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声音传来，随后被雷鸣声盖住，链条忽地被引玉剑斩断，但江冷星已无力从玉柱之下离开。
他扔了手中的剑，收紧双臂，将女孩藏在自己怀中，等待刑罚降临。
下一瞬，电光一闪，轰隆声划破云霄，灵山之巅突然黯淡，仿佛黑夜突至。
过了好几息，光线才渐渐恢复。
田桃是被惊雷震醒的，旋即真的感觉下起了雨，怀里洒下温热的液体。
双睫上也溅到雨滴，睁开眼时，视线之内是一片朦胧的红雾。
迟缓地仰起脸，慢慢望进少年的赤瞳中，她愣了一下，喃喃道：“江冷星，你今天穿的是红衣么？”
说完，双眸发烫，再也忍不住泪水。
第129章 提问
四面八方滚雷吼鸣, 紫蓝色灵光飞速闪映，低压的云层仿佛织成一座牢笼。
他们被禁锢其中插翅难逃，仍旧苦苦挣扎。
湿润的眼睫黏在一起, 田桃眨了眨双眸，一滴浅红的微凉水珠顺着眼尾滚落，随即没入发髻中。
她浑身发寒, 不禁颤了颤，一伸手便摸到一片湿漉漉的布料，腥红的血如一朵花，在少年胸口肆意怒放。
层层花瓣盛开，他一身雪白干净的宗服被鲜血慢慢吞噬, 连领口处淡紫色的流云亦被染成不祥的绯云。
她想掀开发丝去看他的脸, 少年忽地垂首, 将脸埋在阴影中, 不让她看。
沉沉的呼吸，夹杂着抽气声，抑制不住地传入田桃耳中, 抱住她的双臂轻轻颤抖, 松了一息，下一瞬却将她揽得更紧。
她抓住他的领口，将其拽到近前，手指循着血迹一路上移, 在触到他下颌时, 温血立即从指背滑落。
不规则的流淌路径, 像粘在手背上的蜘蛛网, 迫使她整只手臂僵硬一瞬。
“……”
话语哽在喉间，她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手心轻轻贴上他的脸颊，好半晌才问道：“疼么？”
少年缓了一会，望进她的视线，染血的红唇微微一翘，嗓子无比干哑。
“不疼。”
田桃：“撒谎。”
他说不疼，可脸色苍白如纸，两侧额角青筋凸起，身上散发着寒意，分明吃尽了苦，还想着诓骗她。
可转念一想，他又何时叫过疼。
她胸口堵着一口气，话中含着浓重的鼻音：“可我疼……”
江冷星只当她是苦于毒药煎熬，想给她输入灵力，指尖一碰到她肚子，便被握住。
“别犯傻了，好不好？”
田桃截住他的长指，头脑发晕，差点要被他气到直接归西。
她瓶瓶罐罐吃了十多瓶，本就抱了必死的心，活不活的，都坦然接受。
但不愿弥留之际，见到这样的江冷星。
他本是遥遥天上星，孤高冷傲少年郎，一身雪衣玉剑令人艳羡，不该碾入尘埃，受人指摘。
江冷星累了一般，与她额头相抵：“我只要你活着。”
“……傻缺。”
说一万遍了，她活不了了，这个傻帽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
田桃提着一口气，耐心和他讲道理：“你这么讲义气，我很欣慰，但亏本的买卖咱不能做。”
“这不是义气……”
她手指压在他唇瓣上，防止他打岔，咳了两声：“死一个比死两个划算，你真舍不得我，我下辈子还来烦你。”
每回距离隔得近了，清甜的桃子香气随之吹来，独特的味道仿佛刻入脑海。
他不知从何提起，天雷引之下再无转世，仅是轻声开口，双唇擦过她的指腹：“你应该活下去。”
纵使她一心求死，可他明白，她比任何人都想活，她活得小心翼翼，饱受魔芽侵害，却未放弃过对未来的憧憬。
她余生应行走于世间，而不是葬身于天雷之下。
田桃不想和他争了，败下阵来：“认清事实，你瞧瞧，我们还能出得去么？”
且不说头顶正在酝酿第二道天雷，光是瞥见玉台上那群人，她就觉得头疼。
江冷星灵力耗尽，抗下一道天雷后，战斗力直接砍为零，根本无法从修士们手中将她救走。
到时候她活不成也就算了，还要挨一顿胖揍。
多此一举，何必呢。
江冷星：“别哭了……我去求师尊。”
她不肯展露脆弱一面，即使是现在，也要用轻松的腔调，将残忍的话宣之于口。
他擦着她眼角的泪，越擦越多，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只好又道：“宗内灵药万千，总能解你毒，魔芽之事亦有解法，给我点时间。”
逆魂术需要灵力加持，奈何他灵力近期损耗严重，迟迟无法完成此事。
只要再多几日，一切会尘埃落定。
田桃静静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倏尔开口：“我想我们一起活。”
她不想他死，他怎么就听不明白。
趁第二道天雷降临之际，江冷星抱起怀里的人，离开刑罚范围之内。
良久，才心虚吐出一字：“好。”
她不信他的话，可也没有力气和他争辩了，全凭着一口赶他走的毅力撑到现在，此刻几乎是油尽灯枯了。
倘若她今日真的不在了，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江冷星好好活下去，去见一见人间春景。
他若敢不顾性命胡作非为，她做鬼也不会饶过他的。
这些话，在讲出口之前，她便昏了过去。
江冷星抱着她缓缓站起，回过身之际，茫茫山雾间，青枝绿叶，修士们连成一条线，数不清的目光袭来，将他从头至尾审视一遍。
他没去辨认这群人眼底的情绪，视线浅浅掠过，毫不在意般，随后定格在最中间。
在场所有人，唯有师尊可以救她，只要他愿意撤除天雷引，她便还有生还的希望。
白玉地面上蜿蜒出一条血迹，少年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旋即重重跪下。
“弟子自知罪无可赦，愿散去修为，耗尽灵力，以己之身，引渡魔芽，望师尊成全。”
他的情绪如静默的湖面，无波无澜，似乎早就下定决心。
不轻不重的声音响在空旷的山间，随风传入众人耳中，如惊雷劈上崖壁，骤然炸响。
引渡魔芽，需舍弃性命，只是为了一只才化形的小桃妖？
这简直是鬼迷心窍。
紫云仙尊语气蕴着失望：“为师将你从陵川救出来，不是为了让你送死，你明白么？”
当初将他带回紫云山时，开宗立派，为的就是让他重振旗鼓，传扬江氏风骨，而非白白丢了性命。
开始时，还苦恼他性格冷淡，沉默寡言，却不曾料到，他会有飞蛾扑火的一面。
少年俯身磕头：“望师尊成全。”
望着满身是血的他，紫云师尊于心不忍，但不肯松口：“若为师不允，你当如何？”
修真界小妖成千上万，他与小桃妖相识不过三季，时间极短，他只是一时陷入感情中想不明白而已。
待此事一过，他可结识更多小妖，想如何便如何。
但沉溺情爱，丢了性命就是不允许。
引玉剑飞入少年手中，他站起身：“若师尊不允，弟子只能一错再错。”
族亲早已亡故，江家徒留他一个，活着仅是为了报仇，他引渡魔芽之后，大仇得报，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何必再添上一条无辜的生命。
他望着面前这群人，心里生出一丝怪异之感，不知为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突然在某一瞬，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只小妖怪。
那时最后一面，血色长道上，小妖怪束手就擒，放弃了挣扎。
魔气散去后，他一身破烂不堪，胳膊、脚踝暴露在冰天雪地中，分明还是四岁小孩童的面容，可脸上充满不解和怀疑。
小妖怪留了他一命，同时将仇恨的目光留了下来。
一直以来，他沉浸在自责之中，当初没有救小妖怪，便不会发生那场悲剧。
归根结底，错在于他。
可时光流转，今时的桃，仿佛就是昔日那只小妖怪。
但他做不到冷眼旁观，从始至终坚定不移的立场，竟发生改变。
那些如心魔般盘踞心里的事，似乎也能想明白了。
若众人执意要她的命，他只好拿起手中的剑，始终如一地，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紫云仙尊一招手，守在四周的弟子跃入玉台之上，无论如何，今日都要将魔芽处理掉。
执迷不悟啊。
他心里暗自叹息，若人人都和逆徒一样任性，底下人效仿之，规矩岂不是都乱套了。
况且江冷星是江家仅存的血脉，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当灵器挥来时，少年左右闪躲，他需要护在怀里的人，只守不攻，身上落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可他宁死，也不愿将小桃妖交出。
渐渐地，他体力不支，剑刃撑着地，任由伤害迎面挥下。
就在此时，身后一道绿色灵弧飞来，替他挡下这一击。
修士们抬眸望去，玉台旁的一棵青松上，落在一道青色身影，来人足尖轻点树梢，浅褐色的瞳眸散漫瞥来。
在看到某一处时，嗤笑一声：“江冷星，这滋味好受么？”
涂山尧早就到了紫云宗，欣赏了一处好戏。
他看着少年一路从山脚闯入山巅，伤痕累累状态下承受天雷引，再到无人理解，无人相助。
这多么像曾经的他。
他遭遇过的苦难，也要让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少主品尝一下，问问他是何滋味。
酸的、甜的还是苦的？
江冷星听着背后的声音，并未回头，也不知要如何去回答那个问题。
他佩服涂山尧精于算计，又或许是天时地利，才会将魔芽恰好送入小桃妖的体内。
更不知要怨何人。
他只知道，要怎样终结这一切。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妖尊这时出现，必会作妖，众弟子收回视线，准备先解决好眼前之事。
若让妖尊得到魔芽，保不准他会催化邪物，引起动乱。
修士们手中武器蓄势待发，想再次出手之际，忽地清风一扫，青衫男子翩然落地。
他将二人挡在身后，桃花眼弯起：“退下，别打扰他回答我的问题。”
随后长臂一扫，挥出一道灵光，将众人推远，仿佛给二人谈话留出一点私密空间。
筹谋已久，就是想看到江冷星如今这副模样，看他成为众矢之的，正道们眼中的叛徒，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被处处打压，只能东躲西藏，一旦被抓住，便是末日。
魔芽即便不在他身上，一样可以让他心如刀绞。
而且，事情似乎有趣多了。
涂山尧偏过头，看着浑身浴血的少年：“所以，这滋味好受么？”
第130章 答案
少年微微抬眸, 目光绕过青衫，望向前方，景象徐徐映入眼中, 漆黑的眸子浮现一丝茫然。
白衣修士们亘古不变站在原地，宛若与这片土地连在一起，壮观如一幅画卷。
他不在画中。
甚至, 他如一颗墨点，是收笔时不小心洒上的多余一笔，破坏了这幅画的原本构图，是不被人接纳，想要洗清的。
滋味如何？
说实话, 心里无太多想法。
这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是他的选择, 纵使身死, 也无怨言。
他的目光落回涂山尧身上。
透过青衫男子，思绪回到陵川的冬日，仿佛再见从前那只小妖, 可仔细一看, 却又不曾在他身上看见过往半分影子。
小妖怪是山中漂泊无依的小狐狸，食不果腹，四肢纤瘦似细细的竹竿，一蓬乱发如枯草, 遮住惨白如霜的脸。
领他进入屋中时, 一双怯生生的眸子满怀好奇, 连瓷碗上的图案都要盯半天。
那时, 他没有名字，是一碟糕点就能哄开心, 整日整夜跟在身后，就像条小尾巴。
偶尔，也会缩在绒被中偷偷哭，被子轻颤着，听得让人心碎，需要被人抱一夜，才能入眠。
同为孩子的他，体验了一把身为兄长的责任感，心里想着，让阿娘将小妖怪留下，这样两人就能天天在一起。
可以去更多地方，不必局限于院中。
生辰日前夕，是充满期许的时光，至亲和好友皆在身边，可是一切如泡沫幻影，碎在那日清晨。
长道沿途遍布尸首，尽头站着小妖怪。
他和两侧苍天古树相比，身躯渺小，像一颗石子，十分不起眼，可周身翻涌的魔气，却令人生畏。
稚嫩的脸庞上，一双眼眸十分漂亮，可里面满是怨毒，激荡着毁天灭地的厉色。
直到见到他抱着雪人出现时，小妖怪才慢慢恢复正常。
可是，不是把沾满鲜血的双手藏到身后，一切就能当做不曾发生过，空气中满是令人作呕的腥味。
那种令人恶人的气味，还存在于彼此之间。
纯净洁白的小雪人裂成了冰渣，之前温情的时光不存在过似的，唯剩深仇宿怨，像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