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桃手指敲了敲脑袋，浅浅一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欢快些。
空气中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衬得木屋内愈发冷寂。
脚步声响起，少年倏地上前一步，冷风一动，寒气随之吹来，吓得她往后躲去。
“嗯，忘了也无妨。”
他在一旁坐下，离她一寸距离，随后侧过身，伸出长指弹了弹她脑壳：“日后下山游历，该长点记性，别三言两语，被人骗了。”
听着他暗戳戳道别的话，田桃拍了一把他的大腿：“我机灵着呢，倒是你，以后遇到事，记得长嘴。”
她和江冷星，有一种不打不相识的感觉，绕了一圈，在最后一刻，陪在身边的竟是彼此。
多少还是有点缘分在的。
江冷星捏起她的手腕，甩到一边：“日后在外，谨记男女有别，莫要……占别人便宜，反之亦然。”
“碰一下大腿也算占便宜么？”
“算。”
田桃发现，他表面冷冰冰，骨子里却是一棵含羞草，轻轻一碰，叶子打着颤，慢慢闭合。
“嘻嘻，那我岂不是占了你许多便宜。”
“你明白就好。”
田桃转身上床，往墙内侧翻了个身，躺在床上，随后拍了拍一旁的空位。
“上来躺躺，睡不着聊会天。”
少年有点迟疑，咚的一声，床板忽然被敲了一下：“上来啊，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山间仅此一张床，敲坏了日后你只能躺地上。”
说完，他便躺了上去，将剑竖在两人之间。
夜色像一层薄薄的纸，在彼此之间铸起一堵墙，隔着这张纸，可畅所欲言，但始终有着一层朦胧的界限。
田桃敲了敲剑身，指骨泛冷：“往后你与姑娘躺一张床上，也把剑横在中间？”
“不会。”
“哇，那你这是区别对待。”
“算是吧，毕竟我不会和旁人同塌而眠。”
“……我有一件事特别想说。”
床板吱呀一声，少年转过脸，瞥向她模糊的轮廓：“说吧。”
“还记得在紫云宗，有次我掉进了你的浴池里么？”
“记得。”
“那次我说是来偷看你沐浴的，其实都是胡话。”
江冷星：“？”
“我是真不小心掉下去的。”
“哦。”
田桃：“你哦什么，怎么一副很失落的样子。”
少年敛起视线，没再理她，半晌幽幽问了句：“日后你也会不小心掉进别人的浴池中么？”
她甚至认真思考了下，才道：“看情况吧，这事我也说不准。”
“你倒挺诚实。”
田桃嘿嘿一笑：“我还能更诚实。”
“嗯？”
“哈哈哈就是你身材蛮好的。”
本以为，她说这些浑话，能将他逗到脸红，谁知一眼瞥过去，却发现少年眼瞳清亮，歪了歪头，看向她。
“怎么个好法？”
田桃笔直躺好：“你自己不知道么？”
“你见多识广，想听听你有何高见。”
感觉想逗人，反被人逗了，她扯开话题：“我一直觉得你呆呢，你保持这个水准，以后不愁没道侣。”
顿了顿，江冷星望着头顶的漆色，目光幽深：“借你吉言。”
他又说：“桃妖一族，都像你这样么？”
“我咋啦？”
“修为低，胆子大。”
田桃揉了揉眼睛：“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可能我是个例外吧。”
“日后你下山，耽于男色之前，先将修为提上去。”
“为什么？”
“修为高了，想掉何人浴池便掉何人浴池，不必忧虑会被人一剑刺死。”
她摸了摸脖子，点头道：“你这话在理，我是该好好提升修为，一次抱两。”
……他还在呢。
桃妖皆这么花心嘛。
少年声音沉了沉：“做白日梦前，先将我给你的三本妖修书籍融会贯通。”
田桃从枕头底下摸出书：“我现在就开始学。”
“你还真是迫不及待。”
“为了大好前程，可不得努力点。”
书籍被人抢走，塞回枕头底下，她再想去拿时，少年伸手压住书，不让她碰。
“光线不好，不急这一时半会。”
田桃老老实实收回手，缩进去被窝里，假装不经意问道：“诶，我身上魔芽下一次发作是什么时候啊？”
江冷星手钻进被褥中，在她心口上点了一下：“莫怕，我已用灵力封好，暂时不会有任何问题。”
“哦哦，暂时是多久啊，不会明晚这个时候就失效了吧？”
“不会。”
“嗯嗯，好，我睡觉咯。”
将脑袋埋进被子里，田桃两眼一闭，慢慢睡去。
守了许久，少年见她情绪并无太大异常，才拿起剑翻身下床，轻声走向书房。
待人离开后，田桃钻出脑袋，按了按眼睛，视线一偏，发现书房内透露出点点微光。
两人拼演技，这回算她赢了吧？
第124章 哄他
山雪飘摇一夜, 由密转疏。
窗外映着浅蓝色，田桃收回目光，从枕下摸出三本书籍, 心不在焉翻看着。
翻开书页，淡淡墨香从俊逸字迹上浮起，夹杂着一阵凌冽寒意, 视线稍偏，落在一旁注解上。
这是三卷妖修灵册，从入门过渡到简易和困难三个阶段，书页空白处，后期被人填满字, 把每一段稍微有点难度的口诀解释了一遍。
再笨的人, 都能学会的程度。
注解的字迹半干, 大概刚写下不久, 工整好看的字体，淡雅隽永，像是一幅可以反复欣赏的画。
合上灵册, 她轻声走向书房, 一抬眼，瞥向浅木色简朴桌子上。
桌角厚厚一沓卷轴，约莫一尺高，恰好形成一个隐秘角落, 卷轴之后, 伸出一只长臂, 雪色袖口上移, 露出一截冷白手腕。
少年手掌探出木桌之外，凸起的骨节色如白玉, 长指修长白净，自然随意下垂。
寒毒起效，指尖微微泛红，凝着一层薄薄冰霜。
手背同样有着霜粒，透明薄冰下，淡青色的纹路隐隐可见。
他身下枕着一堆废纸，纸上用朱笔画着奇异符文，一张又一张，不知在秘密捣鼓些什么。
天色尚早，他还未醒。
墨发如瀑布，散在木桌之上，几缕沿着桌沿滑落，被门缝中透进的风轻轻吹起。
光影变幻，田桃悄悄靠近，眼睫慢慢垂下，臂弯中露出少年的半张侧脸，静谧如水下寒玉。
琉璃盏燃烧一夜，灯芯浮着微芒，光絮似夏夜的萤火，灰暗中一点星光，模糊了他的脸。
她蹲下身，仔细瞧着，目光从他双眉的白霜，滑向他的长睫，最后落在他微白的唇上。
他这幅样子，一直持续下去，仿佛迟早会化成片片飞雪，吹散在寒风中。
山中清晨同夜间一样宁静。
云雾飘散，曦光透过缝隙投在地上，光束散射开来，略微有些刺眼。
田桃撩开落在少年额间的发丝，食指贴了贴他的脸：“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脸上生出一丝痒意，少年习惯性警觉，一抬手，精准捉住那只迟钝的手腕。
双眼慢慢掀开，女孩逆着光的面容逐渐浮现，还未望进她眼瞳中，愉悦的笑声先传入耳中。
“还以为你多勤快，醒得还没我早。”
枕了一夜的手臂有点麻，被她晃了两下反而灵活许多。
往常他先醒，如今一睁开眼就见到她，他下意识以为山中出了何事，灵识不禁向结界外探去。
雪隐峰四周，飞雪缭绕，一片寂白，无事发生。
熬了一宿，少年声音干哑：“……你醒这么早？”
“对啊。”
田桃起身，将木门推开，灼目的雪光倏然闯入书房，将房内照得通透，尘埃在光下飞舞。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点学透，早点享福。”
她手握三本灵册，裙摆被风吹起，竟有一丝按捺不住的小得意。
晨光描摹着她的轮廓，少年微微抬眼，目光凝在她身上：“享何福？”
“当然是——左拥右抱，朝歌夜弦啦。”
田桃倏地大步上前，两臂张开撑住桌角，怕他听不明白，轻微俯身，头一偏，朝他耳边说着。
温暖气息呼来时，脸颊凝霜似被烫融化，江冷星不禁向后躲去。
“你就不能有点别的志向。”
余光处是她的笑颜，他不着痕迹将桌上白纸收起。
“别的志向是什么，说来听听。”
算了，不能对一只化形不久的小桃妖有太多要求。
他换了个方式，继续道：“世间有不少男妖，专用美色迷惑人，心智不坚定者，易被吸干灵气，枉送性命。”
“比如说你，便是他们重点吸食对象。”
田桃宛若被吓到，脸色一变：“这也太可怕了叭。”
“确实，所以我告诫你……”
“所以我得马上提升灵力，”她把书籍推至少年面前，“你教教我呗，要速成那种。”
江冷星：“……”
在他这吃过亏还屡教不改，日后他不在了，只怕是七日未过，就在他坟头蹦欢了。
可是，身后之事他掌控不了，只盼她安好便可。
再三拜托之下，江冷星方点头，肯教她一点速成之法，田桃美滋滋在雪地里练着。
木屋门未关，她转身望去时，有时少年正低头阅览卷轴，有时目光探向她。
只不过被她逮到之后，他会假装不在意般，缓缓低下头，恨不得将脸埋在书堆里。
一日太过短暂，转眼已至黑夜。
白日田桃念叨着下山之事，计划着去哪喝花酒，乐观过头，仿佛并未被魔芽之事侵扰。
江冷星思绪和山中的雪一般，一刻未消停。
乐其所乐，又哀其所想。
但总归还是快乐多一点。
只是他灵力恢复较慢，否则今夜便可破她魔芽之苦，前一日输给陆师弟大半，大概还要再拖上一日，方能用逆魂术。
另外，陆师弟虽性命尚在，但那一剑伤及要害，不知还能撑几日。
待她从雪隐峰离开，脱离魔芽，各修仙门派不会再为难她。
若她还能和陆师弟一起去游历，倒放心些，陆师弟神清气正，应当可拦住她那套不成熟的想法。
只要逆魂术成，他剩余那一半灵力亦可渡给陆师弟，助其度过险关，届时两全其美。
他正沉思之际，衣袖被扯了扯。
田桃：“热姜汤，喝不喝？”
桌上摆着一只瓷碗，碗中汤汁冒着腾腾白雾，是现熬的热汤。
少年端起碗，瓷勺搅了搅：“姜味太浓了。”
“姜驱寒，雪隐峰没有苦灵藤，你打算煎熬一夜啊，快喝。”
这位小少主太挑剔了，田桃钳住他下巴，颇为霸道地抢过姜汤，喂到他口中：“多喝点，夜里就不冷了。”
“咳咳……你为何不喝？”
她的动作算不上温柔，少年被呛住了，不敢推开她的手，担心弄脏桌上的书。
“我已经喝了半锅，剩下的交给你。”
“我自己来吧。”
“你慢慢吞吞的，汤要冷了。”
“唔……”
还未尝出味道，江冷星就被她呼呼灌了三碗，不出片刻，姜效立即上来，他的脸颊泛着红雾。
田桃：“怎么样，暖和点了么？”
“嗯。”
少年拿出锦帕，擦去唇边的汁液，动作十分优雅。
最后长指拭过被她捏过之处，仿佛不太满意她粗辱的动作。
“待会来我房里一趟。”
田桃盯着他的动作，蹙着眉收起碗，旋即去将汤锅收拾一番。
她只说待会，又未讲到底过多久。
江冷星执笔，练了三页字后，才起身往卧房而去。
夜色还早，她已钻入被褥中，露出一个圆圆的后脑勺，听见动静后，立马转过脸来。
裙子随意挂在衣架上，她微微起身，身上是一件浅粉色中衣，随后从被子里伸出小手，四指弯了弯，朝他招手。
“快来快来，给你暖好被窝了。”
她胆大妄为的话响起，少年一怔，提步便要离去，哪知床板一声巨响，她竟一骨碌翻下床。
随即把他堵在半路：“我暖的被窝，总不能浪费了吧。”
少年跳过这句话，推开她的手，预判其下一个借口，淡声道：“今夜若睡不着，便多读几页书吧。”
“白日书读多了，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这一幕，令他不由得想起梵音谷时，她饮下送春酒后，诓骗他的那些托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