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明白。”
江冷星提着剑,数着石阶,步步向前。
“既然都明白,为何执意如此,你到底在执拗什么?”紫云仙尊第一次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凝望着他。
少年将剑从冷鞘中抽出,重复一遍在青竹林时说过的话:“恕弟子无能。”
他双手呈剑,长指托住剑柄、剑刃两端,将遍布纹路的剑身展露在青天白日下。
一同暴露无遗的,还有他那颗赤|裸裸的心。
长剑爬满裂纹,纹路细细密密,有旧痕,也有新生长出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成千刃。
“这剑……”
紫云仙尊凝着剑,久久说不出话来。
想起当时第一次见到小桃妖时的场景,她仰起脸迎着朝阳,脸蛋晒得红扑扑,一身裙子荡漾,炽盛热烈。
尤其是开口说话时,嗓音清脆悦耳,举起手打招呼,扎起的发丝随之扬起,蹦蹦跳跳的,人群中总能吸引注意。
那时他就想着,那位闷徒若有喜欢的女子,一定是这样的一只小妖。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一切应他所想,江冷星踏出自我封闭区,引玉剑因情而裂。
这本是一件幸事。
可惜造化弄人,魔芽之祸临世,就应顺应天命。
情如剑裂般,不可逆转。
多看一眼引玉剑,便让人觉得残忍,紫云仙尊敛起目光,望向少年煞白的脸,声音哽咽。
“可你必须想清楚,私情和大义,不可兼得。”
“不论是她,或是紫云宗上下,乃至为师,若被魔芽附身,必将义不容辞。”
若是一己之力,能换世间和平,是一种荣幸,纵使要他们的命,也在所不惜。
少年低垂眉目,似在认真听那番言论,实际上铁了心般,无动于衷,继续朝前迈步。
今日,他只要她活。
紫云仙尊:“江冷星,那你可知,她一心求死,根本不愿你救,这就是她的劫数!”
一心求死?
少年眸色有了一丝动容,长睫一掀,墨瞳和清雪一样透亮。
他语气毋庸置疑,早早给自己立下判词:“这是弟子的劫数,不是她的。”
所有的苦难,都该由他承受。
他一刻也未忘记自己的目标,但同样地,并不因为天平一端站着她一人,便觉得她分量轻了一丝一毫。
她既是私情,也是大义。
无论是她,还是这世间,他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给个交代。
一道古老法印自少年额间隐现,瞬息即逝,紫云仙尊难以相信他竟会做到如此决绝地步。
待反应过来之际,少年握着手中的剑,飞身一跃,急不可耐冲进了玉台之中。
天雷引迟迟不来,田桃死不成又活不了,无聊地打起了盹。
突然一声巨响迸发,直接把她吓醒,她还以为刑罚来了,木讷等待死亡降临。
忽地耀白灼芒一闪,一把寒剑击破低空阵网,而后猛地坠地,插进三丈开外地面上。
平整的玉面登时裂开翘起,裂口处升腾起一阵白蒙蒙的雾气。
随即白衣少年翩然落地,长指握住剑柄,将剑抽出,毫不顾忌周围人目光,十分嚣张。
白折腾了,江冷星到底还是来了。
田桃抬手在唇边擦了擦,绕着玉柱往后躲去,期盼不要被他看见。
都怪她心慈手软,怕他喝傻,特意控制住曼陀罗花蜜的剂量,现在想想真后悔,应该把一整瓶倒进去的。
余光处,白影慢慢朝她走近。
山下那么多障碍,也不知这人怎么闯上来的,真是一根筋,让人操心。
她捉迷藏般,滑稽地挪动位置,企图掩耳盗铃,将自己藏到柱子后。
心情十分复杂,特别复杂。
人世间之事,万分奇妙。
九个月前,她为保命,死皮赖皮住在紫云宗,和山中众修士打成一片,特别欢乐。
厚着脸皮说一句人见人爱不为过,但唯独江冷星看不惯她。
不是用剑吓唬她,就是冷言冷语相待,处处提防着,就差将她赶出紫云宗。
那时,她以为两人和磁铁两极一样,气场不和,要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
可如今,事过境迁,山中乌泱泱一群人,一心盼着她死,江冷星非做个显眼包,拼死拼活偏要她活。
她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夸张的。
歪着脑袋,她偷偷瞄了一眼,倏地愣住。
破破烂烂的少年,拖着破破烂烂的剑,步步走近。
昨夜离开时,他脸颊红润,让人好想亲,怎么此刻和雪一样苍白,一点都学不会照顾自己。
气得她心肝疼。
引玉剑划过地面,发出断断续续响声,江冷星随着她移动的方向靠近,直到瞥见她藏在发丝后的侧脸。
像一颗青涩的桃,脸色青白,毫无生气,唇边残留着未擦干的痕迹,袖口染着污黑的血渍。
她越将脑袋埋在两臂之间,他步伐越快,最后再也忍耐不住,想要冲上前之际,那双蒙着水雾的双瞳朝他望了过来。
脸上尽是冷淡神色,势要与他划开界线一般。
田桃压下喉间的腥味,手指摸向怀中,声音小到恰好够他听见:“江冷星。”
“你伤到哪了?”
“你欠我一个承诺,可还记得?”
她搜寻半晌,摸出一枚通体白皙的玉佩,指腹摩挲着背面的刻字,心里狠狠下定决心。
江冷星:“记得。”
从灵泽秘境出来后,为弥补那夜失礼之行,特意赠予她的。
凡是力所能及之事,无限无期,绝不食言。
田桃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记得就好,随后轻轻一抛,将玉佩还给他,一字一句道出诉求。
“江冷星,我要你做的事情是——立刻马上收起手中的剑,离开这。”
当初许诺时,就是在此山中,一草一木皆为见证。
要他离开这?
望着躺在地上玉佩,少年心里泛起一丝苦笑,她点子很多,总能找到方式治他。
但这次,要让她失望了。
筹码已经丢了出去,田桃沙哑的声音含着警告意味:“望你信守承诺,不可食言。”
“绝不可能。”
少年捡起玉佩,将曾经的诺言抛在脑后,甚至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
田桃身子一轻,视野内出现一片白衣,被他这举动气得不轻,登时咳出一抹污血。
血线滑过下巴,衬得她脸色愈发惨白。
她想抬手擦之际,少年一只冰凉的手先一步拭过她的唇瓣,另一只手托着她后脑勺,声音温柔至极。
“你吃了什么?”
他贴在耳边,吹出轻柔的气息,双唇轻轻触着她的耳廓,连手上动作随之放轻,怕弄疼她一样。
脸上砸下一滴凉丝丝的液体,田桃眼睫颤了颤,往他怀里缩去,声音含着笑意。
“嘻嘻,吃了糖……甜的。”
第128章 天雷
周遭一片灰蒙蒙阴霾, 恍惚间人声湮灭,景致虚化成朦胧的白,她浑身笼罩在苦寒气息中。
一瞬间, 竟忘了身上的疼。
只感觉,有两根长指略微颤抖地在她身上掠过,如急切的雨点, 杂乱无章地落下。
如捉溪水里的鱼儿般,试了好几次,她才将那两根手指抓住,慢慢收力,不让他动。
掌心旋即晕开彻骨寒气, 修长的指上生出雪霜, 薄薄的一层, 呈半透明状, 指骨上青紫色经脉隐隐显露。
微翘的指尖凝着一簇白光,竟让她莫名想起夏日烟火,但周围气温低冷, 如临寒冬。
田桃捏了捏他的指:“我又占你便宜了。”
一道很轻的声音回应她:“嗯。”
“你冷么?”
少年并未应她, 将手指从她掌心脱力,继续在她身上四处点着,灵力涌入体内,冲淡着泛起的酸楚。
“炉子里还煨着姜汤, 里面没有曼陀罗花蜜, 记得回去喝了……”
她有气无力说着, 光一个人输出, 江冷星压根不理,她登时来气, 拽住他的衣袖。
“别挠了,我痒。”
少年两指点在她腹部,声音藏不住慌乱:“告诉我,你吃了什么,我给你……”
田桃敲着他的手背,不耐烦道:“你好烦啊,都说了,我吃了糖咳咳——”
尾音模糊成一阵剧烈咳嗽声,喉间一哽,霎时吐出一捧血,暗红色液体沿着脸颊滑落。
她急急忙忙用袖子擦拭,反而把小脸弄花了,语气十分不悦:“我都被你气得吐血了,你走吧,我看见你就烦。”
说罢,两手去推他,可毫不起作用。
少年半跪在地上,托着她的后腰一用力,将她抱在双腿之上,将其完完全全护在身下。
田桃:……
他怀里怎么比地面还冻屁股。
灵力查探下,她体中糅杂着各种各样的毒,一夜之间发酵,毒液蚕食肺腑,若无魔芽排异,她恐怕难以撑到现在。
她太傻了,实在太傻了。
这样做,不仅无法扼杀魔芽,反而让自己遭受煎熬。
江冷星摸着她的肚子,手指又移到她的喉咙上,她的脖颈很细,像鲜嫩的花枝一样,轻轻一用力,就能折断。
他抱着她,双手小心翼翼,生怕下一瞬,她就会消失在怀中。
一直记得,她不爱吃苦食,最怕挨疼,他不敢细想,她昨晚是如何熬过来的。
江冷星:“你不是一个人,我……”
她不只是日照山的小桃妖,也可以是雪隐峰的小桃妖,她从来就不是孤身一人,只要他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只是,他到底无法许下太多承诺。
后面的路,要她一个人走。
田桃听他念叨着,忽地一笑,他咋还骂起人来了,接着又听他说:“我带你离开这。”
她立即打破现实:“别白费劲了,这毒无解,魔芽没了,我也活不成。”
既然决定离开雪隐峰,她就没打算留退路,趁早让江冷星断了那些歪念头。
她做事,比他还狠心。
江冷星抬袖,擦去她额间的冷汗,撩开黏在其脸上的发丝,凝着她的双眸:“那你可知……”
她天真地以为这样做,便能换他活,却不知,若这世上她不复存在,他会怎样。
田桃微微抬眼,少年下巴处汇聚一滴水,今日的雨似乎有点大,她只好来软的。
“这样吧,等我被雷劈后,你再把核桃埋在雪隐峰,浇灌几个月我就又长出来了,好不好?”
“……不好。”
三道天雷引之后,妖修魂魄尽散,再无转世可能,没了就是没了。
她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这不好那不好,总比一起死在这好吧。”
“我灵力修为远胜于你,天雷并不会要我命。”
“忽悠我?”
“没有,我从不诓人。”
田桃:“少来,玉佩的事你刚刚就骗了我。”
亏她把玉佩当个护身符宝贝,一直舍不得用,哪想关键时刻就失效,还真当她傻。
唬过她一次,撒起谎来,江冷星越发得心应手:“……下不为例。”
雷霆轰鸣,翻滚云雾里冒着紫电,第一道天雷即将来临。
少年捡起手中的剑,朝着她脚踝处的锁链斩去,咔的一声,火花四溅,链条分毫未动。
他太犟,实在是要做个好人,救她救到底,田桃赶不走他,只好取笑着。
“悠着点,小心你这剑又崩牙了。”
她仰起头,只能从发缝中瞥见他冷白的脸颊,又一阵摩擦声响起,她缩了缩脚。
“咳咳好吓人啊,就算我不想活,但也不要死前缺胳膊少腿。”
纵使声音沙哑虚弱,她还是止不住话匣子,少年哄着她:“你先睡会,很快就没事了。”
“这……我很难睡着吧。”
她余光瞥了瞥四周,感觉十分离谱。
“那就将眼睛闭上。”
“噢。”
她双耳听不到外界的声音,确实有点累了,要不是江冷星出来捣乱,她早就进入梦乡,然后安详地驾鹤西去了。
都怪他,害她死前还要煽情一波。
田桃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养会嗓子,再好好教训他,随后脑袋一歪,靠在他怀中。
玉台外圈站着大片修士,目光一直望着中央的核心圈,紫玉柱上方悬着天雷,只有不怕死的人才会闯入其中。
因而少年提剑硬闯时,无一人阻拦。
玉柱上的链条是由千年玄铁淬炼而成,寻常人根本无法挣脱,就算是江冷星也得费一阵劲,更何况是耗费大半灵力的他。
宗内弟子见到沐浴在紫光下的少年,皆于心不忍,高声呼喊。
“江师兄,你快回来吧。”
“莫要送死,会扛不住的!”
“师兄……”
大势既定,再执拗下去,也是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