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来京城确实是为了她,但……杜娘子她是天上月,我后来才明白,我不该对她有妄念。她做了官,现在又被官家指婚,嫁给人中龙凤,我跟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早歇了对她的心思。”
他抬起头,看了看玫娘如花似玉的小脸,鼓足勇气。
“我现在,满心满脑的女子,是你。”他吐露心声,又垂下头去,“我知道我出自乡野,比不上你见过的那些名门公子,也配不上你,我只是想着,我这一去也不一定有命回来再见到你,也许今日就是最后一面,我想把心里话说出来,让你知晓,也好过我倒在战场时,把这件事带进土里……”
“胡大哥,你别瞎说。你不会死。”玫娘晶莹的泪淌下来,心里发梗发酸。
“你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等着你回来。”
“你、你是说……”胡三有心跳的很快,密密凝视着玫娘的表情,生怕错过分毫。
“你心系家国,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大男人,又怎会配不上我呢。”玫娘柔情似水,唇畔勾起浅笑,“我等着你回来,若是你能平安归来,我就嫁你。”
“好。好!”胡三有觉得方才那句,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话,顿时高兴地手舞足蹈。
“我一定,我定会立下战功,封了武将回来娶你,你等着我!你等着我。”
玫娘笑着点头,“好,我等你。”
她目送胡三有离开时,唇畔还带着微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害怕,全身发抖,没有一处不泛着冰凉。
这场战争,让她所倚靠的人,都上了战场。
杜娘子、柒柒、胡大哥,这些她在乎的人,都义无反顾地奔向前线。可那里是吃人的魔窟,是瞬息万变的深渊,危险重重。
他们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她必须守好这个家,等着他们归来。
还有一个人……程招娣。
玫娘眼里忽然燃起希望,虽然程招娣常年在宫中,但若真是出了什么大事,她还能找个人商议,只是,大军不日便要开拔,怎么还不见她出宫来为杜家姐妹送行,难道是还没得到消息吗?
事实上,程招娣是得到消息最早的那批。
宫里历练两年,她积攒了足够的人脉,后宫的妃嫔宫女,都能成为她的消息来源。
而她,也的确是在为出宫做准备。
夜色溶溶,她披着深色斗篷,敲开了太医院药房的大门。
这么晚了,她就知道卢灵均会在这,废寝忘食地熬制药材,筹备战场上常用的药品。
木门被从里打开,带起习习凉风,卢灵均有些惊讶地注视来人,“师妹,深夜来此是出了什么事吗?”
“师兄,我是来同你道别的。”程招娣仰起头,清亮的眸子含着笑。
卢灵均神色一变,忙将她让进屋。煮了去寒的茶饮,两人围炉夜话。
程招娣看着铜炉下黄黄红红的火苗,淡声道:“师兄,我已向官家请旨,辞去太医院的医官之职,去军队做一名军医。”
卢灵均暗暗心惊,“师妹是要随军上战场。”
他很快明白过来,杜家姐妹都去从军,程招娣也不例外。
她们都是有志报国的好女子。
“我来京城前,云麾将军和夫人就曾请我留在云州守卫军,只是当时我觉得自己医术浅薄,便来京城拜师学艺。现在也是时候回到军中,做我真正想做的事。”程招娣温言细语道。
“原来入太医院,并非师妹的志愿。”卢灵均倒有些汗颜,“到底是师叔的弟子,和师叔一样心怀苍生。这件事情,师叔他知晓了吗?”
程招娣:“我入宫前,师父便叮嘱过我,不要被皇城富贵迷了眼,坐井观天囿于一隅,前些日子战事起,我那时候就跟师父商议过了。”
卢灵均了然,“那你此去,可是追随杜娘子的队伍?”
程招娣点头,“除了她,我还会跟着谁呢?”
她温婉笑了笑,“袅袅和柒柒,我也放心不下她们。只是宫里这些事务,还有师父和妙医堂,就有劳师兄照拂了。”
“这是自然。本就是我应尽之责。”卢灵均顿了顿,迟缓了口气,“大军出城,我就不去送行了。照顾好你自己和杜娘子。我在太医院,必不会让前线的药物短缺。只求你们,都能安然归来。”
程招娣:“我替前线将士,谢过师兄了。”
程招娣的加入,无异于给了军中将士一剂强有力的镇定剂。
军医,绝对稀缺的职业,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位金紫医官愿意放弃太医院的荣华富贵,甘愿随军吃苦,去到最危险的地方救死扶伤。
程招娣算是开了先河。
出发前一日,当程招娣提着药箱、背着包袱回到杜府,玫娘总算明白了她迟迟未现身的原因,眼眶霎时红了,“你也要走?”
“嗯。”程招娣立在那,像是细长绿叶长满枝头的柳树,“师父耗费半生心血研制的药,能在军队中发挥最大作用。他老人家年事已高,便由我替他去。”
玫娘忍着泪意,上前扶了扶程招娣的肩,“此去艰险,你要好好的,多保重。”我会想你们。
十万将士踏上征途,背后有多少人家依依不舍,父母彻夜难眠。
马蹄带起滚滚黄沙,伴随着整齐有力的行进声,军队在百姓的夹道欢送中出了城门。
“吁~”北上宽广的官道,杜袅袅忽而听见旁边奔来一小队人马,侧眸望去,为首之人穿着深红色劲装,外罩修身软甲,腰间佩剑,身后跟着清一色的女兵,个个英姿勃发,士气昂扬。
“我来晚了。刚向官家求到的旨意,一路小跑才在城门口追上你们。”安宁郡主勒住马,脸上爽朗的笑意比正阳的阳光还要肆意明媚。
杜袅袅挑眉,“郡主来送行?”
“没看出来吗?我是要上战场。”安宁郡主傲娇地扬起下巴,眼神示意杜袅袅好好看看她这一身行头。
“没看出来。”一旁的杜柒柒毫不留情地拆台,“郡主这身花枝招展的,像是要去登台唱戏。”谁家打仗时穿这么金贵的衣服,锦袍上绣着花纹,盔甲上还点缀了宝石。
眼见郡主被噎住,杜袅袅笑了笑,“郡主,战场非儿戏,郡主千金之躯,还是不要亲自前往的好。”
正说着,陶玠驱马从前方行来。
安宁郡主大声道,“陶将军,你家未过门的娘子身为监军,却要抗旨不尊,你快来管管她。”
杜袅袅无奈地笑,“我哪里抗旨了?”
“我可是有官家口谕,亲口准许我做你的随行护卫长,随你一同上战场。”安宁郡主说的有板有眼。
“我的什么?“杜袅袅把耳朵往前凑了凑。
安宁郡主双颊飞起两片红霞,没好气地瞪过去,加大音量喊:“你的护卫长。我的这些兵,都是你的护卫。”
“真是官家口谕?”杜袅袅表示不信。
“我难道还敢假传旨意不成?我堂堂郡主,做你的护卫长,你要是不要?”安宁郡主扬眉。
杜袅袅轻哂,“要,我敢不要吗。”
她含笑看向陶玠,“将军,看来我们得多百十号人的口粮了。”
陶玠的神色没有半点玩笑,深沉的眸子望着安宁郡主和她身后的女兵。
“那就要看她们有没有本事吃上这口饭了,军队不养闲人。入了我的军营,吃穿用度,与普通士兵一视同仁。”
安宁郡主神色顿时一肃,连带身后的人马皆正襟肃然。
“是。”
晋州城。风雨飘摇。
蔺崇一袭铠甲,登临远望,两鬓隐约可见几缕白发。
晋州城被围已有月余,羌军大举来犯,强兵猛将,势如破竹。他虽率兵奋力抵抗,却寡难敌众,只得从边境的儋城,退守晋州,周边的环洲、兴元城亦接连失守。
战火连天,逃难的百姓和退守的官兵从周边失守的城池纷纷涌入晋州城,现在城中人满为患,晋州城再往后退便是暇县,暇县地势平旷,城郭矮小,一不足以容纳百姓,二不足以抵御外敌,暇县后一马平川,到汴京城之间的几座城池,皆很难形成有利的屏障。
换言之,现今已退无可退。
“城中粮草还能支持多久?”蔺崇声音低沉,目光凝望城墙外的敌军。
“粮草还能支持两月。”回答之人正是滑龙寨的二当家,本名张全贵,滑龙寨被招安后,他追随蔺崇到了边疆,以滑龙寨的兄弟们为根基,组建了蔺家军,他作为蔺崇的副将,主管粮草后勤。
“朝廷的援军在路上了,应该不日便至。”张全贵道。
按他们收到的消息,算上大军开拔的路程,前几天援军按理说就该出现在晋州城,可是左等右等,也没见一个颂兵现身。
晋州城危如累卵。
现在的局势就如洪水肆掠下岌岌可危的堤坝,城外的羌军就像已经高高累积悬在空中的洪峰,一旦晋州城破,将会是一溃千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试图安慰主将,然而蔺崇依然眉头紧锁。
被朝廷辜负这种事,蔺崇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何况攻打晋州城的,还是以虎狼之师著称的呼延部落。呼延氏族祖祖辈辈都是武将,从羌国建国至今,创下了战无不克功无不胜的辉煌战绩,此次来攻的主将,呼延宗瀚,久经沙场,勇武过人,极具军事才能。即便援军到了,能否扭转战局,亦未可知。
以朝廷的做派和颂军的战力,说不定也只是多拖些时日。
蔺崇目光凝重,“传令下去,做好死守的准备。无论有没有援军,蔺家军都与晋州城共存亡。”
“是。”
不知是不是晋州守城将士的错觉,在他们接到死守的命令后,城外的羌国军队,不知怎的,居然慢慢消减了进攻,一日之后,竟全军撤离。
“将军,羌军退兵了。”张全贵赶来报喜。
蔺崇登上城楼眺望,果真如此。
“发生何事?羌军为何无故退兵?”
张全贵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着舌头道,“回将军,俺们也不知道咋回事儿,那羌军就像有什么急事儿似的,急匆匆地就退兵了。”
蔺崇皱眉望向左右。
旁边的士兵道,“的确如此,羌军撤离时,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家里着火了一样。”
蔺崇忽而眼睛一亮,福至心灵。
“难道是援军?”
“将军,这是陶将军派人送来的信函。”
第104章 巧出奇兵
晋州城久攻不下, 呼延宗瀚本是不想放弃的,奈何收到朝廷的政令,让他紧急带大军回防。
目的地, 河西路, 丰宁。
他带领的六万西路军, 从西线进攻大颂, 离河西路较近, 是增援河西的不二之选。
至于为什么要增援河西路?
这就不得不说河西这块宝地, 对于羌国的重要性。
寒潮之下, 各地粮草欠收, 只有河西路, 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气候,依然丰产。
这里还有羌国最大的牧场, 六畜繁衍兴盛。有金矿、铁矿乃至各色宝石、制作胭脂的原料, 都从这里出产。
然而就是这样一块皇室极为看重之地, 却悄无声息地被颂军奇袭攻占了。
皇室震怒。
“是哪个不怕死的王八羔子,龟孙, 敢率军深入我们羌国,简直是活的不耐烦了,专门找死。”大军掉头直奔河西的路上,呼延宗瀚张口闭口全是问候祖宗之语,“既然他们这么莽, 敢跑去打丰宁, 我就让他们瞧瞧,我们羌人的老家是好偷的吗?”
旁边的副将也是满脸不忿, “晋州城就像是只膘肥体壮的羊,眼看到嘴的食物, 却不得不弃之,朝廷怎么想的?难道河西路的驻军都是吃素的吗?”
“河西军?哼。”呼延宗瀚嗤笑一声,“阿氏驻守河西,也就是沾了老祖宗的光,这些年,他们部族,可有出过一位像样的将领?颂军这么弱,都能被他们给钻了空子。”
“听说丰宁城的守将阿释掖被颂军斩杀,头颅悬挂在城楼上,如此奇耻大辱,阿氏就没想着报仇反击?”副将道,“河西路是他们的驻地,部族的兵力集结起来可直扑丰宁,何必大老远把咱们叫回去,白白贻误大好战机。”
“他们部族只剩下些贪图享乐之辈,若不是他们在边境输的那几仗,颂人哪来的底气削减朝贡的份例,羌人也不会挨饿受冻。阿释掖死有余辜。”呼延宗瀚眼里戾气横生。
“想我平生与颂人交战上百场,还没有哪只军队,尚未蒙面,就已经点燃了我的怒火。”他一身狐裘随着奔驰的骏马衣袂飘扬,尽显彪悍之气,毛茸茸蓬松的帽子下,络腮胡子的脸上浓眉紧皱,双手握紧缰绳,好像捏的不是绳索,而是颂军的生死。
“传令下去,加速前进,争取十日之内到达丰宁城。我要让这些胆大包天的颂军有来无回!”
丰宁城,城楼上飘扬的旗帜色彩鲜明,写着大大的“颂”或“陶”字。
丰宁城的守卫薄弱,陶玠率领五万大军绕过两国交战的前线,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占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