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沧海一鼠【完结】
时间:2023-08-21 23:09:53

  可是让他神魂不在的并非眼前这条巨兽,而是那侧坐在龙颈上的人,她正低头拧着湿透的乌发,不经意掀起眼帘的时候,目光润透了他的眼。
  “公子以为我被吃了?”巨龙把她送至岸边,她顺着龙颈滑到地上,侧脸看了还泡在池中的申奢一眼,嘴角抿了一抿,憋住笑,挽起透湿的裙角,朝着夕光落下的方向走去。
  申奢爬出池子朝她追去,哪知刚迈出一步,便被探上岸的龙须绊了一跤,跌进一尺高的杏花堆中。他重新爬起来,拍拍袖子恼怒地朝后看了一眼,却见那条龙重新没入水中,只在池面上留下几个硕大的被阳光得五彩缤纷的气泡。
  “哎,请等一等。”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听到他的声音,略顿了下步子,又朝前走去,在院门处一闪,再瞧不见。申奢追过去,跨出院门左右一望,看到了那个立在墙根下,被夕阳映亮的人影。
  他朝她跑过去,间隔半丈,立住,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你知道我是谁?”她侧眼看着他,眼底好似还藏着鳞片折射出的光。
  “滕玉殿下救过我,”申奢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二月前,我乘船渡河,经过会稽山时,遇到纪国追查的官兵,”他深吸一口气,“当时殿下的船就在旁边,您命人放下舷梯,救我上船。我虽未见过殿下,但记得您的声音,故而方才的宴席上,便认出了殿下。”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身子又垂低一点,“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殿下当时救我,到底所为何故?”
  “我听了一路的埙声,自然是要还些什么的。”滕玉抬手示意他起身,在申奢立直身子时,眼睑垂下,似在回味,“听公子吹出的埙声,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声断,梦就醒了。”
  阿申怔住:他没想到自己如丧家之犬四处奔逃时,吹出的曲子竟然引起了另一颗心的共振。他低头沉默着,看自己袍角渗出的水迹慢慢扩散开去,和她的融为一体。
  “不过埙声太过悲凉,所以梦也不是什么好梦。”她续道,说完,看到申奢的眉宇间凝上一抹氤氲,清了清嗓子,小指勾住耳边的碎发挽到脑后,“公子就不好奇,孙家的后院中为何养着一条龙?”
  这话题分明是她故意岔开的,申奢自然听得出来,所以更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左传》云:‘帝舜氏世有畜龙,及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意思是上古有驯龙之人,被称为豢龙氏,想来孙家也藏着这么一位高人。”
  滕玉轻轻一笑,“这高人,便是我二哥孙起。”
  申奢诧异,“公主的兄长怎么会是孙将军的二公子?”
  “我是在孙府中长大的,”她凝着脚下那滩水渍,抿抿唇,“因为储君之争,父王怕祸及儿女,便让我认孙将军为义父,后来他登基即位,才将我接回宫中。”
  阿申点头,“不过我听说,孙家二公子也不是孙将军所出,而是他的养子。”
  “没错,十三年前,义父偶路溪流,看到水中的圆石上站着一个孩子,约莫六七岁大,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义父见这孩子与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大哥孙少卿同龄,却生得瘦骨伶仃,心中怜惜,于是便唤他到岸边来进些饮食。可这孩子听到随从们的召唤,却说,请将军稍待,我要先喂饱我的龙。”
  她微微一笑,“据说那日,义父见到了他此生所见过的最奇异的一幕场景:一道长虹下,那孩子扬起手臂在空中一晃,便有两条三尺来长的小龙相继从水里跃出,吞食掉他手中的鹿肝后,重新扎入溪水中。”
第六十五章 同类相食
  “闵国一向视龙为神物,每年春耕之前,都要选择一株高大的杉树,用于召龙祈雨。不过挂在树上被众人祭拜的龙,当然不是真龙,而是匠人烧制的青铜龙。”
  “所以当时义父看到两条尚未成年的小龙的时候,震惊不已,忙命人将那孩子叫过来,问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两条小龙。那孩子说他也不知道这两条龙来自何处,只是前几日在这里嬉水,看见石头缝中两条长虫互相追逐,本以为是水蛇,哪知捞起来,却看到了它们头上刚长出的生嫩的犄角。”
  “义父心中生疑,问他来自哪里,孩子便笑:我和这两只小龙一样,不知前事,没有归处。”
  “义父左思右想,终于还是决定将孩子带回家抚养,起名孙起,也就是我二哥。”
  她笑,“现在你知道那条龙为何会将我驮至岸边了吧,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和它早已熟识。二哥告诉我,它与我同龄,所以,它也算得上是我的总角之交。”
  阿申见她虽笑着,眉宇间却隐约晕起愁容,于是道,“殿下方才说你二哥饲了两条龙,怎么方才池中只见一条?”
  滕玉略略一怔,眼睫闪动,“在我离开孙府的那一年,一条龙被它的同伴吃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有些慌乱,眼睛瞟向院墙,似是怕自己的声音被那池中之物听见。可犹豫了半晌,她终于还是决定将话题进行下去。
  “那日恰好是我的生辰,父王和我的亲哥哥都来到孙府为我庆生,可就在大家齐聚一堂之时,一个喂龙的婢女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冲二哥耳语了几句之后,两个人一同出去了。大概过了一炷香功夫,二哥回来了,神色惨淡,脸白得吓人。义父问他怎么了,他却一字不答,直到父王亲自问询,他见瞒不住了,才说出了实话。”
  “二哥说,那天早些时候婢女去喂龙时,看到池中飘满了银亮的龙鳞,而她将两扇鹿丢进池里,等了片晌后,却只看到了一条龙浮上来,另外一条龙,却是怎么都寻不到。她觉得不对劲,所以便去找了二哥,二哥过去后,以哨声诱龙出池,可等了半晌,却也只有一条龙慢吞吞地从池底浮起。”
  滕玉蹙眉,回忆起那天的场景,“它之所以不像往日那般敏捷,并非因为懒散或者吃饱了,而是因为它的身体几乎胀成了往日的两倍,压得它无法如平时一般快速从池底浮起。”
  “我们都看到了,看到了它膨大的身体,它的口中,甚至还有一截吞不下去的犄角,卡得它只能大张着嘴,无法闭合,”她垂头看脚下暗黑色的一滩水迹,脚尖在上面搓摩,“那是头一次,我感觉到养在自己身边,我最爱的杏池中的神物,是一头怪兽。”
  她抬头,细望申奢的眼睛,期翼从中得到某种确认,“吃掉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这样的东西,是怪物吧?”
  申奢踟蹰半晌,垂下眼帘,“殿下,您的父王不认为它是怪物吧?”
  滕玉挑眉,“申奢,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讥讽当朝大王。”
  申奢忙躬身行礼,“公主误会,我怎敢......”
  话没落,已听到一声哼笑,笑声中带着些许凄凉,“你哪里又说错了,我父王便是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弟弟才登上王位的,所以在他心里,吃掉自己兄弟的龙又怎会是怪物?”
  “身在皇室,有些事情,应该早些习惯为是。”申奢很轻很轻地道出一句话,说完,见对方没有回应,朝后退出两步,身子压得更低,“是我冒昧了,请公主见谅。”
  “你起来吧,”滕玉抿嘴一笑,“一个礼接着一个礼的,不累吗?”说罢,她看他,“申奢,你说的这些话,早就该有人告诉我,只是他们都不敢说。其实我自个也知道皇家无情的道理,可我也总是骗着自己,不敢面对。”
  她见他仍不起身,索性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搀起,眼对眼一笑,“今日听你直言不讳,我倒也豁然开朗了,有些事,不管我愿不愿意相信,它就摆在那里,像个明晃晃的太阳似的,不看也能被灼到,你说是不是?”
  申奢正涨红着脸,一点点抽被她拽住的袖子,乍然听到她问自己,便又冲前行了一礼,“公主说的是。”
  滕玉松了手,嘴角漾笑,“是什么?你这个人,都说了不让你行礼,却偏不听。”
  申奢听这话便忙立直身子,浅看一眼她的笑靥后,却又一次垂下头,等沸腾的心绪平静,方才慢慢道,“恕在下冒昧,公主今日跃入杏池,是为何故?”说完见她凝着自己,续道,“我看殿下在池边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跳进去,似是思量了良久,想来,定不会是追忆往昔,想像儿时一般在池中戏水。”
  滕玉看着他轻叹,“你真的是个聪明人,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说完,她又望了一眼墙那头开得正盛的杏花,轻声道,“我是在找季妫,她是卿士大人季昌的女儿,也是我的挚友。半月前,她来孙府找我哥哥孙少卿,可是一去不返。”
  她略略一顿顿,“随行的婢女亲眼见她进了孙府,可她在车上一直待到黄昏,都没有等到自家小姐。”
  “那殿下为何要来杏池?难道那位小姐的失踪与这池子有关?”申奢蹙眉望她。
  滕玉抿抿唇,瞥了申奢一眼,“这件事我未告诉过别人,你是第一个。申奢,我前日在杏树的一根枝丫上,发现了季妫的玉镯。它就挂在那里,被杏花掩映着,若不是我走过去的时候,它忽然被一阵风掀到前面的草地上,我是断断发觉不了的。”
  “公主的意思是,季妫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杏池?”
第六十六章 阿申
  滕玉凝着他,“那镯子是季妫过世的母亲留给她的,她分外珍惜,虽然有些大,却从不离身。”
  申奢拱了拱手,“恕在下直言,公主的胆子着实是大了些,即便怀疑季妫的失踪或与杏池有关,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跳进去......”
  说罢,见滕玉一语不发斜睨着自己,眸光被眼睫下洇出的两片阴影盖住,忽然舌头打结,“我没有......在责备殿下......”
  “不是责备,那便是关心?申奢,你我第一次相见,你为何对我如此上心?还是说,你仁民爱物,对每一个人都关心备至?”
  “我......”他被这一连串问题逼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夺路而逃,但终于,还是稳住了阵脚,冲滕玉拱拱手,慢道,“我虽与殿下第一次相见,但殿下在我心里,已经被描绘了千千万万遍。”
  “你,”滕玉红了脸,轻喝一声后,清清嗓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话被我父王和哥哥听见,你肩上就算扛着几个脑袋,也是一个都留不得的。”
  申奢退后一步,垂着头不看她,小声道,“我不怕掉脑袋,更不怕被谁人知道,只想公主明白,此话绝非亵渎,而是一句实言。”
  滕玉闻言怔住,过了片晌,垂头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轻声道,“我母亲常说,痴情的人,下场总归是不大好的。”她顿一顿,“我以前不明白,现在看到季妫,多少算是懂了一些。”
  申奢听到前一句话,心头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凉攫住,震颤不已,好半天才接道,“殿下方才说,季妫来孙府是为了找孙少卿?”
  “什么都瞒不住你,是不是?”她凄然一笑,“全闵国人都知道卿士大人家的二女儿爱慕着孙府的大公子,为了等他,一直拖到二十岁都没有嫁人。”
  申奢略一沉吟,“孙少卿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将军,十六岁那年,初次征战即率领五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把敌兵杀得四散逃窜。后来三凉山一战,击败四路反王大军,关口活捉王僚,力擒天锡,横扫千军,救大王和储君脱困。而当时,他也不过二十岁。大家都说孙府的后起之秀大有青出于蓝之势,可惜后来的长岸之战中,他遭遇伏兵,双股中箭,只能回家养伤。”
  他皱眉,“此一战之后,便再未听到他的消息,就连方才的宴席上,也没有见到他,也不知他现下怎么样了,伤势有没有恢复?”
  滕玉闻言眉心浮起愁云,轻叹一声道,“大哥当时虽然伤势严重,大腿面全部溃烂,但父王念起英勇,张榜天下,遍寻名医为他疗伤,故而半载后便也能起床走路了。不过郎中说他需要好好将养,不能再入战场,否则或许会留下后患。”
  她垂眸看着地上的水渍,目露哀色,“让一个将军不上战场,无异于折断了雄鹰的翅膀,所以自此后,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醉生梦死,纵情于酒色的浪荡公子。今日他没来赴宴,你当是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昨晚的酒还未醒,起不来罢了。”
  申奢苦笑,“我曾想过与孙少卿在战场上兵戎相戈,没曾想这第一次相见,我乃丧家之犬,他,则成了膏粱子弟。”
  “大哥常说起你的,”滕玉抬头冲他一笑,眸光熠熠,“他说啊,最好不要在战场上遇到那申奢,否则,便有一场麻烦仗要打咯。”
  申奢听这话垂眸一笑,片晌后又道,“孙小将军性情大变后,季妫姑娘还如以前一般对他吗?”
  “是,大哥养伤时,她便不顾闲言碎语,常来孙府探视照顾。后来他堕落沉沦,她却还是不放弃,多番鼓励安慰,希望他能重新振作。可是我大哥呢,却从始至终没有将季妫放在眼中,甚至,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与歌妓们喝酒调笑,还拉了一帮子纨绔,写些不知所谓的淫词,做成曲子唱于季妫听,嘲她骂她。”
  “此事被弄得街知巷闻,日子久了,人们便笑话卿士大人家里出了个痴女,不要自己的脸面,也不管家族父辈的脸面。风言风语传到季大人耳中,他气得火冒三丈,将季妫关在家中,不许她再到孙府去。可是半月前,她还是偷偷跑了出来......”
  “据大哥讲,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恍惚间,好似看到季妫坐在榻边哭来着,可是他当时实在醉得太厉害,睡醒时已是日上三竿,那晚发生了什么,是半点也记不得的了。所以后季家来要人,大哥自然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是她心甘情愿找上门来的,便是死了也与自己无关。季大人当时气得差点拔剑,若不是二哥拦着劝着,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来。”
  说完,滕玉看了一眼浮在墙那头的暮色:残阳如血,朦胧渐渐笼罩住整个孙宅,天边只剩下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晚霞。
  “就是这样不算大的一爿宅院,她能到哪里去呢?今日我潜下杏池,也没有发现她,想来,也并非像我先前想的那般,她是失足跌进这池中的。”
  申奢踟蹰了片晌,慢道,“当年,公主可是亲眼看到那龙吞食掉自己的同类的。”
  滕玉快速地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皱着眉摇头,“不可能,我虽从那天起对龙有所忌惮,可它终究是我们闵国的神物。每年春耕前,它都会攀至神树上面,接受万民的祭拜。而且这么多年,它也只是吞食掉了自己的同族,怎么到了你口中,它倒成了一个嗜血食人的......”
  她忽然收住口,不再往下说。
  “怪物,是吗?”申奢帮她把话说完,后平缓了语气,“殿下若非心中存疑,又怎会在池畔坐了这么久?又怎会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说罢,他轻呵一声,“不过此事确实疑点甚多,龙食人,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猜测罢了,还远未能坐实。所以殿下,您可继续保守着这个秘密,只不过,万万不可再以身犯险了。”
  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眼睑微微抬起一点,“殿下若是信我,便将剩下的事交于我,好吗?”
  滕玉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半晌,轻轻偏了下脑袋,唇角沁笑,“既然让我信你,我们两人从此便不能如此生分了。”她朝前走一步,逼着他抬头看向自己,“你不要再叫我什么殿下,什么公主,叫我滕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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