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成碧拖着白泷,眼珠子转了转,而后朝着窗外就倒去,嘴里留下一句:“少奶奶您自求多福!”
何平安睁大眼一时只觉得背脊凉透了,连成碧都不敢多留,此地凶险程度可知一二。她虽怕水,但情况实在危急,她深吸了口气跟着就跳。
不意那水匪三步并两步急急赶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何平安疼的要死,拼命挣扎,本以为下一秒就要落刀了,谁想那水匪将她拉上来,上下一扫,骂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贱人。
何平安见他眼里似恨极了自己,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落刀,她此刻一头雾水,但生死存亡之际,又无法多想,只能扑通先跪下求饶。
房间里,那水匪冷眼看她片刻,忽伸手道:“小茶给你的那根金簪呢?”
何平安怔了怔,不等反应,姜盐一巴掌扇过去,将她打的伏在地上。
“你不会将我娘的遗物卖了?!”
何平安摸着脸爬起来,渐渐有些明了,她看着水匪那双眼,猛然醒悟。
“你是姜茶的大哥!”
此先她只在姜茶嘴里听说过他,如今人在眼前,何平安险些快喘不过气,她那一日对姜茶说的话,他若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又告诉了他大哥,自己今日想必断没有活路了。
“簪子在这里,我一直小心放着。”
何平安去摸自己的枕下,声音发抖。
姜盐将她手里的金簪一把夺过揣在怀里。
“顾兰因呢?”
何平安背贴着舱壁,火光映在脸上,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姜盐看着她惨白的脸,问道:“你和他朝夕相处,岂会不知?”
何平安抓着自己的衣裳,苦笑道:“哪里就是朝夕相处了,前些日子他像是看犯人一样盯着我这几日在船上听说晕船,将我赶到这里。我真不知道,愿以性命作保。”
“刚才跑的是谁?”
“一个是跟他十几年的长随,一个是跟他十几年的贴身丫鬟。”
“好嘛,都丢下你。”姜盐被逗笑了,他随后哼了一声,将刀一拍,“量你也是一颗弃子,姑且放你一马,赶紧跳罢。”
何平安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他轻易放过,忍不住问道:“姜茶如何了?”
“你还记得他?我当你忘了!”
姜盐这一次转过身,见她还有一点心,是真要放她一马,于是嘴里道:“快滚,你和姜茶再无干系了。”
何平安心下惴惴不安,见他走远了几步,自己也跟上去。
“你要干什么?!”
姜盐闻声猛地抽刀,提防她偷袭,但看着何平安陪着笑脸抱一张小几,他松了口气。
“我不会水,若跳下去了,要靠这个浮起来。”
她声音细细,十分小心地后退到窗边,最后闭着眼将小几抱紧,仰头倒出窗外。
听着砰地一声响,姜盐探头看了眼。
水里的少女抱着案几挣扎,不多时真浮了上来,她学着狗刨水,一点一点往岸边游。那些小盗船有看见的,正要拿箭射她,被姜盐吹了声口哨制止住了。
秋夜湖上起雾,水冷刺骨,后半夜大船起火,火光照亮了周围湖面,一个人游出火光之外,待挨到一处石滩,天已大亮。
那些小盗船在湖上满载而归,不想泊到岸边,岸上不知哪里冒出一群人,穿着捕人衣裳,正在守株待兔。
第32章 三十二章
自打那艘大船离岸, 知府衙门里的几个心腹吏典并一干缉盗捕役就一路跟从,这些人乔装打扮上路,因担心人手不够, 知府此前招来过鄱阳湖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若是水匪出现在辖区之内, 即刻增援, 待那伙水匪弃船上岸分赃之际, 再将其一网打尽。
如今果不出其所料,经过一番厮杀,这伙贼人损失惨重,有常年与贼寇周旋的老人认出来几个湖上名气甚大的水匪,其中有一人正是姜盐。
众人押解贼人回城,在道旁驿站遇上了此次作饵的顾兰因。
少年人一副书生打扮,牵着毛驴恭候已久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大财主, 又十分出力,不敢轻视, 既见了面, 少不得将先前埋伏与厮杀的光景与他一一道来。
顾兰因坐在驿站里静静听罢, 询问道:“不知船上可有活人?”
“这……”
“我们早上在水边捞到几个呛水昏过去的,另外昨夜里也见到几个人跳水游上了岸, 只是未看清面貌。”老吏典说道。
顾兰因出去看了一遭, 不见熟悉的面孔, 沉默片刻,无奈笑了一声。
众人略休整后上路, 而他早早骑着小毛驴不见了踪影。
此处且按不谈,只说鄱阳湖边一处石滩。
昨夜湖上起浪, 何平安抱着案几顺风游到一处浅石滩,劫后余生,她浑身都没了力气,但喘了几口气,又因水边实在寒冷,她一身的湿衣裳,冻的厉害,不得已爬到了林子里,胡乱钻到落叶当中。
押解水匪的官兵打从这附近走,竟都没有发现她。
日午,光线明朗极了,日头烘干了夜里的水汽,晒烫了秋日的片片黄叶,鄱阳湖上千叠浪,万里云。一人从落叶堆里钻出来,一睁眼,听着浪潮声,险些以为自己到了海边。
何平安昨夜受了寒,此刻脑袋晕沉沉的,她吃力地爬到浅滩上仰面晒太阳,只求身子暖和了,能攒些力气走出去。石滩上石子细小柔软,像是一张暖烘烘的床,她闭着眼,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的格外漫长,梦里何平安看到五猖庙会上轰轰烈烈的游神队伍正从她跟前经过,四里八乡燃香点烛,烟雾袅袅中,四个威武高大的男人抬着香案,那些纸扎的生灵偶像目光炯炯朝向她,她害怕极了。
后来娘亲背着她,一路走到五显庙,五显又称五猖、五郎、五通,有老人说他们是来自婺源的五个瘟神,徽州处处有五显庙、五显祠,娘带着她跪在五猖神主跟前,祈求赐福,保佑平安。
小小的何平安站在彩塑神像之下,渺小的像是一只蚂蚁。众人敬香叩首,她仰着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向作恶的邪神祭祀祈福。弥弥的烟尘之中,她因为幼小无知,仿佛着了瘟神的道,自此霉运缠身。
……
鄱阳湖附近平荆村。
一连几日的晴朗天气,逢上再熟稻收获,但见四面田野金黄,农人正挥镰抓紧收割,田埂上有几条肥犬四处奔跑,村童追着寒鸦打弹弓,嘻嘻笑笑,一副太平光景。
日午时分,村南面一户人家开门送郎中,小丫鬟穿白绫袄子,梳个双丫髻,模样水灵,她抓了药回来,就听里面做针线的老妈子在说闲话。
“少爷前天湖边捡回了一个人,模样是伶俐,可人大夫说身子受寒,日后怕难生育,啧啧,白瞎折腾了这一遭。”
“谁说捡回来作妻妾的,你老没脸没皮,咱们少爷是有婚约的人,不过心善,见那湖边躺着个人,有一口气,这才带回来救治。”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不好色的。”
那老妈子信誓旦旦说完,余光撇见垂花门那边走来一人,立马喜笑颜开,将这话头揭开,百般奉承。
小丫鬟正值豆蔻年华,亲娘是家里太太的陪嫁,如今做了陈家的管事妈妈,大家都要看她娘脸色。她平日都在少爷跟前伺候,现下抓药回来,便是要特意去瞧瞧那个被捡回来的女子。
陈太太把人安置在西厢,小丫鬟到了门首,她亲娘秋妈妈正在屋里坐着叠衣裳。
“娘,这就是少爷捡回来的那个?”
秋妈妈点了点头,见她好奇,笑着让她进来瞧瞧。
小丫鬟挡着光,左看右看,掩嘴笑了笑:“她怎么一身死人白?是不是活不长久了?”
秋妈妈皱了皱眉头,拍了女儿一下:“瞎说话,大夫看过了,是冻的太厉害,人还有一口气,好端端的咒人家做什么。”
“嗳嗳,不过是看她长得好看,我想到书上写的红颜薄命这四个字,哪里是咒她。”小丫鬟晃着秋妈妈的手臂,说罢,体贴道,“您忙里忙外,她这几件衣裳我来叠,快把那外头的婆子管管,你不在,她们嘴碎的很,竟然都开始编排少爷了。”
秋妈妈点了点她的脑袋,看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却又宠溺道:“她们一日不说闲话一日要死,和她们计较不来。况且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有目共睹,哪里是几句话就能编排的了的。你这会子来我这儿,渴不渴?太太给我留了一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你尝一尝。”
小丫鬟捧着瓷盏,浅浅尝了一口。
秋妈妈将那几件衣裳叠好放在枕边,笑道:“这个姑娘不是一般人家出身,你放心,等她醒了,太太打听到她家所在,就送回去。”
“何以见得?”小丫鬟问。
“咱们把她身上的脏衣裳换下来,如今洗干净了你瞧瞧,这翠绿的袄子跟裙子,都是是江宁府署产的妆花缎明锦,一匹少说也要二十两,一般人家穿不起。”
小丫鬟瞄了一眼,不说话。
“你别在我这儿坐着了,她一时半刻醒不来。”秋妈妈道。
小丫鬟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牛奶,皱着细眉叹道:“少爷就是滥好心,也不怕她是哪家富商的逃妾,好端端的,那片石滩平时都少有人,忽然多个这样的女人,要我说报官才对。”
秋妈妈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敛了笑意:“她还半死不活的,少爷自把人送来就没见过她第二眼,你这心里都在想什么?你不过一个丫鬟,整天管少爷的事,真是闲得慌!快别说了,再说叫人听见也不嫌丢人。”
“娘!”小丫鬟咬着唇,眼眶一哭就红。
秋妈妈就一个女儿,说这话自然知道要伤她的心,但女儿渐渐长大,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今日狠下心来,也不管她如何可怜,狠心就将人推出去。
小丫鬟在院里哭哭啼啼抹眼泪,正逢上陈太太从外礼佛归来,见状,好心关怀了一句。
“金霜,这是怎么了?你娘骂你了?”
叫金霜的小丫鬟摇摇头,扎头发的两根红绸随之晃了晃,她一张白净的脸上眼眸湿漉漉的,哑声道:“刚刚去看屋里那个姐姐,有些害怕。”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害怕的。”陈太太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她这样标致的人,又这样年轻,不知怎么流落至此,我一想便忍不住难过,又怕她熬不过去死了,白费了少爷跟太太一番好心。”
陈太太听罢,微微叹息。
她走到屋里,床上的女子昏睡不醒,秋妈妈见她嘴唇干的厉害,润了些茶水在上。
陈太太低头看了眼,简单问过两句,倒也没有多留。
是夜,西厢里的女子醒了片刻,秋妈妈见状,趁着太太没睡觉,赶紧告诉了她一声。
主仆两个人进到西厢,就见她呆呆看着周围,瑟瑟发抖,仿佛湖上那夜的寒意渗入骨髓。
陈太太小心走近,柔声问她是谁,身上有何遭遇,为何那日倒在石滩上。
她摸着头,一时竟有些痴傻状,一双雾沉沉的眼眸盯着跳跃的烛光,声音低哑。
“我叫何平安,我记得娘带我看五猖庙会……”
陈太太一头雾水,坐在床沿边上,又耐心询问一遍,奈何她只说自己叫何平安,不记得事了。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陈太太出来后小声道:“这是撞到头还是怎么,好好一个姑娘,痴痴傻傻的。”
秋妈妈道:“她现下刚醒,定然防备咱们,咱们且看看,明日再叫大夫诊治。”
陈太太点点头:“在理。”
第二日,大夫再来,若是一般毛病望闻问切不在话下,只是这脑子里的病,到底有些棘手。
他言辞含糊不敢下准确定论,陈太太听了,心下有几分明白。秋妈妈问她该如何处置这个叫何平安的,陈太太犹豫片刻,只说先让她住在西厢,家里正好要卖粮,可叫老爷在外打听打听,若有了消息,再将她送走。
“若是没有消息呢?”
陈太太为难道:“那咱们也不能一直养着她,实在不济,就找个人家,把她嫁了罢。”
“不可,嫁人咱们可不能替她做主,她现下痴傻,咱们不知她底细,若是已经嫁人,日后夫君寻上门,咱们保不齐要吃大亏。”秋妈妈道。
“那依你看,要如何才算妥帖?”
秋妈妈思忖片刻,正要开口,那一头却传话,说是少爷从城里回来了。
第33章 三十三章
夕阳闲淡, 轻烟老树寒鸦,临到田舍,穿着青色圆领襴衫的生员勒住马缰, 翻身下马。
日光醺醺,但见不远处的门首有个小丫鬟正在倚门张望。
“金霜, 怎么又候在这里吹冷风?”
他走近后瞧了眼门首栽种的那棵银杏树, 说话间伸手自女孩的鬓发上摘下一片黄叶。
金霜愁眉苦脸, 拍了拍他身后那匹小马,埋怨道:“入秋后天黑的早,少爷若再晚些天就黑透了,太太还在等你吃饭,你就忍心让太太等久了?”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早些出城,免得你不耐烦, 又在我耳边叨叨, 没个清静时候。”
他声音带笑,鸦翎般的鬓角似如刀裁, 丰姿极佳。
陈太太在正房摆好了饭, 如今老爷在外与人谈生意不回来, 家里就他们娘两个,吃的很简单, 丫鬟在檐下点灯, 见少爷到了院子, 将帘栊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