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上猛地使力,狸猫“喵”的一声,浑身毛发竖立,站起身刺溜跳下公主的膝盖,撒开短腿跑开了。
柔嘉公主眼神柔和两分,忖道:“和谈是礼部的大事,万不能出了纰漏。陶侍郎宅心仁厚,但不能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这个小娘子出的主意分明对礼部不利,不能由得她胡来。陶侍郎不好做的事,本宫替他做。”
侍女极快地抬起头,很快又垂下去,心里浮起不祥的预感。
昨日看那小娘子护着孩童,应是个好的,但听公主这意思怕是……
她正胡思乱想着,只听柔嘉公主吩咐道:“你派人打听那个小娘子的底细,找个妥帖的刺客,尽快将她除了,记得做的干净些,别让人寻出陶侍郎的不是。”
侍女猛然张了张嘴,惨白着脸,“杀……杀了?”
柔嘉公主摸了摸头上的发簪,眼眸波澜不兴道:“她给陶侍郎添麻烦,那便是本宫的敌人。无声无息让她消失,陶侍郎也不必遵守对她的承诺,岂不更好。至于流民,待处理了这位小娘子,再以最快的方式将他们赶离京城,本宫就算帮了陶侍郎的大忙。”
侍女颔首行礼,“谨遵公主殿下之令,奴婢这就去办。”
法云寺里,杜袅袅和玫娘清点了流民数量,人数比她们想象中要多,也远超系统要求的两百人,但好在杜袅袅能接到的任务也多,就算鹤沣码头饱和了,她也能挖掘到其他需求。
陶玠将杜袅袅叫到一旁,沉声问:“此事有几分把握?”
他从杜袅袅方才的神情已经看出,这事不比之前她应承下来的那些事轻松。
杜袅袅一宿没睡,脸色有些发白,眸色疲倦,但精神头很足,“事情对大人而言,关乎外交乃至国运,对流民而言,关乎生存乃至性命,袅袅会竭尽全力。”
陶玠注意到她的倦色,眸色深下来,温声道:“此事因我们礼部而起,我将徐尧派给你,这十日,徐尧随时听你调遣,需要什么手续,或是与巡检协调,你都可交给他办。流民暂居法云寺,需得有礼部与京城巡检的双重许可,方可出入。这段时间他们的一日三餐,我会吩咐人送到寺中。”
“多谢陶大人。”杜袅袅郑重地躬身向他行礼,“我替小豆子他们感谢大人恩情。”
陶玠柔和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着她,两人站在大殿外的扶栏边,能够俯瞰整座京城,翘起的屋檐,缭绕的檀香,风从殿间袭来,吹动檐角的铃铛,也吹起杜袅袅的裙摆和发丝。
“他们是我大颂子民,本应如此。”
杜袅袅抬起头,听见他如是说。
他的视线落在她恬静的眉眼上,“若是累了,先回去歇着,还有时间。”说完,他从她身畔错身而过,转而去交代徐尧,徒留杜袅袅在原地惊异。
他是在关心我吗?他什么时候这么关注我的精神状况了?杜袅袅想。
我现在的状态就……挺精神的。
最好立马点一批能干力气活的去码头试试工。
杜袅袅突然想起一事,转身追问道:“哎,陶大人,你说的十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算?是今日此时,还是明日天亮啊?”
陶玠:……
大可不必如此严谨。
徐尧被指派给杜袅袅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没过几个时辰,杜袅袅就让他领教了什么叫做卷王之王,没有最卷,只有更卷。
休息?不存在的,如果你管每天睡两个时辰叫休息的话。
他本来以为自家大人已经够勤勉的,没想到这还有个勤勉界的天花板。
流民到法云寺屁股还没坐热,门口看守的官兵还没闹清情况,杜袅袅就带着玫娘点了五十名年轻力壮的男子去了鹤沣码头,小豆子的三叔就在其中。
这些都是昨晚杜袅袅整理出来的名单中的一部分。
起初,流民对于她能否有那么大能量和本事表示质疑,毕竟她不代表官方,还是个女子。对于怀疑的声音,杜袅袅的处理方式很简单粗暴。
她站在流民之中,神色肃穆道:“十日之约,是我这个小女子为大家争取来的。十日之后,是找到合适的差事留在京城,还是被遣返原籍,或是被杀头,你们自己做选择。愿意相信我的,跟我走。”
众人先是沉默,紧接着小豆子叫道:“仙女姐姐是好人,三叔、爹娘,你们相信她。”
小豆子的三叔是个心思敏捷的年轻人,他最先站出来,“我跟你走。”
杜袅袅赞许地点头,“好,还有人吗?”
一瞬的寂静后,她亮了亮手中的契书,“这里是鹤沣码头十五艘船舶还有十二家商铺托付我雇觅人力的契书,他们寻找的人力,有纤夫、有帮工,有船上的劳力,有账房先生,浆洗衣裳的女使,还有负责做饭的厨子等等。给的钱日结,从五十文到一百五十文,根据干的活难易程度而定,能配上什么样的差事,全靠自己本事。只要跟我走,我保证你三餐能吃饱肚子,再也不用等着人施舍,受人怜悯,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属于自己的前程,全家老小能体体面面地留在京城。”
她这一番话说到众人心坎里,小豆子的爹紧随其后站起身,“我愿意跟你去。只要能让一家人吃饱饭,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
“我和你们一起去。”
玫娘看着越来越多站起来的人,心潮澎湃,她羡慕钦佩的目光凝视杜袅袅,双手微微颤抖,亢奋于自己跟了个好主顾,也许未来,她也能成为像杜娘子一样的人,能为民请命,能鼓舞人心。
杜袅袅这番演说落入陶玠和徐尧眼中,第一批流民排好队清点好人数后,徐尧跟随一起出了寺庙,赶往码头。他作为礼部员外郎,此次暂时佩了厢巡检出入的腰牌,因而每次出入,他必定陪同。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杜袅袅的感染,第一趟第二趟时他还颇感兴奋。他眼看着杜袅袅是如何让流民信服于她,又看着她是如何说服码头那帮船老大、商铺老板雇佣她推荐的人。
每日夜深,他赶到陶府向陶玠汇报,进门就是一副饥肠辘辘快要渴死饿死的状态,张口就道:“大人,你不知道那个杜娘子,她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回禀的时辰一天比一天晚,黑眼圈一日比一日重,到了第四日,他拖着已经快麻木的身体,意识昏沉地迈入陶府,陶玠依旧点着灯,在书房等候他,见他进门,“饭菜已经让人给你热好了,茶在案上,你自己倒。”
徐尧站都快站不稳了,扶着书桌,摆摆手,声音沙哑地说:“大人,我实在不行了,你让贺祯去吧……那个杜袅袅,她不是人。咳……咳咳。”他虚弱地咳了几声,灌下一大口茶,勉强靠坐在座椅上,长长吸了一口气。
大人也真是的,非要定下个什么十日之约,知道有多少流民吗?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陶玠睨着他,微微挑了挑眉,“你刚才说什么,你不行了?”
男人不能说不行!
徐尧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我是说,我是说……我真的不行啊,大人。”他随即浑身瘫软下去,男人不能逞强,不管行不行,先保命再说。
“你让贺祯去吧,或者礼部其他员外郎也行。我认为他们非常有必要跟着杜娘子历练一番,体会民间疾苦,还能锻炼口才应变,熬鹰的本事也是日益见长,以这种强度熬个三五日,届时多国和谈,必定能在鏖战中力败群雄。”徐尧侃侃而谈后,抓起茶盏喝了两口,“我就不必了,我已经领教了杜娘子的厉害。”
陶玠瞧着他这副累到不行的样,“我倒是好奇,杜娘子都做了些什么,让你对她有这番评价?”
徐尧脑海中瞬间闪回了无数镜头,“她推举的人和其他行老推荐的人撞上了,船老大不知选谁,杜娘子三言两语就说出了其他家人选的不足之处,还有自己推荐的人和船老大要求的契合点,说的几方都心服口服。”
“寺庙把守的官兵想故意为难她,她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人家的软肋,只两句话就让官兵再不敢找她麻烦。我就纳闷了,京城那么大,她谁都能认识吗?还知道人家的把柄。”徐尧皱着眉,迷惑不解道。
“我看,这事儿有杜娘子张罗,有我没我都一个样。官兵就算见不着腰牌,说不定都能通融她进去。”
“还有,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啊。吃饭也是一块胡饼三两口和水吞下。连带着我和玫娘也跟着寝室难安。大人,你瞧我这眼皮子底下泛黑,都快泛到我鼻头了。”他连吐苦水。
陶玠轻笑道,“我看你离变成棕熊还有一段距离,流民安置的怎么样了?”
抱怨归抱怨,徐尧聊起正事还是很正经的,“今日是第四日,已经替过半的流民找到了合适的差事,他们有了一天几十文、上百文的进项,一家人最基本的吃喝是够了,也能找低廉的旅舍居住,有遮风挡雨之所。别的不说,杜娘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陶玠:“你是礼部牵头的要员,若说她有功,你更该居功才是。”
徐尧登时来了精神,满脸写着“是吗,我真的这么棒吗我居然自己都不知道”。
陶玠:“使臣和谈后,便是两年一次的考绩,到时我向尚书举荐,保举你升任礼部郎中。”
徐尧直愣愣瞧着他,眼神忽闪忽闪的。
“不过,这件事若是让贺祯接替你,你四日,他六日,这功劳该如何算呢?”陶玠话锋一转,似是陷入苦恼。
徐尧立马道:“大人,这活儿既然是我应承下的,半路转手,贺祯怕是也接不过来,一来他没见过杜娘子,配合起来怕是会生嫌隙;二来前几日的情况他也不了解。我刚才话没说完,虽然前面进展顺利,但之前选的那些流民都是身强力壮的,码头的脏活累活都能干,剩下这些老弱妇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有的家破人亡,只孤身一人,若找不着差事,只能眼看着饿死了。这事我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陶玠似有所悟地点头,“这么说来,只能劳你继续担此重任了。你和杜娘子配合默契,想来也能替她多分担些。”
徐尧满脸不在乎道:“应该的,能者多劳嘛。”
陶玠眸中带笑,提醒他,“饭菜快凉了。”
徐尧反应过来,“哎,这么晚了我还没吃饭呢!”
他畅想着升官发财,大快朵颐时,杜袅袅和玫娘也刚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这段时间杜老太太和杜柒柒都被流民之事搅得作息乱了套,守在家随时准备好吃的,因为不知道两人会何时折返。
杜老太太心疼孙女,却也无计可施,只盼着事情早点过去。
杜袅袅吃完饭躺回床上,一天绷紧的神经得到片刻的喘息放松,但很快又被梦境中各种难题给惊醒。徐尧说的问题,也是她提到的,接下来六天,不会更容易,只会更难。
第五日,依旧是马不停蹄忙碌的一天,杜袅袅从剩下的流民中找出能做女红的,她已经从系统那接了推荐绣工的任务。
天色很快从明亮转为漆黑,徐尧像往常一样,将杜袅袅和玫娘护送到巷口。邻里的灯光微弱地透出来,将两人的影子拉的修长,微风中树影摇曳,晦暗不明。
走到一半时,杜袅袅倏尔感到一阵凉意,她蓦地将玫娘往后一拽,“锵”的一声,兵刃交击的声音,两人侥幸躲过刺客偷袭,玫娘吓得花容失色,杜袅袅拉着她连退两步,借着昏暗的光线,努力辨认道:“胡大哥?”
刚才刺客从身后剑尖直指杜袅袅,她敏锐躲过的同时,旁边杀出一个身材雄伟压迫感极强的莽汉,长戟“锵”地架上刺客的剑刃,两人随即见招拆招。
胡三有见杜袅袅认出自己,边打边喊道:“杜娘子,你们先走,快回院子,我打发了这小儿,随后就到。”
“你说谁是小儿?”刺客冷冷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胡三有:“谁活腻了还不一定呢。你这么矮,你不是小儿,难道我是。”
这刺客身形似少年,擅长轻功偷袭,常杀人于无形,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这么听人说他,当即气的脸都绿了,势要跟胡三有决出个胜负。
待杜袅袅牵着玫娘一路狂奔回到院子,他才惊觉此次偷袭失了手,自己跟这个难缠的莽汉较什么劲,意识到差事办砸后,他心头更是气盛,三两招击退胡三有,顿足飞远了。
胡三有慢悠悠走回院子,杜柒柒在这,他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杜袅袅亲手给他斟茶,“胡大哥,你怎么来京城了?”
胡三有喝了口茶,“我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赵家花了钱,将赵平贵从狱中捞了出来,而后便下落不明了。我担心他来京城寻你,伺机报复,便辞了虎威镖师的差事,来保护你安全。”
玫娘虽不知前情如何,但听见他辞掉了镖师之职,千里迢迢跑来京城,也能感到这位胡大哥对自家杜娘子非同小可,逡巡探究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