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仿佛利箭,支支拉满弓,争先恐后从后背插入他心肺之中。
田桃一晃眼,像在他胸口瞥见血色,手腕一转,想要挣脱他的手,反而被握得更紧。
“江冷星。”
她举起另一手,指尖擦过他脸颊,往他左耳伸去。
但少年动作先一步,一双冰凉的手捂住她双耳,嘈杂辱骂声蓦地止住,她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嗡嗡声。
视线里,是他脆弱而又深邃的墨瞳。
他目光温柔坚定,双唇动了动,似乎很轻地说了几个字,但她丝毫听不清。
田桃覆上他的手背,双眼苦涩:“江冷星,谢谢你,但你不能错下去了。”
谢谢他做的一切,良苦用心她都明白,可这不是他的身份该做之事。
少年顿了顿,并未再说什么,欲带着她离开之际,半空忽地一道紫光闪过。
一道洪亮声音随即传来:“冷星,你糊涂啊!”
少年神色一凛,师尊竟亲临此处,事情不好办了。
第122章 信他
紫云师尊坐守紫云宗, 他耳听四面,眼观八方,山下之事他一清二楚。
可他只知那位好徒儿, 在浊灵窟不告而别,并和小桃妖居住在雪隐峰三两日,却不知其中隐情。
直到今日天象异动, 风云变幻方知大事不妙。
来时路上,他笃定大徒弟必能审时度势,权衡轻重,但事实如山崩地裂,碎成渣滓。
一声叹息随风传来, 如半夜江边笛声, 旷远低沉。
紫云仙尊飞身落在竹里道上, 两袖一扫, 背在身后,卷起一阵疾风,两侧的竹枝摇晃。
竹影自头顶洒落, 他满头银发, 配合脸上沉重表情,令其整个人看着苍老几分。
他满目慈悲,望着一丈之外的少年,就像一个长辈, 在教育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开口第一句, 他压下复杂思绪, 将条条框框的大道理抛之脑后, 语重心长道:“冷星,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 为师知道你一时为情绪所扰,不忍将剑指向弱者。”
顿了顿,他继续说:“但孩子别怕,这件事交给为师处理,你回雪隐峰也好,去别处也罢,只管歇上几日,一切都会过去的。”
“过来吧,好孩子。”
说罢,他以一位年迈长者的姿态,朝少年伸手。
少年随之看去,摊开的掌心上,布满深刻的纹路,这只宽厚温暖的大掌,曾经将他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冗长竹道上,路忽地窄成一条缝,如峭壁间的一根银丝,每踏一步,便是赌上余生。
少年一手握着冰冷长剑,另一只手牵着柔软的手指,他垂下眼眸,避开如高山般压下的视线,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微微张口,每一个字似顶着千斤重,被剥夺呼吸,裹着一阵窒息感。
“师尊,恕徒儿无能。”
紫云师尊怀揣最后一丝希冀,含着商量语气:“你把她送往紫云宗,此事既往不咎。”
“恕,徒儿无能。”
少年缓缓抬眸,声音一哽,重复一遍。
说一千遍一万遍,他就是做不到。
声音入耳,紫云师尊心里心疼。
他清楚魔芽之于江家,隔着千百余人性命,是泥沼中的一滩污泥,是解不开的仇恨。
然而,他想再劝诫之时,睁眼望去,瞥见那双寒气四溢的眼眸时,不禁愕然。
这逆徒怕是铁了心,听不进话。
竹林里有上百双眼睛正注视这一切,此事再发酵下去,本就创伤未愈的少年,日后的路该如何往下走。
紫云师尊心一横,手臂抬起,广袖中伸出一根食指,指向他身后。
“你瞒天过海,欺骗众人数日,如今真相败露,你还想将她藏到何时!”
苍绿细薄的竹叶辗转飘落,发丝刮过少年长睫,他忍不住眨着眼,血色褪去的薄唇轻言。
“能藏几时,就几时。”
霎时间,紫云仙尊头脑一晕。
好一个能藏几时就几时,休要以为他察觉不到,少年身上血腥之气浓重,怕是不知被伤得多重。
将她禁锢在雪隐峰,难道就万事大吉,山中结界固然可靠,可在魔芽面前,他与任人宰割的羔羊无异,迟早会羊入虎口。
届时,又该如何,悲剧将再重新上演一遍。
“江冷星,难不成你要为了她,和所有人作对么?!”
紫云师尊声音响亮有力,如山巅敲响的一口钟,声震云霄。
田桃一直被少年藏到身后,遮挡住视线,可如雷的声音悉数涌入耳中,她不禁浑身一颤。
她五指发白,想将嵌在指缝中的长指掰开,不料被握得越来越牢,像是用锁链缠上,将二人命运纠缠在一起。
唉,多大点事。
吵吵闹闹的,反正,她来这个世界也是偶然,不幸被魔芽侵入,是她倒霉,如果上天只给了她一个选择。
那,死便死吧。
何必呢,何必闹得这么不愉快。
说到底,她只是日照山一只小桃妖,无足轻重,死一遍,再重新播种桃核,来年又是一只好桃妖嘛。
江冷星干嘛非要死倔死倔的。
就算要除掉她,她又不会变成厉鬼吓唬他。
即便最后活下来,要他面对这样的世界,要她和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那多没意思。
“江冷星,不要再管我了……我不会怨你的。”
少年偏过头,向她靠近几分:“无论何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语气是不曾有过的温柔,像是破晓之前,一次又一次的告别。
他十分清楚,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错。
为了私欲,私藏魔芽,愧对师门、愧对世人、愧对列祖列宗。
这些,在做出决定那一刻,他悉数明白,甚至比任何人要清楚,怎样做才是对的。
他乃陵川江氏后人,是家族中仅存的血脉,手握引玉剑,当以身作则,在沉重过往面前,别无选择。
但仰天俯地,有愧于人,无愧于心。
他深知,若将身后的女孩交出去,不消半个时辰,她就会如一捧青烟,在狂风中,消失在紫云山天雷引之下。
一想到她承受无妄之灾,不明不白死去,他唯愿以身代之。
该死的从来都不是她。
少年两眸似有水汽氤氲,长剑出鞘,在空气中闪过一道残影,竹叶在浓郁的寒气之下泛起冰霜。
“弟子愿师尊成全。”
紫云师尊凝着他手中那把剑:“若为师今日不让呢?”
聚集在一起的修士们心知心事并无转圜余地,幸而紫云仙尊在此,可以和江修士一搏,他们只要从旁协助即可。
他们举起手中灵器,高呼:“我等亦寸步不让!”
二人夹在中间,有“机灵”之人趁少年不备,手中悄然凝出暗器,瞄准桃红背影,随后铆足劲,刺了出去。
可惜,暗器指着少女后颈,差一寸就要没入体内时,忽地定住,随即哗啦一声,利器裂成冰渣子,原路返回。
那人没料到少年竟能分神身后之事,完全来不及躲开回旋而来的碎刃。
细密的刃粒力道把握极好,堪堪割破其衣衫,并未划出一丝血丝。
顷刻间,那名修士衣衫褴褛,让本就窘迫的他,更显狼狈。
这一招反击,警告意味十足。
在场之人悉数噤声。
少年出手干净利落,无丝毫犹豫,固执地要将小桃妖护到底。
“今日,我一定要带她离开。”
“休要再错下去。”
紫云仙尊长指一划,头顶上方聚集一团云气,随后数条紫电如鞭子抽下。
此紫电非同小可,少年墨瞳映着紫焰,牵着女孩向一旁闪躲,一声啸鸣过后,长剑出鞘。
引玉剑只会指向仇敌。
此刻剑出鞘意味十足,他使得一手好剑,众人只知他剑法出神入化,却不曾亲眼见过。
直到这一刻。
寒剑从掌心脱离,他只需用两根长指隔空御剑,剑招极快且无比灵活,化出数道虚影,瞬间将紫电抵挡在外。
纵使有别的修士加入,那飞来的灵器早在一米之外,被剑气冻结在原地。
而他,脸上一丝慌乱也没有。
少年一身本领,以一敌百不成问题,他要做之事,旁人真拦不住。
半晌,紫云仙尊收回紫电,怒不可遏。
“江冷星,你学成这一身本事,就是为了与为师、与众修士为敌吗?”
“为师将你从陵川救出来,不是要眼睁睁看你走上绝路。”
“逆徒,当真是逆徒。”
茂盛的竹林片刻时间,被摧残得只剩光秃秃的细枝,天光洒在少年寒玉般的脸上,一双星眸泛着冷意。
“师尊,弟子有愧于您。”
他转过身,白衣不染尘埃,步步踏出这片生机盎然的竹林。
“今日你将她带走,便是与所有人为敌,你想清楚。”
江冷星:“我明白。”
随后,长剑划出一道寒气,隔绝欲要追来的修士,他带着女孩,往雪隐峰而去。
*
田桃木讷地回到与世隔绝的雪山中。
她待在漆黑木屋内,靠着床架坐在地上,环抱住双腿,将脸埋进膝盖之中。
一闭上眼,脑海里不断浮现零碎的场景,有满身是血的陆师弟,有满脸愤怒的众修士,有面露恐惧的卿卿,有痛心疾首的紫云仙尊……
每一个场面,似乎都要在她心里刻上不可磨灭的痕迹。
但她独处的时间并没有太长,一只冰凉的手在她头顶拂过,少年随之蹲在她面前。
“把手给我。”
距离床边较远的木桌上,放着一盏琉璃灯,朦朦胧胧的光照来,一点也不刺眼,恰好让她看清面前人的轮廓。
她并没有动作,手径直被捉了过去,一盆热水放在地上,少年将帕子润湿,仔细擦拭着她的手。
右手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是陆师弟的。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曾照顾过人,却将她一双手擦拭得十分仔细,直到不染一丝污渍。
白日之事,二人选择闭口不谈。
谁也没有抬头,去触碰对方的视线,他们躲在雪隐峰,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一般。
一根长指在她眼角划过,少年气息不稳,声音很低:“我会处理好此事,你信我。”
田桃将目光移到他脸上,模糊的视野里,他的面容略微看不清,但握着她的手慢慢用力,像是许下某种承诺。
她嘴角微微一翘:“我信你。”
随后又问:“江冷星,今天是十月十几?”
少年把她冰冷的手浸到热水中,掌心覆上她的手背,垂眸盯着一圈一圈的水波纹。
“十月十四。”
田桃:“嗯。”
好巧。
明天就是十五,如若没记错,每月这日是他寒毒发作之时。
第123章 夜聊
风雪敲打窗格, 长夜漫漫。
田桃一双手在热水中逐渐发烫,暖意顺着手指往身上各处传去,苍白的脸上添上一丝血色。
随后, 她手被擦干净后,坐在床边,少年立于床尾, 目光轻轻落在无声摇曳的琉璃盏上。
“魔芽易蛊惑人心,任谁也无计可施,今日之事错不在你,莫要自责。”
她点着头,嗯了一声, 右手残留着引玉剑的寒意, 以及长剑刺入肉身的触感。
“陆师弟怎么样了, 他……”
“他还活着。”
“那就好。”
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
她知晓, 事情已然发生,追究对错无太大意义,她身上有魔芽, 便是错的, 说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也不为过。
仔细一想,大概涂山尧很早就将魔芽藏到她身上了,那时有时无的疼痛,也是因此而起。
没想到, 蛛无戒竟是被冤枉的。
难怪一直吃药也不见好, 南辕北辙, 一直寻错了路。
如今还未有人因她丧命, 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陆师弟死在她手上, 恐怕她入地狱也难安息。
又想起白日时紫云仙尊和修士们那些话,和捂住双耳的掌心,她心里像堵着一块大石。
江冷星将哑巴行为贯彻到底,一个疼字也不喊,连在她面前都不曾表现脆弱。
他说有法子处理此事,就一定有,可她却开心不起来。
灯盏散发着淡淡的光圈,宛若燃烧着所剩无几的时间,烛火却越来越亮。
踏出房门之际,少年忽地走到床边,犹豫几息,轻声开口。
“你的秘密还未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
冷夜如水,声音模模糊糊传来,田桃视线缓缓移去,灰暗之中,瞬间被他手中那柄长剑吸引目光。
引玉剑弥漫着柔和雾光,笼罩着一侧的雪白宗服,紫云绣纹若隐若现,似漂浮着的云团。
他站在那,仿佛夜里的昙花,天一明,就消失不见。
“瞧我这记性,什么秘密不秘密的,就是那日一时兴起,早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