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卿到了屋里,陈太太高兴地让他坐下, 一面给他递热汤,一面笑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不是说有个同窗到了浔阳么,晚上就没想给他设宴接风洗尘?”
“他这些天有要紧事须先处理,跟我们几个人说过了,只等他闲暇,再请他一场。”
陈太太给儿子夹菜,看着他吃,自己叹息道:“你前几天捡回的那个姑娘,今日醒了,只是……”
她指了指脑袋:“这儿有些痴傻。”
“可曾打听到她家在何处?姓什么?”
陈太太摇了摇头:“只知道她叫何平安,旁的都不记得了,嘴里一直念叨她亲娘,听着有些可怜。娘现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让她漂泊在外,实在不忍心。但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搁在家里,只怕会招来祸事。”
“她的来历,或许与近来城里发生的一件大事有关联。”陈俊卿道。
“什么事?”
“三天前知府老爷在鄱阳湖上抓到一群水匪,这些水匪趁夜烧抢了一艘往岳州去的商船,船上胡姓客商身死,一众家小仆从所存无几。那石滩离沉船的地方不是很远,想来她可能是船上的人,夜里慌不择路跳下船,随浪漂到此地。”
“难怪,这就说得过去了。”陈太太双手合十,一脸心疼道,“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忽然就痴痴傻傻,原是碰上了杀人不眨眼的水匪。”
“等她身上病好全了,若能说几句话,知道回家了,我们为她备好盘缠,找两个信得过的家人,将她送回去。”陈俊卿道,“若是一辈子痴痴傻傻,姑且就先养着,他日因缘际会,有家人寻来,便放她走。”
陈太太觑他脸色,为难道:“这样的女人,留在家里长久下来恐怕村里人会说闲话。”
陈俊卿笑道:“谁人背后不说他人闲话的,且等她有几分清醒了,再看看。”
他在陈太太这里用完饭,先回了书房,不曾多留。
光阴荏苒,展眼过去一个月。
何平安在陈家吃得好穿得暖,元气渐渐恢复,偶尔也会趁着院里人少,出来晒一晒太阳。
陈太太询问她的底细,何平安不敢透露,好在她平日沉默寡言,又作痴傻之状,旁人都以为她受过莫大的刺激,她说了几个字后便闭口不谈,陈太太也没有继续追问。
何平安看得出来,这个陈太太确实是个良善之人,只是有时软弱无主,她身边那个秋妈妈才是厉害的。秋妈妈每日都会来看她,身后时常跟着一个水灵灵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喊她姐姐,娇俏顽皮,听说叫金霜,是陈少爷的贴身丫鬟。何平安最讨厌她捏自己的脸,这样轻佻的动作叫她记起了顾兰因、朱娘子。她明明已经逃了出来,谁想这天下竟如此之小,转头就是他设下的罗网。何平安也不知道在这里的平静日子能过几天,经历过命悬一线的危机,她心力交瘁,现下只浑浑噩噩躺在西厢里,等着她们将自己赶出去。
有一天秋妈妈没来,进门的是金霜,没了亲娘看着,她一张嘴说出的话简直能气死人。若是搁在以往,何平安早就动手了,不想如今是四大皆空的心境,她躺在床上,任由这小丫鬟说破嘴皮,也呆呆的毫无动静。
金霜说的口干舌燥,渐渐火气更大了,她撸起袖子站到她的床边,想了一下,却用哄小孩的语气道:
“喂,我知道你不傻,你说句话,只要跟我说句话,我就把我娘给我茯苓膏分你吃。”
何平安在顾家的时候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哪里稀罕她的茯苓膏,见她又靠近几寸,忍不住把眼睛闭上,图个眼不见为净。
而金霜见状,怒道:“你这人,怎么好话歹话都不听,非要你金霜姑奶奶动手才听话?”
何平安大被蒙过头。
金霜扑上床就扯被子,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最后将她一脚踹下去。
何平安撞到了头,她摸着脑袋,见小丫鬟张狂得意,忽然一把抱住她的腿,死也不松。
“喂!你要干什么!”
金霜皱眉叫她滚,何平安偏就不松手。
那正房里几个洒扫的丫鬟听见这边的叫喊,赶忙过来看个究竟,不想一推开门,是何平安咬金霜的画面。
“各位好姐姐,快别愣着了,她牙尖嘴利,只怕要咬下一块肉来才松口!”扎双鬟的小丫头疼的流眼泪。
众丫鬟一起使力,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两人分开。这边动静传到秋妈妈耳里,她马上就过来了,也不顾自己女儿哭哭啼啼,目光先就落在了何平安身上。
鬓发散乱的少女痴看一枚铜钱,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其他人给金霜包扎伤口,没看到她头上撞出来的包,而她不哭不闹就坐在地上,不知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平安。”秋妈妈半蹲在她身边,伸手小心地替她揉了揉伤处,关心道,“是不是金霜这丫头欺负你?你头疼不疼?”
何平安捏着那枚从金霜身上掉落的铜钱,一言不发。
秋妈妈见状,从袖囊里取出一枚新铜钱在她眼前晃了晃。平日看似痴傻的少女一错不错地盯着钱,眼中渐渐有了神彩。
秋妈妈心下有些诧异。
陈太太事后得知此事,忍不笑道:“看不出来,她是个傻子,也只道钱是好东西。”
“太太,我看她不傻,只是心里只认钱罢了。不若这样……”秋妈妈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太太听罢,赞许地看了秋妈妈一眼。
“那就先按你说的这样做,只是不许别人欺负她。”
秋妈妈笑道:“您放心,我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有分寸。”
过了几天,何平安在屋外晒太阳,院里安静,秋妈妈不知从哪回来,手臂上搭着一件衣裳,满面愁容。
她进正房找了一圈,再出来时骂骂咧咧,何平安投去目光,秋妈妈仿佛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朝她抱怨道:“你瞧瞧这些疯丫头,干活不尽心,将太太的衣裳都烫破了,现下我来找她们,竟一个人都不在。
“平安,你每天都在这里,也不出去,可知道她们干什么去了?”
见她跟往常一样不言不语,秋妈妈便拿铜钱出来,嘴里哄道:“你告诉我,我就把这个给你。”
何平安伸手做吃饭的动作,而后将那一文钱抢过来。
她过惯了穷日子,纵是苍蝇腿蚊子肉,也不嫌少。
秋妈妈深深瞧了她一眼,声音和蔼道:
“你听得懂我说话,也不全然是个傻姑娘。你整日在这儿闷不闷?”
何平安点了点头,秋妈妈又给她一文钱。
“已经快到晌午,太太从外头回来,尚未用饭,你去厨房知会她们一声,叫把饭送来。”
何平安迟迟不动,秋妈妈想了想,道:“你不知道厨房在哪?”
见她嗯了一声,秋妈妈笑着将她一把拉住,嘴里道:“那我带你去。”
这是何平安第一回 出内院,一路上丫鬟多不认得她,却听说过她,她面无表情跟着秋妈妈,直到了地方,方才表现的有几分局促不安。
秋妈妈跟厨房里人打了声招呼,竟就将她留在了那里。何平安心里知道秋妈妈的心思,不过人生地不熟的,装傻充愣反倒对她更好。
而厨房里众人见她在那比比划划,最后吐出太太两个字,一时都猜出了她的意思。
“你说太太要吃饭?”
何平安呆看房梁半晌,一言不发,听到周围有说笑声,这才转身离去。
自此,秋妈妈隔三差五就会拿钱让她去办事,一件事一文钱,先从简单开始,何平安从不拒绝,简单的事就办好,事情稍微难一点,她就故意办砸。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何平安在陈家待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众人都认得了她,纷纷喊她平安,因她傻,就有那坏心的人平日故意为难她。秋妈妈都看在眼里,却从不阻止。
这一日天大雪,冷的厉害。
金霜将少爷昨日的旧衣裳都收拾了拣到盆中,等何平安有事路过这边,拿钱将她喊了过来,吩咐道:“这衣裳你拿去洗洗,仔细点。”
何平安看着那一文钱,不为所动。
金霜歪着头看她,好奇道:“你不是喜欢钱吗?我再给你一文,你干不干?”
两文钱,这样的腊月寒天只有傻子才干,不过何平安收下了。
她抱着衣裳离开,本想溜两圈再丢回来,可到了院子外面,她将衣裳展开看了看,发现倒也还算干净,于是偷摸着在假山后面踩了几脚。
何平安正要卷成一团丢回去,谁想身后竟还有个少年人,不知看了多久,也不吭声,把她吓了一跳。
第34章 三十四章
他见自己被发现了, 笑着问她为何要踩自己的衣裳。
但何平安闷着头,自听到声音后便一动不动。
她等了许久,冷的脸发白, 不见有人转到跟前,渐渐才有动作。
何平安将地上衣裳一卷, 匆匆出去, 走了三四步, 那压弯的翠竹忽抖落一身积雪。
雪雾茫茫,视野蒙蒙,她缓缓停住脚步。
假山外有人双手笼袖,站立良久,肩上落满了碎雪,他瞥了一眼过来,笑问道:“你是平安?”
何平安不答。
陈俊卿伸出手, 掌心是一枚铜钱。
见他上道, 何平安点点头,抬手就要拿来, 谁知他一把抬高了手臂, 在她走近后垂眼打量道:
“她们说你是傻子, 你真是傻子吗?”
他嗓音轻柔,四目相对, 她大抵已经猜到陈俊卿心里的答案, 不过如今被拦住去路, 他又弄出这样逗猫逗狗的举动,何平安心里有些冒火。
“说话。”
陈俊卿一双凤眼低垂, 慢慢抛着钱,不知为何, 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顾兰因。
天寒地冻,何平安踮起脚尖,警惕地伸手摸向他的面皮。
少女指尖带寒,抿着唇瓣,如临大敌一般,未几,她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咧嘴笑了,与平日呆滞的模样大相径庭。
何平安贴近他的耳,嘲道:“我看你才是傻子。”
落雪纷纷,他手一顿,而后猛地将她推开,耳边仿佛还有热乎乎的潮气。
陈俊卿看着她雪白的脸,冷清清的眼,将方才轻佻不恭的姿态卸下,有些意外。
少年人拂了拂袖子上的雪,不曾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何平安在他走后将那生员的襴衫狠狠踩了几脚。
还读书人嘞,她要真是个傻子,此刻岂不是要吃大亏。她仰头看着漫天大雪,呵了口气,在雪地里绕上两三圈,这才慢慢悠悠踱到金霜那里,将衣裳丢下就跑。
“喂!”
在屋里吃茶的小丫鬟见她溜得飞快,忙将衣裳展开,不看无事,一看简直要气昏过去。
“何平安!你个小贱人,让你洗衣裳,你就这样糟蹋衣裳!”金霜不怕冷,冒着大雪追过去。
她两个人时常如此,陈家上下看在秋妈妈的面上一向宽待金霜,而何平安又是个痴痴傻傻的人,更是不和她计较,如今见两人追追打打,反倒当作一件平常事,视若无睹。
何平安被金霜追出了二里地,大雪天里,她一路跑出平荆村,最后停在路边一家野店跟前。
彤云密布,酒旗翻雪,茅草檐下一个老叟正在打盹。
何平安叩门,买了一壶极为廉价的酒水。
她这几个月挣了足足有一贯钱,如今买一壶酒,却有些舍不得喝,她走到路边一棵常青树下,小尝了几口,偷偷埋起来。
何平安冒雪赶在傍晚关门之前走回去,天气寒冷,陈太太夜里怕她冻着,又想省些炭火,恰好陈老爷在外面不回家,她便让何平安搬到自己屋里。
夜里何平安躺在暖阁中,总是睡不着。要到年关了,她出了九章村,在外头漂泊将有两个年头,也不知道再回去,她娘坟前杂草会有多么茂密。
何平安轻轻叹了一声,一夜翻来覆去,临到天要亮了,才沉沉睡去。陈太太早间起来时见她睡的死,嘘声让其他人别叫了。
“昨天晚上我在那边听她翻身多次,这快要过年了,她虽然是有些傻,但我估摸着她应是想家了。”陈太太对秋妈妈道。
秋妈妈一面为她篦头,一面小声笑道:“我这些天看在眼里,这孩子是不待见旁人,对着太太却很敬重,可见你用心,她也承你的意。”
“家里老爷常年不着家,我就一个儿子,她在我这里待着,我有时候想我年轻时候要是再生一个女儿就好了。”陈太太道。
她每天都会打发何平安替她办些简单的杂事,何平安那一千枚铜钱可以说有一半都是从陈太太这里挣来的。陈太太入冬替何平安裁了几件新衣裳,看她穿在身上,体面又俊俏,便猜她没来之前或是哪家的小姐。
秋妈妈知道她这是看陈平安傻,有时把她当女儿对待。
“再等几年,若是无人到家来寻她,要长久留她住下,太太认她做个干女儿,倒也说得过去。”
陈太太点头,她梳妆打扮好,今日正好是十五,便带着秋妈妈去庙里上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