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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到了捕厅外,车上先下来一个神色阴沉的少年人,细看他手上近虎口的位置有一道被咬出血的牙印。那候在外面专等他的小吏迎上去,脸上堆着笑。
“知府老爷昨日审的姜茶,那小子油盐不进,咱们拿头号夹棍夹他,也不见他吐一个字。不过顾相公您放心,咱们今日依着您的消息,去码头上真捉到了姜茶的几个同伙,只等明日知府老爷审理,将他人证物证一齐落实,定判他个死罪。”
“他人呢?”
“关在牢里,好生伺候着。”
小吏边说边在前头带路,这里里外外都是经过打点的,又有知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兰因一直走到最深处。
因两边牢房关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盗匪,他早早给何平安扣了一顶锥帽,隔着薄纱,何平安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句好生伺候是什么意思。
被上了沉重脚链的水匪倒在血泊里,头发黏糊糊挡着脸,又因脖子上也拴了链子,姿态很是狼狈,少年那一身衣裳被扒去,挨了一顿狠打之后几乎体无完肤,全然不像个活人。
顾兰因站在门外心疼道:“姜茶都被打成这样了,可怜我还要拿参吊他的命。”
他余光瞥着何平安的神情,声音轻轻道:“这可都是拜你所赐,你不愧疚么?”
何平安怔怔看着地上的血,知他故意激自己,只一个劲摇头不说话。
“他杀了许多人,唯独放了你一马,又替你鞍前马后,要不是你,他也不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见她想跑,顾兰因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死死按在姜茶的牢前,俯身问道:
“小平安,你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么?”
第31章 三十一章
她发不出声, 这牢房里刮进一股冷风,油灯昏昏,洒了一地浊光。
何平安知道他是故意如此, 嗅着牢房里浓烈的血腥气,她又想到当夜的那只黑船。
沉默良久, 她冷声道:“那你就当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在跟我说?”
顾兰因左右看了一眼, 狱吏将这扇牢门打开。他踩在尚未干透的血上, 将她拖了进来。
“趁他还有一口气,说给他听。”
何平安索性破罐子破摔,说尽所有的绝情话,烛火闪烁,她裙角沾满血,等到无话可说之际,顾兰因这才将她拉起来。
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阴暗潮湿的牢里谩骂声不止。
血泊中, 姜茶缓缓睁开眼,吐了一口浊气。他身上被打的皮开肉绽, 饶是如此, 他依旧艰难低爬了起来, 就坐在牢门边上,目光紧紧锁住出口。
……
早间, 衙门那处有人过来, 管家将人请到顾兰因的院子。
因今日知府要提审姜茶, 成碧等人都起了个大早,专等着少爷出门, 谁知道少爷还未收拾好,竟先等来这样一个消息。
“昨夜有人劫狱, 牢里一干水匪尽数逃脱。”
山明听了这话,心下直道不好。
昨夜只有顾兰因最后带人去探狱,脱不了嫌疑,是以这衙门里的吏典今早上就是专门来请他去知府衙门的。顾兰因被盘问半日,方才放回家。
顾六叔听闻此事,还以为侄子犯了什么王法,他神色匆匆地进来,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不过半个月便打发顾兰因去岳州贩米。
顾兰因在码头雇了一艘装米粮的船,浔阳泊舟之地多认得顾六叔,却不认得他,这里人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后生,言语间不识时务,又时时带着个女人进进出出,便当他是那锦绣膏粱子弟,手里有几个钱使,除了会玩.女人,哪里会做生意。
这一天出门,天气甚好,碧水惊秋,白草红叶黄花,顾兰因从码头回来,弃了车驾,带着她漫无目的走在城东市井间,不觉经过了六里桥。
何平安这些日子被他看的紧,鲜少来到这处地界,如今瞧见已关门的食肆,自然也瞧见了一旁的客店,不知为何,竟也生意疏疏。
顾兰因从客店门口经过,店家一瞧见他,连忙躲起来。
原来朱大郎跟朱娘子一年四季在这儿扎火囤,店主知晓后也从中分了一杯羹,偏这两人招惹了个不能招惹的客,连带着他也吃了个大苦头。那些中招的有不少是江淮客商,与顾家有生意往来,他们年少不知这当中的机关,吃了个哑巴亏自认倒霉。顾兰因让成碧将这些中招的少年子弟多找出来,写了状子告到官府,知府在六里桥附近备细访问,见情况属实,且朱大郎下处仍有未用尽的财物为证,一时便引了个“招摇撞骗”之律,问杖一百,从犯各打五十大板,归还财物。店家挨了实打实的五十板子,现下走路还一瘸一拐,那些外来人打听后得知店里有这样一桩官司,哪里还敢住,一时生意萧条,都快要关门了。
何平安停在食肆跟前,那个旧幌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了,右边反倒新开了一家卖吃食的。
“肚子饿了?”顾兰因见她走不动路,温声询问道。
“我有些东西还在这屋里,如今既然走到这里,不如顺手拿了,如何?”
“你是说这锭金子……还是这跟簪子?”
面容俊俏的少年人倚门说罢,从宽袖里取出两样事物。
一锭刻了字的金锭,一根样式简单的金簪子。
他手指修长,转了几下簪子,笑眯眯道:“姜茶送你的东西,是要留着做个念想,还是拿出去卖了赚他几两碎银呢?”
何平安愣在那里,却是问道:“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些?”
“你的心头好,自然也是我的心头好,如何带不得。”顾兰因眼眸暗了暗,将那金簪子轻轻簪到她的发髻上,左看右看,嘲道,“貌美如花。”
何平安今日穿着银红潞绸圆领袄子,一条青绿插玉白莲纹宽襴挑绣裙子,梳着低髻,鬓角簪的是粉红桃花菊、浅白木香菊,一如赵婉娘在时的打扮。
她听出顾兰因字里行间的意思,忍着火,违心道:“多谢夸赞,只是这金簪样式太旧,我原想拿回来熔掉,不想现在夫君手上。我听六叔说此番夫君要去岳州,不若先收下,若是一时手头缺少用度,也可……”
顾兰因点了一下她的唇,微笑道:“我可不缺这点银子。”
他带着何平安走进隔壁新开的食肆,将食肆里的吃食都点了一遍,店主见他出手大方,分外的殷勤。
何平安自讨没趣,坐在窗边上,将簪子簪牢。
这店里如今螃蟹卖的最好,蒸好的蟹呈上来的都是剔剥干净了的,一旁香油碟里装着蘸料,闻起来略带一股酸味,尝到嘴里,却带一股辣味。此外,店家又端上一碟叫金银夹花平截的蟹菜,乃是在薄饼上平铺好蟹肉与蟹黄,再卷切成片。顾兰因不爱吃蟹,此刻吃了一点,只为评价一句:“倒是胜你百倍,若是食肆不关,挨在他家边上,想必也要半死不活了。”
何平安:“多亏你出手,叫我提早关门。”
顾兰因笑了笑:“不客气。”
两个人坐在食肆里吃饭,顾兰因点的菜摆了两桌,来往食客多有好奇的,有那旧日胡氏食肆的熟客认出了何平安,咂舌不已,竟还有来敬酒的。
顾兰因颇给面子,随手将吃不完且未动筷的菜都送了出去。展眼就到了午后,食肆人来渐少,何平安饮尽一壶青梅酒,意犹未尽。
秋日天朗气清,两人一前一后从路边往回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条尾巴。那衣着打扮皆不起眼的汉子从六里桥一直跟到桃叶巷别院,看样貌,与姜茶有三分的相似,但体格更为健壮。他从城里出来,钻到城外野渡旁的一艘渔船里,被救回的小水匪此刻发了烧,浑身都敷了药,面色很是难看,船舱里的鱼腥味盖不住这浓重的药味,他进去片刻便一身苦涩。
“小茶?哥哥回来了。”
姜茶的哥哥叫姜盐,他在姜茶耳边喊了几声,将买来的吃食从衣服里掏出来。说来也巧,今日都不用找,姜盐进城买吃食时正好就瞧见了罪魁祸首。他看姓顾的跟那女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怒火中烧。
“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苦口婆心劝你你不听,非要上岸,现在遭这样的大罪,你要是熬不过去,日后要我怎么跟死去的爹妈交代?都说长兄如父,你既然在那个姓顾的狗贼身上吃了个大哑巴亏,我这个做哥哥就没有忍的道理,一定要替你教训教训他。”
姜盐拿冷水给他擦了擦身子,见姜茶有意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便继续道:“咱们船上兄弟打听到了,这个狗贼不日就要坐船过鄱阳湖走水路一直到岳州贩米粮,到时候趁他上船离了浔阳城,咱们半路上将他做掉。”
“你喜欢的那个小娘们儿跟他形影不离,若是咱们船上撞见了,准一刀劈成两半给你报仇。此事都是因她而起,留着也是个祸害。”
姜茶眨了眨眼,吃力地抬起手,将他按住。
“不要了,跟她不相干。”他声音低低,姜盐低下头仔细一听,生气不已。
“天底下什么好看的女人没有,你就这点出息!”
姜茶摇了摇头 ,不意扯到脖子上的伤口,疼的直皱眉。
“别、别伤她。”
“你说什么?”姜盐将那挤干的巾帕狠狠丢到一旁,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自顾自道,“你是不是把咱娘的簪子送给她了?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姜茶喘着气,躺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一面听哥哥抱怨,一面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们两个人是亲兄弟,爹说柴米油盐酱醋茶,盐茶之物卖来获利甚多,于是一个儿子叫盐,一个儿子叫茶。早年间姜家还只是普通渔民,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湖上打浪,将他爹娘都淹死了,家里没有顶梁柱,这湖上渔霸欺姜盐年弱,天天抢他的渔获,姜盐回家见弟弟都快被饿死了,想来想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伙同一帮盗匪来了个黑吃黑,自此也做了水匪。
这些年两个兄弟在湖上混的风生水起,积累了一些家财,准备等再过几年就金盆洗手上岸找个正经营生娶妻生子,不想没等到那一天姜茶就被官府抓到。
那日劫狱,姜盐背着弟弟挨了狱卒一刀,如今伤口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他找来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准备就用这把来杀那姓顾的狗贼。姜茶在船舱里看着他腰腹上的伤口,有些难过。
他努力抬起手,摸着已经落痂的伤疤,开口问道:“大哥……”
“不疼,小伤,可比不得你。”姜盐打断他,换了黑衣后给弟弟喂了点热水。
姜盐跟一帮水匪兄弟们计较已定,准备等五日后顾兰因坐船到了鄱阳湖深处,再将他做掉。至于那个女人,他看姜茶实在是痴心,但犹豫良久,也没给弟弟一个确切的答案。
“哥哥都是为了你好,天底下好女人有的是,你且安心养伤,不日哥哥一定提着那个狗贼的人头过来给你佐酒……啊你现在病了,不能喝酒,罢了,看看也是好的。”
姜盐临走前托了个心善的老嬷嬷照顾弟弟,自己带人就埋伏在那艘大船的必经之路上。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顾兰因那头。
他挑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大早上便带着人上了船,码头上一些力工对他相头相脚,虽暗地里笑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大草包,但对着他这副皮囊,却也有些嫉妒。那船一开,就有人笑嘻嘻评论起他身边的女眷。白泷作为婢女平日跟前跟后大家都见过,但何平安摘下锥帽后的模样众人还是头一回见,一时觉得稀奇,成了一段力工早间的谈资,几个埋伏在岸上打听消息的水匪凑在里面听热闹,将那大船并船上的人摸了个清楚,夜里便划一艘快船,赶在大船之前与姜盐汇合。
而顾兰因自上船起便精神不佳,听说有些晕船。
他在船舱里休息,平日吃食都是成碧端进去的。白泷因为要盯紧何平安,偶尔才会跟着成碧一起去送饭。到了晚间的时候,顾兰因偶尔会出来在船上走走。
这天黄昏,船离浔阳城远了,一旁湖岸长满芦苇,入了夜有几个小仆尿急,在甲板上放水,忽见芦苇荡里几艘盗船劈开芦苇便冲将过来。大船没有小盗船跑的快,不多时就有水匪甩钩绳爬到船上,见着船上人不管是谁,先一刀一个,顿时惨叫连连。
何平安头一个被惊醒,她看了窗外一眼,见有船围着,那些小船上掌舵的人穿一身黑,蒙脸带刀,一时便知是水匪。
白泷与她一间卧房,何平安急急套了件衣裳,那门忽被人推开,她本以为是水匪冲进来了,不想却是成碧。
“姑奶奶快别睡了!”
成碧身上也带着刀,衣角沾了一点血迹,神色凝重,他到了屋里就将白泷使劲晃醒。
“怎么了?你……少奶奶逃了?!”白泷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找何平安,听到船舱外的声音,懵懵懂懂。
成碧背着包裹顾不得解释,他左右看了一圈,将窗户一脚踹开,着急忙慌的很。他见何平安已经醒了,正要开口说几句话,一个体格健壮的蒙面水匪却从外追来,他一刀将门劈成两截,冲着成碧骂道:“顾兰因这狗贼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