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告别,有的只是对彼此的恨意。
至此,他开始漫长的愧疚。
他后悔,为何要救小妖怪,为何不听阿娘的话,江家灭门的悲剧,和他脱不了干系。
救小妖怪,是错的开始。
妖怪天性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化为幼童,就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好趁人不注意下毒手。
可另一方面,他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曾经和小妖怪相处的点点滴滴皆是谎言。
他一直都想不明白。
生辰日之前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只知小妖怪有魔芽,是恶的化身,必须杀之。
直到今时魔芽进入桃的体内,他才切身去体会一切,踏上小妖怪从前的路。
在雪隐峰的那几日,他翻阅过很多的秘卷,第一次完全了解小妖怪的过往。
当桃拿着引玉剑下山时,他想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大概他和涂山尧,在双方心里,互为背叛者。
他怨涂山尧隐瞒身份,博取同情,蓄意报复,杀人不眨眼……
涂山尧同样充满恨意,不惜将魔芽易主,为的就是报复他,让他感受那些苦难。
因而,才会问他一句滋味如何。
或许,他们都在找一个答案。
只是,族亲亡故后,他的痛苦早就无以复加,即便不被人理解,和所有人对抗,也并非是无法接受之事。
但如今唯一让他难以承受的,便是感受怀中之人身体逐渐冰凉,生命悄然流逝。
江冷星敛起目光,面容凄凉:“你的目的达到了。”
从情起那一刻,他的心绪一直被反复拉扯,从挣扎到沦陷,每一步皆如其所愿。
“是么。”
涂山尧心里不似想象中那般痛快,微微偏头,扫了眼逐渐围上来的修士,笑得极其恶劣:“他们要来杀你了。”
少年神色淡然,假装没听见他的话,再次握紧了手里的剑。
涂山尧:“你舍不得伤害别人,可这些人只认死理,不见得会体谅你。”
说完,他飞身一跃,重新回到树梢上,垂下目光观望好戏。
魔芽在何处,何处便是罪恶的深渊。
没有了阻碍,众修士一哄而上,要赶在天雷消散之前,将魔芽处死。
江冷星拖着残破的身躯,手中玉剑所迸发出的灵光愈发微弱,身上的伤痕添了许多道。
冷白的脸颊上沾染血迹,发束松散,墨发随风扬起,他衣襟处血液干涸,又再次被润湿。
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将吹散在风中。
一道伤害就要落在少年伤痕累累的后背时,倏地被强力弹开,涂山尧的声音随之响起。
“废物。”
他不知何时从树上跃下,戏也不看了,一脸意兴阑珊,不争气地看着身前之人。
明明打不过,还那么爱装,从山下一路上来时,不斩草除根,如今差点被那些人打得半死。
真是活该。
涂山尧走到少年面前,目光探向他怀里:“把阿桃给我吧。”
看着女孩无力垂下的手臂,他声音多了一丝怜惜:“她的毒,只有我能解。”
傻阿桃,竟愿意为了江冷星做到这般地步。
少年目露犹豫,将她交出去,确实有一线生机,可涂山尧能催发魔芽,倘若他图谋不轨,事情恐怕会变得难以控制。
“再耽误下去,阿桃会死。”
涂山尧并无太多耐心和他周旋,冷冰冰道:“你也活不成。”
此话并非谎言,阿桃吞的药太多,一夜磋磨,越拖下去,生还的可能性愈发渺茫。
江冷星心里酸楚,把她交给涂山尧,必然与她想法相悖。
可他真的很舍不得、很舍不得她就此死去。
他低着头望向怀中之人,之前怕她口无遮拦,不敢多看她一眼,也极少为她做些什么。
如今,只想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抬指擦了擦她唇角的血迹,手臂慢慢松开,声音很轻:“别伤害她。”
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震怒的声音:“不可把魔芽交到妖尊手中!”
紫云仙尊方才一直在引天雷,未料涂山尧横插一手,事情的性质则发生改变。
若是魔芽回到他手中,岂不是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这该如何给世人一个交代。
涂山尧余光瞥了眼飞奔而来的身影,将田桃接了过去:“我不会再伤害她。”
随后,少年双手一轻,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了。
紫云仙尊一掌打空,碧绿的灵光一闪,眼睁睁看着二人消失在原地。
“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袖风一扫,江冷星偏过头,脸上蓦地浮现一抹红,鲜血沿着嘴角滑落。
“所有罪责,弟子愿承担。”
“你拿什么承担?”
“……”拿命。
少年看着手中的剑,一言不发。
紫云仙尊不指望他能给出什么好的答案,一脸心寒,转过身吩咐几名弟子:“将他关入戒律司,无令不得踏出半步。”
低空中祥云淡去,就像今日之事,草草收场。
*
云起小筑。
田桃睁开眼时,正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子,头顶的环境有一点眼熟。
一歪头就发现,床边坐着一人,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红润的双唇几乎贴上来。
她躲向一旁,避开这一吻:“你干嘛?”
涂山尧动作一滞:“阿桃,我以为你死了。”
田桃气不打一处来:“我死了你就能为所欲为么。”要不是她刚好醒来,他岂不是贴过来了。
他起身离开她身体上方,一脸受伤:“我只是想给你渡气而已。”
多日未见,涂山尧这张脸还是原来模样,吹弹可破的肌肤,眼尾上挑,迷人中带着一股可怜。
从前就是被他这个样子骗了,没想到心肠这么黑,还说是好朋友,原来从初遇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如此一想,感觉蛛无戒都顺眼起来了。
她缩到了床角,低头不看他:“你别给我渡气了,反正我也是你害死的。”
涂山尧起身将窗户合上,把冷风挡在外边:“我从未想过害阿桃,若早知是你,我便不会将魔芽……”
田桃:“别人也不行,你有这种想法就很危险。”
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人因此遭遇折磨,并且这一切,都是为了伤害江冷星。
一想到那个人,满脑子就是他流血的模样,眼眶止不住发烫。
“江冷星呢?”
涂山尧轻轻一笑,声音沉冷:“阿桃如今真是一点也不避讳了。”
上一次带着她来云起小筑时,和江冷星还是一对冤家,一副不太乐意提他的样子。
如今,却肯为他哭了。
他端起桌上的汤药,勺子搅了搅,吹着上边的热气:“阿桃,过来喝药。”
田桃不愿靠近半分,无视掉他的话:“他现在在哪?”
“阿桃,我不喜欢听你提起他。”
但在看到她苍白的脸色时,不忍说重话:“他死不了。”
田桃松了口气,他还活着,若他无碍,她怎么又到这来了。
后面的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阿桃还想听更多么?”涂山尧望着她,勺子中盛着褐色药汁,嗓音温柔,“你喝一口,我便答一句。”
她一点一点往床边挪去:“我自己来吧。”
涂山尧躲开她的手:“阿桃身子虚弱,坐着歇息就好。”
他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张嘴。”
田桃低头飞速喝了一口,苦味化开,痛苦的记忆再次来袭,她差点哭出来。
毒药苦,这解药也苦。
太折磨人,算了,还是不问了。
她正想钻回被子里时,后脑勺被托住,口中送入一个甜滋滋的东西:“你爱吃的桂花糖。”
含着糖,口中的苦涩味确实淡了不少。
涂山尧:“阿桃可以问问题了。”
“江冷星现在在哪?”
“紫云宗。”
“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有那群人在,他不会有事的。”
田桃连喝两口药,顿了顿:“我怎么会在这?”
涂山尧:“他亲自把你送到我手上的。”
“不可能。”
江冷星这人虽傻,但还是有底线的,把她交给涂山尧,和放虎归山有何区别。
涂山尧轻轻一笑:“确实令人意外,可他就是这么做的。”
田桃脑袋一晕,差点倒在床上。
她语气顿时严肃,拒绝喝药:“我不会唯你所用的。”
“我可以不这样做。”
正惊讶于他会如此好心之际,又听他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亲我一下。”
涂山尧竖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这里。”
第131章 等待
他笑容很甜, 唇角微微勾起,眼眸中闪着细碎的光,乌黑长睫弯成月牙的弧度。
风从缝隙里吹入, 垂在身前的发丝轻轻摆动。
长指停留在双唇上,绯红的唇色衬得他手指十分白皙。
这样的涂山尧,真的很像一只勾人的小狐狸。
田桃避开他的视线, 垂下脑袋,盯着浅青色的被褥,不打算回应这个无礼要求。
竹屋中飘散着苦涩的药味,这间屋子,仿佛最不缺的就是这种颓废的气息。
涂山尧笑意淡了一分, 语调从容:“很简单的一件事, 阿桃都不愿做么?”
“要不, 你换个条件吧。”
她自知自己没有资格和他讨价还价, 声音减小,手指捏着柔软的云被。
“此提议甚好,换一个条件正合我意, ”他略微停顿, 靠得近了些,温柔的声音带着一股致命吸引力,“但我怕吓到你。”
“啊?”
田桃一愣,向后仰去。
可涂山尧却闭口不言了, 搅动着黑褐色的药汁, 勺子碰撞着瓷碗, 发出清脆的声响, 碗中荡漾起圈圈涟漪。
她亦不再细问。
当所有的真相戳破时,几乎分不清涂山尧和阿尧的区别。
细数过往, 不知如何把真情和假意糅合在一起,再以一种全新的态度去对待他。
但她明白,留在此处是下下策。
万一他拿回魔芽,或者操控她滥杀无辜,势必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事态将会无比糟糕。
没想到她一个小喽啰,戏份还挺重要的。
当个普通人好难啊。
她正沉思如何逃走时,苦味涌入鼻间,雪色白瓷轻轻碰着她的唇。
涂山尧一眼洞穿她的小计谋,神情平淡:“想逃走的话,阿桃需先将身体养好。”
田桃:“……”
是人是妖都有针对她的读心术一样,几乎什么事都兜不住。
她不争辩,表示默认。
待碗中的药汁见底后,涂山尧不紧不慢将碗放下,他起身推开单边窗,屋子里立即灌入新鲜空气。
窗外绿意盎然,房内也有了生气。
他气定神闲,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宛若沉浸在世外桃源中,当外界纷争不存在。
与他相比,田桃心急如焚,感觉火都烧到眉毛了。
她现在想起紫云山上的场景,仍旧不寒而栗,但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像一场梦。
可对于江冷星而言,这必将是一场噩梦。
她不知自己昏迷后,他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日,擅自把她交给涂山尧,仙尊和各门派弟子将会如何对他。
“所以你接下来计划是什么,是想利用我杀了那群修士吗?”
窗外的光照入,涂山尧侧脸上弥漫一层柔光,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诉说着宁静,难以想象“黑暗”二字会与他沾边。
他转过身,面容逆着光,阴影落在脸上,口中溢出的每一个字都很轻。
“我不喜欢杀戮。”
最不喜欢之事,偏偏与生俱来。
随后又道:“阿桃,对不起。”
田桃无法回一句没关系。
怎么可能没关系,她一直视为威胁、想要摆脱之事,竟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是主角团边缘人物,没有远大抱负,法力低微,和这个世界产生不了一丝联系,却无端卷入是非之中。
心愿很小,只求保住一条小命。
顺便吃点好吃的,自由自在活着。
但如今,曾经的想法成了奢望。
她放弃挣扎,只想结束生命,进入轮回,把事情简单化而已,哪想到也没死成。
真是太难了。
涂山尧:“我知你厌恶我。”
他目光在房中绕了一圈,上次她出现在这,一点也不躲着他,更不会畏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