真地在听,因为从他口中钻出的每一个字里,似乎都缱绻着公子的影子。
  或许是学佛的缘故,阿元也和公子一样,兼有一颗慈心,不过后来思安发现,心慈已经在不觉间捆缚住了他,让他无法迈向他想去的地方。
  “思安,”喜宁耷拉着嘴角,“为什么我觉得公子他很可怜呢?他是被我们拖住了吗?”
  说罢,见思安不答,便又道,“等找到落脚地,我便去告诉他,他可以去瞿昙寺,他可以去做他心里想做的事情,不用在乎我们。”
  思安感念喜宁天真,苦笑一声,摇着头,没再说话。
  月上中天,弦音渐沉,阿元携琴从竹林走出时,看到了一高一矮倚靠在门槛的两个人影。皮影本用不着睡觉的,但阿元知道,他们也会有疲累的时候,这累并非源于身体,而是里内的纠结和震动。
  他望他们半晌,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喜宁的额发,惊得他啊了一声张开眼,也唤醒了一旁的思安。
  “收拾得差不多了。”思安揉着眼睛,回望身后的陋室,那一排排空荡荡的书架,曾经,便是他和喜宁藏身的地方。
  “还怪舍不得的,”喜宁眼中浮出流连之色,“从那件事后,公子便不再演皮影戏,带着咱们几个搬到这里来了,可明明是五个人一起来的,明天离开的,却只剩咱们仨了......”
  他努嘴,又怕勾起阿元的伤心事,垂下头不敢再说下去。
  “思安,喜宁,”阿元将琴搁下,一左一右牵起两人的手,“我们,去拜拜公子吧。”
  ***
  草庐后门不远处,一片稍稍凸起的绿茵,便是他安眠的地方。
  走前那一日,他说他不要造坟立碑,也无需敛棺,因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人为他牺牲、捐躯沙场,不能魂归故里。这些恩情他无法偿还,但至少,能与他们同归殊途。
  所以最后,一卷白幡,一块草皮便成了他的归宿。
  “思安,喜宁,给公子磕个头吧,此去山水迢迢,可能再也无法得见了。”
  阿元从坟前起身,轻轻拍去膝上的草屑,望向前方那弯残月,心中又一次浮出公子离开前的那一刻:他疼,所以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只是当时他已被病魔侵蚀得形销骨立,所以竟无法在他手心中留下一个指痕。
  “清......欢呢?”他看着匍匐在地上哀恸不已的思安和喜宁,慢声地,冲他问出一句。
  “她......”阿元强压住心中的悲痛,道出实话,“她走了。”
  公子眼中的光消退了,稍顷,手指一动,轻划阿元的掌心,“阿元啊,你不能......放弃她,你要......要帮她......”
  这是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阿元念及,心中一阵抽动:我该怎么帮她呢,公子,你留在了章台,她便不会离开,我如何做,才能守住对你的承诺?
  想着便不觉垂下泪来,看到思安和喜宁起了身,又赶紧擦拭眼角,怕被他们瞧见。
  “天差不多快亮了,咱们也上路吧。”阿元见喜宁一副伤感万分的模样,强笑着牵起他的手,慰他,“我方才太悲观了些,其实仔细一想,也不必如此灰心,说不定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咱们就又能回来了。”
  “对吧,思安?”他说着回头唤思安的名字,却看见他还站在方才起身的地方,一动不动,于是便又叫了一句,“思安......”
  思安还是不动,须臾,一阵风吹过,他的身子顺着风势向前扑倒,蹭地前行几尺,滑到阿元和喜宁身边。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又多出了一道人影,背着月光,面目模糊,可手中捏着的一样物事却闪动着幽光,映亮了他的眼波。
  “你们的命门在这里,对吧?”他笑,“拔出这颗钉,就只剩下一张皮了,再不能故弄玄虚,兴风作浪了吧?”
  阿元听这话,忙俯身抱起思安,可手将一触到他,他便倒抽一口气:思安变成了一张皮,一张脆薄如纸,一撕即破的皮。
  他听公子讲起过,皮影之所以能变成活人,全靠天灵处那颗魂钉,现在魂钉被拔,精魄消散,他便又变回了一张普通的皮影。
  他还能活过来吗?被魂钉缚住的精魄还能重新归位吗?这个有关皮影的秘密,那男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一连串的疑问敲击着阿元的心,他震恐不已,还未想出要如何应对,却听耳边“唰啦”一声:喜宁用力拽出身旁一根翠竹,反掌将竹竿劈成两截,将尖锐的端头对准那人的胸口。
  “公子快跑,他就是当年从我们手中逃脱的那第三人。”喜宁冲阿元大喊,挑起竹竿冲男人直掼过去,男人反身闪躲,却没留意到那竹竿已经调转方向,冲着自己的手直插过来。
  手背被扎穿,他指头一松,魂钉落地。
  “公子,”喜宁回头望向阿元,口中粗喘着,“没了魂钉,思安便回不来了,你带着它赶紧离开,不要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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