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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时的竹林最是翠碧,阳光透过竹叶,细细地洒下来,落在竹身上,像碧玉镶了一层碎金。
清欢想抓住那些晃动的光影,可摊掌,却见它们早已落满了手心,挤挤挨挨,如浮光掠影,根本无需熬心费力,就已能握在掌心。
脑海中浮出一丝清明,她似乎悟出了什么,于是看着手中的光点,眼神发直,一动不动。
阿元躺在她身旁,本还在捂着胸口喘息,现见她如此,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拢上。可只这么一用力,他又疼得蹙起眉来,闭眼忍了半晌,方闷声闷气道出一句话,“你努力想抓住的,其实一直都在你手心里呢。”
清欢斜睨他,没有说话。
阿元看着头顶的日光,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眼上,避免自己的情绪流泻而出。
“有一样东西,我一直想交给你,”他温声一笑,“虽然公子生前一直收着它,怕你看见,可我觉得,还是要把它给你。”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日,雪不大,只在地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末,却映亮了阴了几日的天空。
公子那时身子已经大不如前,看到雪后晴空,却来了兴致,让阿元来屋中帮自己收拾书籍和经文。
公子披衣坐在榻上,轻声叮咛着,让他将一本本册子分门别类,再放入书箱中。阿元一一照做,可翻阅一本诗集时,却将里面夹着的一张字条抖落了出来。
他捡起起字条看,见它虽然皱皱巴巴,是一件旧物,可上面写的一句诗,倒是应了那日的雪景: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第六十三章 焚
阿元怔忪:这么些年,他隐约能感觉到清欢对公子不同寻常的情愫,只不过,他一直觉得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执着。可他没想到,公子竟然也对清欢存了一份心,虽然这份心被他压在书箱下面,已经变得有些枯黄。
“公子......为什么不告诉清欢......”阿元截住话头,嗓子被泪堵住:他怎么会告诉她呢,他最怕麻烦连累别人,故而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现在知自己不久于世,更不会用一份无终的情谊将她牵绊住。
可是,他曾经也想将心意阐明的吧?如果没有在一日遇到自己,或许他们两个,能共度春秋,听竹音,沐月影。
“是我,公子,是我......”阿元终于啜出声来,捂住脸,肩头战栗不已。
“阿元,你过来。”公子将他唤至自己身旁,手指轻抚他细软的额发,将一声即将溢出嘴角的咳嗽忍回去,“怎么能怪你呢,这都是我的命,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所以注定不能再享尘世极乐,”他抿唇沉思,半晌默道,“这也是她的命,只不过,她双手染血都是为我,所以追根究底,这冤孽还应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阿元,你要替我保密,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他看着窗外竹林中的雪景意趣,脸上浮出一丝极温柔的浅笑,“这样,她还能安稳地度过许许多多个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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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函递给清欢,轻道,“公子没想到,你永远被困在了那个冬日。”
他垂头,看清欢用焦黑的手指从信函中掏出那张发黄发皱的纸条,抿了抿唇,“我不知道那一日对公子有什么意义,但想必,应该是他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天吧。”
清欢被这句话勾起遐思:那日,是他的生辰,雪飘了一晚,仿佛要倾尽所有将万物涤净。思安和喜宁都在,他们给他做了他最爱的吃食,围坐一堂,语笑宣阗。后来,他让她伺候沐浴,两人独处,她被暗巷一事激昏了头脑,表白心声。
他呢?
清欢垂眸,两颧被日光镀上一层潮红:他并未拒绝她呀,反而,他还告诉自己,他去暗巷并非为了寻欢。只是她当时太过卑微和慌乱,所以不敢深究他话中的含义。
她将纸条展开,看上面熟悉的字迹,唇畔多了一丝羞赧: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原来那一晚,这个人和她揣着一样的心思。
她笑了,又想起第二日在桥下,他的脸被花灯的光映出微红的赧色。他说自己有话要讲,虽然那句话,他再未有机会说出口,她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亲耳听到了。
清欢把纸条平撑在眼前,让日光透过它,温柔地铺在自己的脸上:原来这么多年的岁月,并非是她独自前行,而是一场无声又无间的陪伴。
“和我们一起走吧。”阿元撑着身子坐起,冲清欢伸出一只手掌,“这些年,你不见我们,但是你一直在,我知道的......”
他摁下话头,想起袁爽和其他凋败在她手上的生命,又念起公子生前慈悲,心中忽然百味杂陈,被一股沉重的宿命感撞击地几欲泫然。
“我留下陪他。”
一个料想中的答案,却令阿元心颤,尤其,在看着清欢将字条细致叠好,塞进衣襟,慢挪着走向草庐后方的时候。
“清欢,和我们一起走吧。”他低乞一声,全无底气。
“阿元啊,你到碧山去找一个老鬼,”清欢似是没听到他的话,面色沉静,隔着草庐回望他,“你把公子留下的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带着思安和喜宁离开吧,去哪里都好。”
她一笑,声音暖得仿佛要溶进春末的和风中,“我听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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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找到碧山上那只孤鬼的时候,竹林里烧起的大火已经漫天卷地,就像三十年前奉天殿大火的一场延续。
阿申从高处眺望那片红光,喟道,“她终于把自己从他身上剜掉了,可是,又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阿元懂他的意思,悲声道,“先生是说,清欢是公子身上的污点吗?”
阿申伸手,指尖触上从章台城卷过来的一股梵风,“阿元,这些年她一直护着你,你道是为什么?”
见阿元不语,他续道,“因为你像他,你的一言一行,皆是他身上最美好的品质的延续,故而在自戮前,清欢知你可能涉险,最后一次出面相救。”
他看着阿元,目光悠悠,“你活着,她死了,在清欢心里,才算圆满地完成了对他的祭奠,所以阿元,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他们两个。”
阿申轻轻一笑,目光落在那平铺在石面上的两张皮影上,思忖片刻后,手在空中一扬,凭空抓出一支紫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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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驶进一条长河的时候,月亮正好从山头跳了出来,舟穿月影,就好似在天空中飘行。
三人趴在船板上,看船头撞碎满河月华,都静默着没有说话。
许久后,思安终于捺不住,冲喜宁使眼色道,“喜宁啊,你不是有话要对公子讲吗?”
喜宁闻言,抓着脑袋支吾应了一声,嘴里叽里咕噜半晌,却仍没道出一个字来。阿元这几日常见他二人私底下偷偷嘀咕,于是便笑道,“喜宁现如今是真的大了,心里能憋得住事儿了。”
“不是,”喜宁涨红脸,侧头看向阿元,口舌打结,“思安.......让.......让我告诉公子......”他听思安轻咳一声,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是我自己.......”
阿元被这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逗乐,单手托腮凝他,“喜宁,你和思安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思安见无法再隐瞒,只得自己道,“公子,我们在想.......”
“我和思安都觉得,公子烧没了头发,倒真的像一尊佛了。”喜宁终于鼓起勇气,抢在思安前头,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公子,你去瞿昙寺吧,我和思安虽不能再日日伺候在旁,但也会一直跟随着公子的。”
碧绿的河面上,反射着苍弯的蓝光。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筋脉,转折起伏。阿元看前方碧波,听浪敲击船底的轰响,半晌后,唇角浮起一个温浅的笑意来。
“你们可知,清欢走前说过什么?”他说着抓起喜宁和思安的手,将三人的手掌拢在一起,垂头微笑,“她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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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氏别院。
阿申撩袍在案几旁坐下,把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递给况天蔚,“你想找的人我已帮你找到,我要的东西,你也应该给我了吧。”
况天蔚将卷轴摊开,蹙眉读完上面简短的几列字后,轻吸口气,“这是,禅位诏书?那个人竟然写了这个?”
阿申凝神片刻,轻道,“这是他在永乐十五年写下的,那一年,大典修成,运河浚通,天下大治。可先帝却仍不满足,亲率大军深入漠北,横扫残元。”他低头,看诏书上工整的字迹,“所以他写下了这封诏书,因为他的叔叔,不仅做了他一心想做之事,而且做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所以他写下这个,并非为了保命,而是因为心安,”况天蔚思忖片刻,嘴角凝出一丝笑意,“有了这个,想必今上也可心安了。”
说罢,见阿申不答,只用一对淬满了寒意的眼珠子盯着自己,便不敢再耽搁,起身走到窗边的博古架旁,拿下一只桃木匣子,将它递给阿申。
阿申将那匣子在耳旁晃了晃,听里面风浪声骤起,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屋外走去。走至门槛处,忽然被况天蔚叫住,他回头,见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木匣,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这东西邪门得很,因为它,我差点就回不来了,山君还是要当心些。”
阿申低头看掌中的木匣,片晌后,唇角勾起浅笑,没再多言,撩袍跨出门槛,朝外面走去。
已是蝉鸣的季节,乱音伴着熏风飞入花丛,惊得那垂枝的蔷薇簌簌抖动。阿申刚走到枯木巷,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立在墙头下,痴望头顶的花阵,神色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申盯着她没有吭声,片刻后,那人发现了自己,略一愣怔,便朝他走来,肩头还堆着蔷薇的花瓣,随风一片片飞落。
“山君。”像是要掩饰尴尬,东方既白强撑出的笑容有些怪异,“你怎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元托我把这些银子交给袁姜,”他说着抖了抖手里的褡裢,“这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他说以后可能也用不着了。”
“哦。”
一问一答后,两人之间忽然被静默填满,只有蝉鸣阵阵,闹得人心惶。
片刻后,阿申清清嗓子,“小白,你不去照看你恩公的伤,怎么倒跑到这里来赏花来了?”
第六十四章 豢龙
东方既白被这句话惊得心头一跳,抬眼,却见阿申轻抿了下唇,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转到身前。他手心里抓着一根糖墩儿,红果儿穿成的串,外面裹着一层化了一半的冰花糖汁。
“这个,是糖墩儿吧。”他蹙起眉,看糖汁点点滴落,有些嫌弃地把它塞进东方既白手里,轻声咕哝,“小白,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种黏糊糊的东西?”
“也......粘不到您老身上啊,”东方既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眼神飘忽起来,不敢再触碰阿申的脸,“山君,特意买给我的?”
阿申鼻哼一声,抱臂靠在墙上,瓮声道,“总听你提起这玩意儿,见街边有卖的,就一时好奇......”
话没说完,已听见“嘎嘣”一声,抬头,见东方既白咬下半个红果,边嚼边含混不清地冲自己道出两字,“好吃。”
她的笑容和黏在嘴角的糖稀一样甜,阿申一怔,下一刻却垂下眼来,“小白,你这吃相也就比猪好那么一点点了。”
“我知道,”东方既白舔掉嘴角的糖,“你以前总说什么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是说做人还不如一只老鼠知礼,干脆死了算了。”
阿申叹气,“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皮了。”
东方既白听到“不要脸皮”,索性没脸没皮凑过去,倚在他旁边啃红果,有一搭没一搭道,“山君,给我讲讲你过去的事呗,比如这枯木巷为何叫枯木巷?”
“你想从哪一段开始听起?”
冷不丁冒在耳边的一句话,吓得东方既白差点把一只红果囫囵吞掉。她本来只是插科打诨把自己的心里话道出来,满以为得到的回应不过是羽扇的一下敲打,或他一个冷淡的白眼,没想,阿申却正儿八经地看着她,问她,想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他的表情再正经不过,绝无半点调侃或者恼怒。东方既白见他如此,自个倒无故心虚起来,干吞了口唾沫后,结巴道,“都......都行,那不如就说说滕玉公主吧。”
说完,想起这种机会不是时时都有的,索性豁出去了,“山君你不是从纪国逃亡到闵国的吗,怎么会认识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的?”
头顶的树荫中早蝉喧鸣,融入薰风中,像某种来自远方的不知名的呼唤。东方既白听新蝉的咽声,无故起了一身的冷汗,梦里玄妙的宿命感尾随而至,对她穷追不舍。
阿申从袖口中取出一只木匣,搁在东方既白耳边摇了一摇,“小白,听到了什么?”
东方既白打了个激灵,“浪......浪声。”
阿申凄然一笑,“这里面是泉眼。”
“泉眼?”
“嗯,”他看着东方既白,目光却已穿过她落到千年前,那个暮鸟归林的黄昏。冠如华盖的杏树下,有一池水,水面上浮着杏花和杏花的影子,虚实难辨。
“泉眼,就是龙的眼睛。”他仰脸,看婆娑树影穿过自己落在脚下,晃出大小不一的光点,唇畔沁出一丝笑意,“我和滕玉,就是因它而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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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奢盯着池子对面那个人很久了,可她只看着飘着杏花的池水,没朝他这边瞧一眼。
已是黄昏,群鸟叫着归林。他被叫声惊动,只抬头朝上方那片由羽毛和翅膀交织成的暗影看了一下,便听到前方“扑通”一声,不见了那条在池边守了半下午的人影。
水波一圈圈扩散开,撞得杏花不断地向岸边聚拢。他终于按捺不住,从树干后跑出来,趴在池边朝里瞧。
隔着万物的倒影,他依稀看到了大团大团的墨黑,却辨不出是什么,于是索性不再多想,脱下碍事的袍衫,一头栽进水中。
池水冷得刺骨,春末的日光半点也透不进来。他在水里看到了杏树的根,张牙舞爪地栽在池子底部,被水浸泡了这么多年,竟依然干净浑圆,没有半分泡烂的迹象。
他转了个圈,睁大眼睛寻找那个人,可刚朝左边旋过一点,后腰便被一股水流猛地撞了一下,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推出水面。
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万点水花飞起,击得头顶花叶簌簌作响。申奢没有回头,眼风落下,看见一条巨大的黑影拢在水面上,朝岸边绵延出数丈。
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异响,他觉得有样巨物朝自己靠拢过来,沉重的鼻息喷上后脑,将那里浸润得寒凉,好似马上就要结出一层薄冰。
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牙猛地转过身,将捏在两指间的紫毫冲前方直戳过去。可下一刻,紫毫从两指间脱落,掉在池中,在水波里飘来荡去,好似魂游九天一般。
他也在魂游九天,因为那一半潜在池中,一半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银色的龙,雄浑健壮,身覆鳞片,眼似凸镜,两条薄须凝着冰花,飘上他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