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妘心跳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不必麻烦,没什么大碍,睡一晚便好了。”
他点了点头,但还是记在了心里:“出何事了?为何要罚你们抄书?”
婉妘顿了顿,她不知如何解释,心头盘算一番,敷衍了过去:“左不过是家中的小事,今日抄完便算了,明日不会罚了。你呢?今日做什么去了?”
“今日去郊外庄子上看了看,喂了喂马,又寻了寻市场,等马休养几日,看起来精神了就能拉出去卖了。”
“这样也挺好的。”
“明日便是中秋了,明晚……”
婉妘打断:“明晚若无要紧事,等家中忙完,我便同你一起出去。”
“好。”他心里落了听。今日宫中来人,说是中秋宫里办了家宴,邀了他和他爹去,他可是挨了顿打才换来明日不出席的机会,“好,天不早了,你也累了,早些睡,明晚我来接你。”
“你奔波了一日,也早些休息。”
天是不早了,往日这个时辰她都睡了,可今日她睡不着。
明晚出门是悄悄溜出去,不必看祖母的脸色,她想打扮成什么样就打扮成什么样。
可她到底该穿成什么样呢?小公爷会喜欢什么样呢?他整日里都穿得那样朝气,应当会喜欢明媚一些的颜色吧?
婉妘打开衣柜,翻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杏粉色衣裙,可这些裙子要么是闻翊送来的,要么是用闻翊送来布料缝制的,她实在不想穿着闻翊的东西跟小公爷一起出门。
她放回那些衣裙,重新挑了件素色裙子,又去首饰匣里找出配套的首饰,想了想明晚的妆容,才安心睡下。
翌日,到了老夫人院子,没见二娘在,用早膳时也未见二娘在。她有些好奇,倒没问,老夫人反而先提了:
“昨日叫你们抄书,只有大娘完成了,三娘是后半夜完成的,也去睡了。只有二娘,昨日偷懒并未完成。不要以为今日是中秋我便会心软,饶她这一回,该是如何就是如何,何时抄完就何时出来,若一辈子抄不完就一辈子待在屋里,别想再出去。”
婉妘和三娘齐声应了是。
“今日中秋,本是要家中聚在一起用个饭,但昨儿宫里传话来了,说叫我带着大娘一同去出席宫宴,故而今晚我与大娘不在。”
婉妘一愣,下意识就要拒绝。她已与小公爷约好,今晚要出去游玩,如何能去参加宫宴,可……
“但也不必慌张,大房的今晚主持家宴便好,二房的协助。”
“祖母……”她想说些什么。
但没有她说话的余地,祖母已打断了她:“收拾齐整,不用担忧,你也去过宫里,照往常那样便行。”
她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
小公爷晚上才会来,她该如何提前告知?总不能人来了才发现她不在。
可外面已在催了,要去皇宫得早些出门,她犹豫一会儿,还是没往窗台上放纸条。
进宫时已至下午,长长窄窄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她忧心忡忡往前走。
女眷要去皇后那儿请安,她随祖母到皇后寝宫时,却被拦在了外面。
“殿中有外男在,夫人和娘子不便相见,还请稍等片刻。”
皇后殿中有外男在,倒是有些奇怪。
婉妘脑子过了一遍,并未多想,微微避开眼,站在一旁安静听着祖母和侍女说话。
没多久,殿门一阵响,一道浅绛色身影走出来。
“不必送了不必送了,我晚上还有事儿呢,就先走了!”
婉妘瞳孔骤然睁圆,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少年。
少年转身瞬间也瞧见了她,眼瞳同样微变,可他反应快,立即恢复正常,朝老夫人行礼:“见过武陵候夫人。”
婉妘立刻回神,收起眼神,看着地面。
“小公爷好。”老夫人体面回礼。
仅此两句,少年告别转身就走,而她们也被引着进了殿中。
皇后还是和从前那般,没什么变化,素净雅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很有一国之母的风范。未央宫和从前也没什么大的区别,还是那些摆件那些装饰。
婉妘只能记得这些了,她一直在想小公爷的事儿,方才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早就烟消云散了。
“你可听皇后说了,此次本是家宴,轮不到我们侯府,应当是殿下的意思。若是没有殿下,我们一家怎会有此殊荣?”
婉妘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又瞧见那道浅绛色身影了,随口应了一声。
老夫人没听出来她心不在焉,只往前看了一眼,看到的却是满园子的权贵。
“宴席要开了,此时不宜前去走动,宴席中倒可以多交谈交谈。”
“是。”她默默收回眼,眼神没再乱瞟一回,规规矩矩跟着祖母,等着宴席开始。
她和祖母和席位靠后,稍一抬眼,便能纵览全局。
那道身影坐在前面,高举着酒杯与皇帝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丝毫不怵,还是那副朝气蓬勃的模样。
“当年吴国公随先祖征战四方,与陛下义结金兰,后虽是不便以弟兄相称,可其父子恩宠还是可见一斑。”老夫人忽然压低了声音。
婉妘一愣,以为祖母是在责怪自己不该多看,急忙垂下眼。
“若是有机会能促成姻缘也不失为一桩妙事。”
婉妘心中大骇。
“你觉着二娘配小公爷如何?”
“二娘率真活泼,许给任何人家都是绰绰有余。”婉妘松了口气。
老夫人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婉妘心口有些堵,不想再坐在此处:“祖母,我想去宽衣。”
“去吧。”老夫人摆了摆手。
她徐徐起身,不紧不慢退出席去,有宫女为她指路,她没叫人跟着,独自往前方小花园里走。
席上规矩礼仪本就繁琐,又一听祖母那话,她心中实在不怎么舒坦,胸口像堵了口气,有些呼吸不了。此时出了厅,深吸一口夜间凉风,她才觉得好一些。
又往前走了几步,前方忽然从天而降一道人影。
这身影她太过熟悉,一点儿也没害怕,反而上前几步,低声解释:“我今早才知要来宫里。”
季听雪从阴影处走出来:“我那会儿碰见你就知你要在宫中过节,故而又留了下来。”
“嗯。”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身去。
“你……”季听雪上前一步,又退回去,“你手腕还难受吗?我买了药膏,原本打算晚上拿给你的。”
“现下已好多了。”
季听雪挠挠头,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噢了两声。
“你为何也出来了?”
“我瞧你出来了就跟出来了,你呢?”
婉妘朝湖边走几步:“只是席间有些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季听雪跟过去:“原是如此。待出宫天色已晚,恐怕不能出去玩了。”
“嗯。”她心中有些遗憾。
“下一回,等过年时也很热闹,到时出去玩也行。”
但她不知还有没有下一回,她要嫁人了,小公爷要娶妻了,他们终是要有离别的那一日。
“你今日打扮得好生庄重。”季听雪忽然道。
她被拉回神,看一眼自己的裙子:“家里要求这样穿的,不好看吗?”
“不是不好看,就是瞧着有些严肃,我看着都不敢和你说话了。”
她忍不住笑了:“有那样可怕吗?”
季听雪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装扮?”
“浅绛色的。”他补充一句,“我梦见过,你穿了身浅绛色的裙子。”
婉妘觉得稀奇,她很少穿成那样出去,最近穿也是因着家里想要讨好闻翊。她问:“什么样的?”
“就是……那种像纱一样的,瞧起来像仙子一般,回头我叫绣娘做一件送给你。”
“好。那……”那常穿浅绛色是因为她吗?
季听雪像听见了她的心声一般,小声道:“我时常穿浅绛色就是因为你喜欢浅绛色……”他其实不太喜欢这种鲜艳的料子,也不是不喜欢,主要是容易弄脏。
得到了回答,她却又不敢接了:“那我送一条腰封给你吧,总不能你送我,我却什么也不送你。”
“行!”少年嘴角高扬。
婉妘嘴角也扬,沿着枯荷小池往前走。
季听雪跟在后面。
“我方才见你在和他们说话,很开心的模样。”
“那是他们笑话我,文不成武不就……有人来了!”
婉妘还未反应过来,身后跟着的少年已不见了,再一回头,却见闻翊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殿下。”她有些慌。
“方才闲下来往你席位看时才觉你不见了,问过宫女便跟了过来。”闻翊解释一句,走近牵住她的手,“怎么想着一个人出来走了?”
小公爷就在身侧的树上,她实在不想在他眼前作出什么失礼的事,猛得抽回了手:“宫中人多眼杂,容易遭人非议。”
闻翊倒是没怪,重新牵回她的手:“我来时并未瞧见有人,你放心就是。”
她还想挣,但挣不脱了。
“今日是我点名要你来的,只可惜没有那层名分,让你受了委屈,坐在了后面。待来年,你我成亲后,你便能随我一起入席。”
她从来不觉得坐后面有什么委屈,也根本不想参加什么宫宴,若不是要来宫里,此时她或许已跟小公爷出府游玩了。
但任她如何生气,也不能表露半分:“多谢殿下。”
闻翊勾了勾唇,将她拉进怀里:“还是你识大体。”
她一个字也听不下去,只害怕头顶那束目光看见,用力要躲开:“殿下,不宜如此!”
闻翊只当她是欲拒还迎,抱得更紧了些:“谁不知晓我们的关系?为何总是这样抗拒我?”
她手一顿,垂落而下。
“我待你不好吗?我不是早就与你说过,等开春父皇便会为我们指婚?你总这样,我都不知你到底是因重规矩还是因讨厌我。”
“这是在宫中,若被人瞧见,受人议论的还是我。”她找了一个理由,其实也有这个缘故,她不用想就能知晓旁人会在背后如何说她。
闻翊捧住她的脸,怜惜万分:“孤是太子,谁敢在背后议论孤的女人,孤拔了他的舌头。”
她垂下眼,不置一词。
“往后有孤撑腰,你再不必这样谨小慎微了。”闻翊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月光这样清澈,或许树上的人什么都看见了,她心底悲怆,眼中有些湿润,出声便是哽咽:“殿下出来这样久是否不太妥当?还是莫要落人话柄为好。”
闻翊这会儿正是情浓,听她这么说也不觉越界:“是不便出来太久,你跟孤一起回去吗?”
“不了。”她摇头,“被人看见又要说些什么,殿下先行就是。”
闻翊心觉有理,没再强求,先一步离开。
看着人影消失在小道尽头,她浑身松懈,心快要垂到地上。
头顶上有树叶沙沙作响,下一刻,身后有轻微落地声,她知晓,小公爷站在她身后,可她没有勇气回头。
“婉妘。”
她鼻尖一酸,眼泪就砸了下来,脑子里全是小公爷什么都瞧见了,小公爷什么都瞧见了。
季听雪看见她的眼泪,急忙走至她跟前,却不知该做些什么,抬了抬手,又唤一声:“婉妘……”
“我……”她垂着头,眼前模糊一片,想解释什么却不知从何解释,想问些什么又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婉妘……”季听雪手抬抬放放,好像做什么都不太合适,急得头都冒汗了。
婉妘看着那只手,鬼使神差抓住了手腕上的衣裳。
季听雪一怔,险些石化,悬在半空中的手没动。他悄悄呼出一口气,拍了拍婉妘的肩膀,轻声道:“莫哭了。”
婉妘往前走了一步,头抵在了他心口处。
他双目圆睁,彻底不敢动了,只感觉那轻声呜咽缓缓敲打在他的心上,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没事没事,莫哭了。”他不知她在哭什么,但同样难过。
他抬手,僵硬着在她背上轻抚:“罢了,你想哭便哭吧,这里没有旁人。”
“小公爷。”婉妘突然唤。
“嗯?”他正注视着周围,回答的这一声呆呆愣愣的。
婉妘破涕为笑,缓缓退开几步,低声道:“小公爷,该回去了。”
“噢,好。”他回神,“你先走,我就在后面跟着。”
婉妘微微点头,徐徐走在了前头。
小公爷就跟在后面,她能感觉到。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只要小公爷出现,她便能清晰地感觉到,小公爷似乎已成了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方才她靠近了他。
是因为真的伤心难过,也是怕小公爷看见她和闻翊那样后,不肯和她往来了。
没错,她在勾引小公爷。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一向最端庄收礼的崔家大娘子,不仅私藏了外男的物件,日日与人私会,还搂搂抱抱了。
已快至宴席入口,她悄悄回眸看了一眼,收起脸上的笑,端庄进了门。
没过多久,宫宴结束,她便随祖母出了宫,其间也跟小公爷擦肩过,但除了心中微紧,她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任谁也看不出他们两人方才还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