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起来的迟,打着哈欠发半天的呆。正房里其他丫鬟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做针线,见她吃饱了无所事事,便道:“你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子天上雪停了,咱们府后门那几条狗丢了一条,你不如替小门童找找,他今儿吃饭时还央我们帮他寻个帮手呢。”
何平安眯着眼,不动弹,那几个丫鬟纷纷笑出了声,一人出一文,最后一起递给她:“快拿着罢,买些零嘴吃。”
穿着绿袄的少女接了钱,不必催,立马就站起来往外去了。
陈府后门的小门童今年不过八岁,黑黝黝的脸,何平安远远就听到他在那儿大喊。
这后门不远处是一片桑林,小门童找了个遍,一脸着急,只因到了年关,他一手养肥的狗要是丢了,那十有八九就进了旁人的肚子里。
他见何平安过来,顿时跳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
“平安姐姐,你往那边,我朝这边,丢的狗叫鹅毛,个子高高,是四只眼的铁包金,威风凛凛……”
小门童伸手比划狗的模样,描述的十分详细。
何平安点点头,自打出了门,捡根棍子就一路找,路过自己先前埋酒的地方,肤色雪白的少女蹲在地上,做贼一样将土刨开。
既吹了一路冷风,何平安正好一口酒灌下去,许久没喝过烈酒,她还打了个寒颤,不多时浑身就感到一阵暖意。
千山暮雪,苍烟迷树,一人摇摇晃晃走在路上,棍打霜草,时间飞快,眨眼暮色沉沉,随着她猛地摔倒在地,那滚烫的醉意终于叫这卷起的朔风扑灭。
何平安吃了一嘴的雪,她龇牙咧嘴爬起来,定睛一瞧。
原来是昨夜雪化了又结了冰,她一个不留神便脚崴了,眼见天色不早,她只能先一瘸一拐往回走。好在何平安这头一无所获,小门童在那边寻到了。这会子正抱着狗在门口等她,生怕狗回来了她人丢了。
小童把一瘸一拐的何平安扶到垂花门,如今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何平安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丫鬟,将到陈太太的院子,那里却正好走出来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
金霜叫了一声,昏昏暮色里见有人往少爷身上撞,急坏了。
“小心。”
陈俊卿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见这丫鬟仍旧要往后跌,另一只手将她腰按住。
他嗅到一股很淡的酒气,垂眼瞧了瞧,方觉得她这模样有几分熟悉,借着微弱的雪光,见是何平安,差点就将她推开了。
她不知从哪里回来,碎雪融湿了鬓角,玉白的肌肤吹了冷风浮出薄红色,此刻咬着唇,似强忍着疼,仿佛被人欺负过一回。
陈俊卿心头微悸,将她放开,退了几步,让金霜将人架住。
而何平安站定后绕过金霜,跛着脚往院子里跳。彼时陈太太已经吃过了,留了饭菜给她,刚刚还在跟秋妈妈说话,结果话音落下,她人就进门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秋妈妈掀开帘栊,见她这副模样,一时竟还生出慌乱的情绪的来。
“这是怎么了?”
金霜还没走,后头跟过来,声音虽小,但言语刻薄,她说:“大概是出去鬼混被人打断了腿,这会子灰溜溜的知道回来了。”
秋妈妈一巴掌下去将女儿打没了声,扶着何平安道:“别听她瞎说,我等会要亲自打她的嘴,好好的姑娘家,就只知道说不三不四的东西。”
何平安心里冷笑,心想秋妈妈要是早管了,这女儿也不至于惹人厌,现下已经这样惹人厌,再打有什么用。
她进了明间,陈太太听金霜说刚才院门口发生的事,脸色变了变,她看着何平安的脸,一时没出声。
何平安撩开裙子,那只崴了的脚露出来,只见脚踝边上已经肿起来了。陈太太皱了皱眉,倒地有些心疼,便叫秋妈妈去找药膏来给她揉一揉。
“你这傻孩子,天这么冷,那些丫头喊你去找狗,你还真就去了。一条狗而已,现下年关也乱,村里虽说都是相识的,但保不齐有路过的歹人,你出了家,没人跟着,要是被那些歹人拖走,我就是哭死也无济于事了。”她拿帕子擦干净何平安眉上融化的雪水,叹气道,“先前我还在菩萨跟前求过一签,庙里解签的师父说你和我前世缘分今生未尽。”“你日后听我的话,就住在我这里,我认你当女儿,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别被那些丫鬟拿一文钱耍来耍去了。”
不知为何,很早之前陈太太对着何平安那张明艳的脸,就从她一双乌沉沉的眼里看出许多苦来,今夜犹甚。
何平安怔怔看着烛光,眼角有一点湿润,她疑眼睫上还有碎雪,抬手擦了擦,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好孩子,怎么哭了?”
何平安揉着眼睛,无奈道:“有些疼。”
秋妈妈明白她的意思,手上力道不减,却是对着太太道:“等过几日老爷回来,太太可办上一桌席宴,请家里几个要好的亲戚朋友过来,到时候一起做个见证,认平安做干女儿。”
秋妈妈说到这里,笑着道:“我看她都高兴得哭了。”
何平安没有反驳,其实她是太难过了。
陈太太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过了许久,见她抬头看自己,方才用商量的口气问她:“平安,你要不要做我女儿?”
第35章 三十五章
一脸警惕的少女把手缩到胸前, 很是防备,最后摇摇头,低头看着地上黑漆漆的影子。
陈太太下意识又摸出一枚铜钱。
何平安忽然抢过, 攥在手里,她定定看着眼前的妇人, 陈太太一直在等她说话。
屋里丫鬟们低着头, 何平安忍着脚踝上的疼, 没有叫她失望。
秋妈妈听到她模糊的字音,手上揉按的动作有一瞬间加重了。
陈太太让厨房再做几碟热菜来,她高兴地看着何平安,嘴里道:“既然应了我,就不能拿我当外人。他日若前缘未了,回了旧家,也要记得多来看看我。”
她摸了摸何平安一侧的垂髻, 又把黄历拿过来, 打算挑个好日子设宴请些亲朋好友作见证。
秋妈妈开玩笑般与何平安道:“我还以为你今日总该开窍了,哪知道还是钻在钱眼里, 险些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咱们家老爷在外挣下无数家资, 保你衣食无忧, 少爷又有功名在身,他日名登金榜, 你就是官家小姐了, 这样的好命别人打着灯笼也难遇见, 如今落在你身上,可见傻人有傻福。”
秋妈妈满是羡慕地看着她, 而后话题一转,落在了金霜身上, 字里行间意思都是叫她别和金霜怄气。
何平安心里不屑。
第二日,太太要认西厢里那个傻子作干女儿的事传遍了一众下人的耳朵,金霜初时还不敢相信,找到亲娘问了一通,气的捶桌子。
“怎么,你也羡慕她?想给太太当女儿?”秋妈妈问。
“我才不羡慕,就是不服气,她一个漂泊流浪傻丫头,凭什么入了太太的眼!”
“这话你也敢说,脑子被狗啃了。就凭她长得好,话又少,安分守己,我要是太太,我也认她当女儿。”秋妈妈故意道。
果然,金霜火气噌地一下就冒起来了,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嘴里委屈道:“你是我娘,为什么不帮我。”
秋妈妈看她单纯的样子,一巴掌拍下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娘帮你的还不够多?不过说一句话,你就都忘了!”
金霜抱着脑袋,眼泪汪汪:“你整天就知道骂我。”
“谁让你总是想些有的没的,我要不骂你,你只怕被人整死了都不知道。可恨你投胎在我的肚子里,你娘又是别人的丫鬟,你飞不上高枝当不成少奶奶。”
秋妈妈忙着年关内院采买的事,懒得再多看她一眼,金霜气的直跺脚,却又无济于事。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浔阳城里。
今日大雪,浔阳江头停靠了一艘画舫,内里都是书院的读书人,多穿着襴衫,最不济的也是个秀才,厅上行首抱着琵琶弹唱宥酒,声音婉转,令人如痴如醉。
有一人坐在窗边,穿着雨过天青茧绸道袍,未束网巾,碎发垂落几丝,尚还是少年人的体格,有几分懒散气在身,却无人敢冷落他。
今日做东的是家在浔阳的杜生,他较众人都年长,席上妙语连珠,逗得众人频频发笑。酒过三巡,有人姗姗来迟,杜生见是陈俊卿,当即就要罚他三大杯。
顾兰因支着手,见他酒量极好,三杯下肚仍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路上怎么耽搁了?”
陈俊卿与他是书院同窗,两人争过抢过打过,也被先生一起罚过,较旁人要多一些情分,先前他还在城里的天香楼请过自己一次,两年不见,陈俊卿似乎变化不大。
陈俊卿今日穿着玄色卫绒直裰,位置在他左手边上,他从外进来,一身冷意,闻言笑着解释道:“我娘今日让我去城里几个叔伯家里送请帖,我早早去了,不想泸州的杨先生来叔叔家做客,既见了少不得要考校我近来的功课,我推脱不开,被强留到现在。”
顾兰因捏着杯沿,伸手碰过去。
陈俊卿一饮而尽,唇沾了酒,不点而朱,模样俊逸,看得一旁宥酒的小雏贴靠过来,温柔地将他酒杯满上,不想他将人推开了。
顾兰因打量了小雏一眼,是个面白清秀的,身材合中,不算太出色,也不算太平庸,胜在年轻。
他修长的手指按着桌沿,问道:“你怎么改性了,不喜欢?”
陈俊卿摇了摇头,大抵是想起不久前的一桩旧事,他无奈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顾兰因嗤笑出声,一双俊眼瞧着陈俊卿,企图从他故作正经的姿态里瞧出一丝旧日的风流。
陈俊卿生得一副好皮囊,年长他两岁,书院里看似端正,实则多情,顾兰因早早就看穿了他,如今既然能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在糊弄他。
他晃着杯底浅浅的酒水,生出些许好奇心。
临到席宴结束,将要离开,顾兰因单请了陈俊卿去江边茶馆。
两人出了画舫,撑伞挡着飘飘风雪,一身玄衣的少年人醉意朦胧,凤眸半阖,手上还带了一壶酒。
顾兰因平生不爱喝酒,他嗅着风雪里渐淡的酒气,莫名想起何平安。
自打在浔阳捉到了她,别院里每天都有酒味,马车上也是酒味,如今过去三个月,这些气息已散尽了,也不知她在水里淹没淹死。
两个人到了茶馆,点了一壶热茶。
寒江天外,乱山无数,陈俊卿强打起精神,眯眼看着窗外雪景,心里藏了一桩心思,任是顾兰因如何套话,他都紧紧守着,闭口不谈。
“稀奇。”
顾兰因见一杯茶都凉了,陈俊卿还是如此,便起身告辞。
陈俊卿微微叹了口气,将他袖子拉住。
“有事想要请教你。”
“什么事?”
陈俊卿道:“你会欺负一个傻子吗?”
顾兰因皱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已经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了?怪不得。”
青衣少年挥袖离去,片刻也不多留。
“……”
陈俊卿瞧着茶水里的倒影,左右无人,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少年慕色,本就是正常不过的事,不然他为何要救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女人。
只是她若真是傻子,那就好了,可她是个骗子,四下无人捅破了他心里那点龌龊,陈俊卿每每想起来,既尴尬又窘迫。
他捏着手上那枚铜钱,思之再三,用力掷到水中。
未几,水面上恢复平静,偏他心中涟漪荡漾,久不能平。
一个月后,陈太太宴请宾客,请了众人作见证,认下何平安作干女儿。陈俊卿在人前礼节周到,只是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眼。
他喊她妹妹,何平安却从不喊他。
陈太太一开始还奇怪,可想到她脑子不太好,儿子一向是避她的,前三个月里也没见过几面,何平安大抵是把他当成了陌生人。
如今年关将近,离除夕一个月不到了,陈太太新买了一匹绸缎,招来裁缝替何平安裁新衣裳。陈俊卿来时老裁缝已经记下了她的尺寸,正要离开,陈太太送了她出门,屋里暖烘烘的,一人打着哈欠,眯眼趴在桌上打瞌睡。
几个侍女在熨衣裳,隔着一扇屏风,他垂眼静静瞧了一会儿。
而何平安疲倦极了,不曾察觉到这放肆的目光。她莹润的肌肤被垫着的手臂压出薄红色印记,长眉翠如春山,红唇饱满,乌蓬蓬的发髻留下几缕青丝垂到胸口,一身葱青。见跃然眼前的明艳颜色蒙上一层微醺泛黄的烛光,陈俊卿伸手挡住灯盏,他听着窗外的雪落声,心跳剧烈,脑海里冒出顾兰因讽刺的话语。
饥不择食?
他微微叹了口气,恰好陈太太回来了,陈俊卿剔亮灯,坐在外面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
他回去后在自己的箱子里翻找东西,金霜问他在找什么,陈俊卿说是找自己那块羊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