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日渐长大,眉宇间已经能看出裴怀宁的影子。
无人再敢质疑她的身世。
只是我对她的态度却大不如前。
我很少见她,少有的几次见面,安宁总是濡慕地看着我,我对她却没有好脸色。
可安宁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亲人,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真的不喜欢她?
只是碍于裴怀宁,我不能明目张胆地对她好。
看到我对安宁不好。
裴怀宁心疼安宁之余,反而更加疼爱她。
她至今还住在他的侧殿里,由裴怀宁亲自教养。
后宫那么多的皇子皇女,无人能越过她去。
可裴怀宁不只是她的父亲。
他是帝王。
皇恩难测,我必须为她筹谋。
25
皇后娘点着头,承诺道:“宋姐姐,你放心,以后宸儿有什么,安宁便会有什么。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
“宋姐姐!”
皇后娘娘在背后喊我,声音哽咽:
“你不要怪陛下!
“宋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陛下是好皇帝,你不要怪他。
“他每每想到曾经那般对你,想到自己的错处,他都痛悔不已。
“他早就后悔了!”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朝她挥了挥手,大步走开了。
你看,我的难处就在这里。
天下初定,百姓盼安。
裴怀宁是众望所归的明君。
他不能出事!
自执政以来,他勤政克己,体恤百姓,封赏臣子。
天下莫不信服!
他对得起所有人,除了我与云铮。
现在,他将功补过,已经将云铮安然无恙地找了回来。
到最后,裴怀宁对不起的,唯我一人。
可他是君王,是我曾拼死保护,一路扶持的君王。
我不能怪他。
也不会有人容许我去责怪他。
可那些伤害终究存在。
我怎么能和他好好地走下去呢?
26
裴怀宁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多疑、果决、冷血、多情、口是心非……
我是他的执念,是他认定了的所有物。
可我与云铮的旧情不是秘密。
云铮回来后,朝堂为官,满庭顾旧,他的过往经历必会被人提及。
后宫与朝堂的关系本就敏感。
更何况其中还牵扯上了不尽的爱恨纠缠。
随着时间流逝,爱意和愧疚淡去,猜忌便会充斥心头,裴怀宁心里的这根刺势必长成参天大树。
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安宁,我,还是赵云铮。
谁也不会落到好!
我没有时间了,我还需要好好想一想。
到了这一刻,我终于还是动用了最后的底牌。
我还有一支藏于暗处的隐卫,只有二十四人,却个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
我将匣子递给隐于黑暗中的人,“还要麻烦你,帮我要个账。”
半个月后,匣子摆回了我的妆台上。
里面满满当当地堆着各种名帖与配饰。
我的账,果然被要回来了。
新来的小宫女低眉顺目,“大人,这是一百二十八件信物,有些旧人不在京城,那些账,我们会慢慢帮你要。
“这一百二十八个人承诺,若有一日安宁公主遇到难处,他们倾家荡产,亦会鼎力相助。”
我将那摞信塞了进去,上了锁后,钥匙被收在了袖袋里。
“我走后,就麻烦你们多看顾这些安宁了。”
“诺!”
若她是个心无成算的,我就给她的这些足以让她安稳一世;可若她有心更进一步,这些将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去了椒房宫。
皇后娘娘抱住了我,“宋姐姐,我已问过太医,你的身体怎么会差到这般地步?是因为陛下吗?
“宋姐姐,对不起,我知道进宫不是你的本意,可我还是担心过。我怕你威胁到我的地位,我怕你的孩子会威胁到我的孩子。”
她看着我,眼中终于浮现出忐忑,“宋姐姐,在陛下那般待你之时,我没有出手帮你,是因为我的私心作祟,对不起。”
我自是看出了她的私心,所以,才会特意赶来告诉她。
我不会受她的威胁,永远不会。
因为,我是真的活不久了。
27
我救下皇后的那天晚上,又为裴怀宁挡了刺客的刀。
刀上有毒,毒入肺腑。
从那一日起,我的人生忽然就望到了尽头。
只是怕裴怀宁担心,此事除了我,就只有李叔与云铮知道。
所以,云铮才会不顾一切地,与我跪在大殿上,只为求裴怀宁赐婚。
他是想让我在最后几年,能好好地凭心活一把,不留遗憾。
只是,我们都没有如愿!
我这一生,从踏入裴府那日,便背负良多,不得自由。
进宫四年多,更是吃尽了各种苦头。
我已经快要熬不住了。
可我意外有了安宁。
她那么小,软软糯糯,只是看着她,我的心都要化了。
可是怎么办呢?
我是真的熬不住了!
我只能为她谋划最后一次。
皇后曾问我,知道自己是伴生宫女的那一次,我是真的想死吗?
不,我从未求死,我一直在努力求生。
只是,求生不得,便只能死了。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等裴怀宁对我的爱,对我的愧疚达到顶峰的这一天。
那才是我真正求死之时。
我要用最好的方式,死在裴怀宁最爱我的时候!
28
而那一日,来得很快。
利箭射入胸口的那一瞬,巨大的疼痛袭来。
我一时说不出话。
很快,有大批的禁军赶过来,将我们护了起来。
裴怀宁的龙袍上都是我的血,他抱住我,不知所措地抖着双手,“宋时微,你为什么要为我挡箭?那支箭我看到了,我能躲得过的!”
我自然知道他躲得过。
我还知道,今日的这场刺杀,不过是他自己做的局,为的就是除去拥兵自重的镇南王。
可我还是拽住了他的衣袖,“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都不会将你置于险境中。”
裴怀宁咬着唇,红了眼圈,他哭了,“宋时微,你要我拿你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裴怀宁,好好活下去,做个好皇帝。”
我遗憾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一切终了,我们两个真的能好好走下去的,可惜了……”
“宋时微!”
“陛下,不要愧疚,也不要难过。为你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本就寿元无多,六年前,为你挡刀的那次,我就已经毒入肺腑,药石无罔了。”
裴怀宁眼中的震惊闪过,怔忪之下,接着便是无尽的悔恨,他把我小心地拥进了怀里:
“宋时微,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不要你爱我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给你……”
他可真是个骗子!
我忍不住呕出血来,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帝王的爱,从不长久。
尤其是裴怀宁,唾手可得的,从不珍惜。
但是愧疚呢?
悔恨呢?
遗憾呢?
这些在午夜梦回之际想起,便会痛彻心扉、辗转难眠的情感。
会不会在无法弥补之后,被时间一刀一刀刻入骨髓,再难释怀?
29
怎么能不怨呢?
我曾在乱世,作为谋士搅动风云。
可后来,却在同僚伙伴论功行赏时,因为女人的身份被排除在外。
最终,我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被帝王视为所有物的女人,被打断獠牙、废除武功、严密监管,强行困在了方寸天地。
所有人都告诉我,裴怀宁在意我,他在乎我,他有他的不得已。
可我不信!
我从来就不信!
在这皇权至上的年代。
我能在乱世建功,却无法在天下已定的时候立业。
我甚至只是一个附庸,一个物件。
我连自己都不是。
何其可悲!
又何其可笑!
到最后,我能做的,也仅仅是用病弱残躯为谋,凭借这些缥渺虚无的愧疚遗憾,将安宁的未来赌在裴怀宁的身上。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敢正大光明地看向我的孩子,我要为她的人生再加上一重保障:
“安宁。”
我慢慢向她招手。
她从嬷嬷的怀里出来,小心地扑到我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阿娘……”
我大口大口咳出血来,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小心地将钥匙塞到她的荷包里。
然后遮住安宁的眼睛,将她往裴怀宁身边推了推。
他看起来痛彻心扉,像是后悔极了。
我看了他最后一眼,“裴怀宁,照顾好安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裴怀宁紧紧地抱过安宁,哭得不能自已。
他痛苦的压抑着悲泣,已是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裴怀宁,好好记住这一天,记住你的悔恨,记住你的遗憾。
然后,将所有的好都反馈到安宁身上。
我眷恋地看着小小的安宁,落下了最后一滴泪。
我将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了她。
只希望她能在皇权之下,有一份自己的依仗,能掌控住自己的人生。
我的安宁,她定能活得肆意,活得光鲜。
眼前出现了温暖的白光,像初升的太阳。
我松了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终于用一条命还清了裴怀宁,还清了裴家的恩情。
从此以后,我谁也不欠!
宋时微,
自由了!
(正文完)
【番外】
1
梆子声敲过三更,我才处理完今日的政事。
正打算去找刚纳的小侍松松乏。
有宫女小跑进来,“殿下,陛下他又失眠了。”
我不由捏了捏眉头,“新进宫的窈美人没能让父皇安眠?”
宫女点头。
我低骂出声,“废物!”
我坐上轿撵去了父皇的寝宫。
秋深夜冷,他却衣着单薄地立在垂铃草中看月亮。
花色如落雪,衬上明月高悬,更显寂寥。
我上前给他披上大氅,“父皇,秋夜露重,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他下意识地拉紧大氅,握住了我的手,“安宁,那也是这样一个深秋,垂铃草开得遍地都是,我和你娘躲在草窠中,她盯着硕大的月亮饿得咕咕叫。
“你说,我怎么就没把怀里的那半块饼给她呢?”
我不由沉默。
父皇这些年,越发思念我娘。
他夜里总会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回想他们的那些过往。
想得越多,便能更多地记起阿娘的好,也越发的夜不能寐。
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已然半头华发。
我拉起他,往内殿走去,“父皇,我们先回去,我给你念阿娘的信,好不好?”
父皇有些惶惶,“安宁,你说她真的不会怪我吗?”
我脚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怎么会呢?你可是她拼死相护的人。”
一封信还未念完,父皇已沉沉睡去。
我低头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叹了口气,将信小心地放到了侧殿的匣子里。
匣子里共有一百二十封信,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已经泛起了毛边,却依旧保存完好。
这些信里偶尔会提及往昔的经历,更多的是对我的牵挂和担忧。
这都是阿娘写给我的,是我在后宫中地位尊崇的重要保障。
2
所有人都说,我阿娘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她曾在父皇遭难时,带他摆脱追兵,逃出生天;她还是父皇的谋士,心思缜密,智绝无双。
只可惜,她福薄。
在最好的年华逝去。
让父皇思念了一辈子。
可我还听过另一个版本。
我十四岁那年,我的剑术师傅给了我一块令牌,我有了一支连父皇都不知道的隐卫。
然后,从他们口中,听到了我娘完整的一生。
原来,她不是自愿进宫。
原来,她是那么爱我。
她至死都在为我筹谋。
我感念她的不易,却也无法怪罪我的父皇。
毕竟,他从小待我如珠如宝,恨不得把天下都捧给我。
我只能,如她希望的那般,努力强大,掌控住自己的命运。
后来,我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无从置喙。
3
小憩了不到两个时辰,皇后娘娘又派人寻我去椒房宫。
我从侧殿出来,吩咐宫人不得吵醒父皇。
椒房宫内,灯火辉煌。
皇后娘娘看起来像是彻夜未眠,眉宇间都是疲色。
她恨恨地瞪着我,“裴宣,没想到有朝一日,宸儿最大的对手会是你!”
“娘娘,大皇兄本就无心政事。他素喜风月,性子绵软,并无主见。这天下交到他手上,你可放心?”
“他是嫡皇子!”
皇后娘娘红着眼,“皇位本就该是他的!如果不是你事事争先,时时好强,如果不是你……”
“娘娘,慎言!皇位只能是父皇的。”
皇后娘娘泄了气,半晌后,问我:“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贬为庶民。”
皇后娘娘霍然起身,脸上挂上了泪,“陛下的心真狠!
“在他心里,是不是只有宋时微的孩子,才是他的孩子?
“我当初竟然还听信了宋时微的鬼话,对你多加照拂。难怪她只说她不会是我的威胁,却不提你。”
“娘娘,您与其在这里抱怨我娘,还不如寻王家的舅舅们提点提点三皇姐,她不日就任礼部尚书,总有些关窍需要点明。”
皇后娘娘摇着头,讷讷道:“牝鸡司晨,有违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