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宁不能担上强抢臣妻的名声,让跟随他的臣子寒心。
只能由着他们胡说八道,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
我都知道的。
我也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了。
可看到宴席上那张与云铮极为相似的脸,我还是忍不住了。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
4
云笙在后面追我:
“安妃娘娘!
“宋姐姐!
“嫂子……”
她气喘着停下脚步,哽咽着喊我“嫂子”。
我停了下来,心中酸涩,眼睛瞬间模糊。
远处是灯火喧嚣的热闹人群。
清蒙的月光下,我与云笙两两相对,俱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我:“那个孩子,她和我哥哥,有没有关系?”
我心下寒凉,惊诧地看她,“为什么这么问?”
“京中都传遍了,说你为了攀附皇权,怀着我哥的遗腹子就与圣上……”
云笙目光闪躲着,低下了头。
流言难堪,她无法宣之于口。
我却微微冷笑,眼泪落了一脸,心中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我挣开了她的手,“云笙,云铮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了解,你也不知道吗?”
“我知道的。”云笙急急开口,再也憋不住眼泪,“可所有人都这么说,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都说,安宁公主,是我哥哥的孩子。陛下仁厚,才会在她刚出生时就加封公主,万般宠爱。”
我的胸腔燃起了火,焚焚欲烬,在这灰烬中又无端地生出一股恨意。
裴怀宁,他果真厌恶极了安宁!
他从来就不想让我的女儿好过。
5.
裴怀宁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宫室,“宋时微,你还真是贱!赵云笙喊你嫂子,你也敢答应,你想丢谁的脸?你……”
他的话音陡然停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我双手握着枕头,正静静地悬在安宁的口鼻前。
距离不过方寸。
裴怀宁变了脸色,“宋时微,你要做什么?”
他咬着牙,“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她都会叫你娘了。”
是啊,安宁已经能喊我阿娘了。
白日里,她蹒跚着学步,软糯地喊我:“阿凉……阿凉……”
她咬字不准,还不明白阿娘是什么意思,可粘在我身上的目光,满满的都是依恋和信赖。
她是如此地信赖我啊!
可我要做什么呢?我想要她的命。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一个身世存疑的孩子,一个从小就活在恶意中的孩子。
她有被人鄙夷的娘,有对她厌弃的爹。
在这波云诡谲、逢高踩低的皇宫,如何能活得好呢?
她本就不该出生。
我的枕头压了下去。
6
皇后娘娘来寻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水榭边上看花。
水榭下本是蜿蜒清澈的溪流,在我寻死后,就被裴怀宁命人填平了。
现在种满了垂铃草。
皇后娘娘刚走到我身侧,就有宫人呵斥我:“大胆安妃,见了皇后娘娘还不行礼!”
我无动于衷。
皇后斥退了他,让所有的宫人都下去了。
她矮下身,泪光点点地握着我的手,“宋姐姐!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看了她一眼。
她嫁给裴怀宁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
昔日天真娇憨的世家小姐,已经是气度雍容的皇后娘娘了。
当年,裴怀宁为获得世家的支持,还是我与云铮带人去的琅琊。
以一城为聘,为他求娶百年世家的王家嫡女,王桢静为妻。
此事,轰动天下,一时被传为佳话。
漫天春光中,少女曾仰头问我:“宋姐姐,裴怀宁真的是懿德太子的遗腹子吗?”
懿德太子是先皇的兄长,素以端方仁厚著称。他本是所有人都最为看好的储君,却死在了赈灾回京的路上。
先皇登基后,勤勉了不过一年时间,便开始大兴土木、广纳美女,极其骄奢淫逸。
民不聊生之际,大家都开始怀念懿德太子,也渐渐传出懿德太子乃是先皇所害的流言。
先皇死后,留下的几位皇子皆不成器。
天下大乱,义军四起。
裴怀宁打着懿德太子的名号,集结旧部、广征兵卒,一呼百应,成为义军中最为强劲的势力。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少女低下头,羞红爬上耳尖,她悄悄地问我:“那他真如传闻一般的清贵俊美吗?他比赵小将军还好看吗?”
云铮忍不住笑出声,我警告地瞪他一眼,转而温和的回答她:“主公很好看的,他是谦谦如玉的君子。”
前言犹在耳边,如今思量,已是物是人非,满目荒唐。
7
“宋姐姐,你和陛下,何至于此?
“你以前待他是那样的好,怎么忍心他如此伤神?”
是啊,我以前待裴怀宁是那样的好。
年少时,逃亡到绝境,我曾为他自卖青楼。
那一年,裴怀宁九岁,我十二岁,距离裴家灭门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我和裴怀宁辗转逃亡在外,怕被官兵搜到行迹,连破庙桥底都不敢多待,只能宿在野外荒地。
裴怀宁说:“宋时微,裴家收养了你三年,你欠我的,你要报恩!”
对,我欠他的,我要报恩。
所以,我剪短头发,涂黑脸面,成了瘦瘦小小的男孩子。
我做过小厮,洗过马,曾被主家虐打得满身乌青。
我还要去寺庙帮工,走过狭长的陡崖峭壁,专为虔诚的香客供香。
我做着各种短工,星夜而起,星夜而归。
可就是这样,民生多艰,我们的日子也渐渐难了起来。
秋草转枯,转眼便是寒冬。
草窠中已藏不住人,我与裴怀宁连温饱都保证不了,更何况是住处和冬衣。
只怕风雪骤至,我们就再也熬不过去。
那日,裴怀宁定定地看着我,清凌凌的眼眸下辨不出情绪。
我在冰凉的河水中清洗干净,用干裂的手指梳顺头发。
河畔上,唯有白色的垂铃草还开得如雪如纸,这种耐寒低贱的草,垂着惨白的铃铛花,意喻不详,少有人喜。
我折了一枝垂铃草,别在后颈上。
然后,带着乔装打扮的裴怀宁去了城中的青楼,我说:“裴怀宁,拿着钱,好好活下去。以后,我就不欠你的了。”
8
“宋姐姐,陛下重罚了那些谣传安宁公主身世的人。这些时日,他更是亲力亲为地照顾她,从不假手于人,连上朝时都将公主抱于膝上。
“陛下是真心喜爱安宁公主的。”
我闻言冷笑。
在我疼爱安宁时,裴怀宁对她厌恶嫌弃,恨不得将她所谓的身世昭告天下,让所有人去唾弃她。
可当我真的打算结束她的性命,不想她受苦时,裴怀宁又比谁都着急费心。
他甚至不相信嫔妃宫人,笨拙地学着做一个好父亲,亲自去教养她。
皇后娘娘还要再劝时,我转头看她,“娘娘,你对我许下的承诺,还没有兑现呢?”
她的眼泪倏地出来了,不忍地别过头,“宋姐姐……”
我看着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春光中的少女。
她脸颊飞红,足尖碾着地上的落花,“宋姐姐,要是裴怀宁真像你说的那样好看,我以后就允你一个承诺。”
我笑语盈盈地接下话头,“那就等你凤翔九天的那日,为我和赵云铮赐婚可好?”
少女郑重地应诺。
我于春光中看向斜倚树下的赵云铮。
我的小将军神采飞扬,唇畔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9
云笙来见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恭谨地称我安妃娘娘。
我让宫人和侍卫退下,他们只退到了三丈之外,沉默着背过身去。
面对云笙不解的目光,我淡笑,“都是裴怀宁的人,负责看住我。”
云笙沉默了片刻,“圣上让我来看看你。”
我不过瞬间就明白了裴怀宁的意思。
皇后劝说无果后,他已经没有多余耐心。
他在警告我!
在打算闷死安宁的那一晚,我就决定不再苟活。
哪怕裴怀宁救下了安宁,也没有打消我的念头。
我当时想,受了裴怀宁的胁迫又能怎么样呢?
作为筹码,安宁和赵云笙,她们一辈子都安宁不了。
唯有我死才能破局。
云笙是功臣至亲,从小在我们的看顾下长大,便是裴怀宁真想对她不利,有的是叔伯故旧为她筹谋求情。
至于安宁,我死了,她只会过得更好。
那个时候,别人念起旧情,反而能多照拂她几分。
可惜,裴怀宁的人看得太紧,我数度寻死都被救下:
“镇南王求圣上为世子赐婚,我在赐婚人选中。”
我猛地闭上眼,周身涌上的无力感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口,却是眼泪先掉了下来。
镇南王世子,好男风,根本就不是良配。
10
当晚,裴怀宁就来了永安宫。
他站在灯下瞧我,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脸上,交织成冷血的纹路。
烛火摇曳,他走了出来,稳稳地停在我身前,冷凝着目光,是高傲的君王。
他吐出的话语如同巨锤,一寸寸敲碎我的傲骨,他说:
“宋时微,取悦我!”
我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
纸醉金迷的花楼上人声鼎沸,我忍着惧意与妈妈谈价,她肥润的双手在我身上揉捏,不时嘟囔着评估几句,周围是花娘的调笑,还有嫖客肆意打量的目光。
碧绿的水烟在我头顶发出呛人的味道,缥渺的烟气中,有相熟的嫖客大声与妈妈打着招呼:“花妈妈,又来新货了。小模样不错,看着是个未经世的,记得给我留着。”
那时的我,也是这样发着抖,打着颤,恐惧着自己的未来。
我怎么就没死在那个时候呢?
11
云笙最后嫁给了云铮的副将。
她被封为云和郡主,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新郎是一个寡言但念旧的人。
他们婚后不久,就要一同赶赴边关。
云笙来向我辞别。
长久的沉默后,云笙泪目,“宋姐姐,谢谢你!”
我强撑着笑,没有承她的谢意,反而对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云铮。
如果不是我。
如果没有我。
云铮会好好活着,以他的功勋,必会加官进爵,封妻荫子,他会有一个灿烂肆意的未来。
有云铮护着的云笙,也不必活得这般小心。
是我对不起他们!
云笙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嶙峋瘦骨刺痛了她的眼,“宋姐姐,你别自苦了,忘了哥哥吧!
“我知道,你觉得是陛下害死了哥哥。可是,不是这样的。那一战,粮草充足、装备精良,哥哥出事,真的只是意外。”
我下意识地摇头。
不是意外。
云铮是丛林山野中磨炼出来的将军,不谙水性,却被裴怀宁派去攻打水寇。
明明兵分三路,却只有云铮率领的右军遇到了水中漩涡。
明明其他人都好好地活了下来,唯有云铮的船出了事!
他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
云笙的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心中惊痛,“宋姐姐,要怪就怪哥哥吧,是他痴心妄想,竟然想和陛下抢女人。”
12
云笙走后,我大病了一场。
梦中都是云笙蓦然抬起的双眸,幽深的仿佛要把我吸进去:
“宋姐姐,你知道吗?裴氏皇族的皇子皇孙,都会在总角之年选一个小宫女做玩伴。长大后,视其品貌心性,为妾、为奴或为心腹,终其一生,不得自由。她是皇子的附庸,是皇权的象征,除了她的皇子,没有人可以染指。
“所以啊,宋姐姐,你不是裴家的养女,你是陛下自己选定的那个小宫女!”
原来是这样啊!
竟然是这样!
我还妄想能还清裴家的恩情,脱离裴怀宁的掌控。
我还满腔欢喜的,准备嫁给我的小将军。
可裴家收养我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这些。
他们说,我是裴家的养女,以后是正经的裴家小姐,除了要学习的礼仪文史、武功医术,只需要照顾好裴怀宁就可以了。
金质玉相的小男孩腰背挺直,他清凌凌的眼眸望着我。
让我发誓,要永永远远地陪着他。
我以为,那只是小孩子的戏言。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才是裴府真正的主子。
原来,他们要的,是我的一辈子。
13
我是被呛醒的。
裴怀宁捏着我的下颚,苦涩的药汁洒了我满头满脸。
我连咳声都是有气无力的。
裴怀宁的眼角有一点水光,看我醒来,他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嘴上仍是不饶人,“宋时微,你再不醒,我就把赵云笙抓回来,我就给她的郡马赐美妾。”
我咳着咳着,便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裴怀宁,如果我是你的伴生宫女,你为什么放任云铮和我亲近?”
他先是一怔,接着大怒:“是我放任他与你亲近的吗?明明是他自己粘上你的。”
我笑得没了力气,却还是抬起头盯住了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要同意我与云铮的婚事?”
裴怀宁气得在床前疾走,“宋时微,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你和赵云铮将我架在火堆上烤。”
“在那种情况下,你让我怎么办?你们两个都是朕的功臣,可一个无知无畏,一个藐视皇权,除了答应,朕还能怎么办?”
“可从来就没人告诉我,我是你的伴生宫女。”
裴怀宁噎住了,自顾自地转了半天,声音终于低了下来,“一开始,朕也不知情。后来,朕需要隐瞒身份,更加不能和你明说。等到最后,朕已经知事了,你要我如何与你开口?
“朕以为,有我珠玉在前,你不可能看上赵云铮那个混不吝的。”
可我,偏偏就看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