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娘子在门边一处角落站定,听掌柜喊他少东家,心里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身清简的年轻人有几分气质清贵,不见锦衣华服,只穿着生员的襴衫,青玉簪束发,十分干净整洁。
掌柜笑着道:“上回少东家给咱们送来一匣子珍珠里的大品,刘师傅怕糟蹋了好物,一直不敢动手,如今咱们手上得了若干上好的空青、玫瑰、绿松等宝石,便都交付给刘师傅,他耗时月余,做出几件精巧头面,还请少东家进来掌掌眼,少奶奶许久不露面,咱们也拿捏不准她的喜好。”
“只要是贵的即可,没有她不喜欢的,我便不瞧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很是随和。
掌柜打起帘子,将人带到银楼后,一面叫人上茶,一面就讨来锦匣,将先前摆在前厅的几支分心、花头簪、掩鬓等小首饰小心拿出。
季娘子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出了门,想起掌柜嘴里说的那个少奶奶,因是亲耳所听,心下开始打退堂鼓。
季家的安富坊离银楼不远,季娘子跟丫鬟便步行回去,路上遇见一个乞丐,见瘸了一条腿在树下甚是可怜,叫丫鬟给她几个铜钱。
那小乞丐穿破烂衣裳,蓬头垢面,看不清眉眼,接了钱连说两声谢谢,听声音,像是个女孩。
她歪坐在树荫下,等人一走就将碗里铜钱全部藏起来,其他乞丐都是日午才出来讨饭,她起个大早,日午收工。
小乞丐一瘸一拐走在街上,人群里无人在意,直走到城东的桥洞下,她掏出路上买的几个菜包子狼吞虎咽。桥下有她做的鱼竿,小乞丐用吃剩的包子皮作饵,钓一下午的鱼,等到傍晚天要黑了,六里桥摆夜市,她将几条草鱼用草绳拴好,便宜卖掉。三更天后,六里桥夜市散去,她从桥洞底下爬出来,趁夜翻到从前的胡氏食肆里。
何平安做了两个月的乞丐,零零总总存下一贯钱,若是当作路费离开浔阳也勉勉强强,只是出门在外,没个身份在十分麻烦。她后来办的户帖被顾兰因藏了起来,浔阳城的衙门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着不慎就会被发现。何平安打算在城里再攒够一贯钱,便去邻县办个户帖。
如今四处都有耳目,各个城门跟坊市都张贴了榜文,她每日过得甚是艰辛。
但老话说的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平安睡在最开始落脚的地方,过去两个月,也不见被发现。
这日夜里落大雨,她听着雨点落下急促如鼓点般的声音,暗自庆幸自己还有一处可躲藏的好地方。
第二日早间,雨水未停,天色阴沉,何平安索性就休息了一日。
食肆里积了厚厚的灰,不过从前放在坛子里的泡菜还在,她搬将出来,又在堆杂物的耳房里翻出剩余的米面,这样的雨天,她在后面居住的屋里支了个锅,不用担心旁人闻见食物的香气,也不必担心烧出的烟气被人发现。
何平安抽柴火将擀出的面简单煮熟,加少许盐,最后将将泡菜添进去,吃了个精光。
这是她少有的闲暇日子。
这一次若能出江西,何平安打算去山西。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既然徽商在江南根系发达,那她就去晋商的地盘。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何平安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心下总担心钱财不够。
草草收拾过的少女坐在门槛上忧心忡忡,等到雨停了,不觉就是傍晚。
何平安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挣钱的机会,当下乔装打扮好,趁着左邻右舍吃饭之际,偷偷溜了出去。
六里桥附近一如既往的热闹,今日桥边柳树下多了个说书人,惹来一帮听众,这些人一惊一乍的,将水里鱼都吓跑了。何平安见半天也没鱼上钩,心下不耐烦,自认倒霉。
她走在人群里,打算寻一处僻静之地。
月亮弯弯,照在水波上,城里一处小庙背靠着水,附近不见闲人,乞丐模样的少女找好地方,上了饵料,坐在树荫下静静等候。
临到二更天,庙门半开,因她隐在树下的阴影中,穿着僧袍的和尚一时不曾看见。
有一艘小船正向岸边飘来,一个相貌平庸的汉子撑篙从船上跳过去,细看正是当日在将军庙前拐人的水匪余孽。
假和尚到:“怎么样?我听说知府老爷又抓了几个水匪余孽,这当中可有他?”
相貌平庸的男人摇头:“咱们余下的几个兄弟将他藏得好好的,但自打他大哥死了,人就一蹶不振,昨日下大雨,湖上小船险些都翻了,还好我发现的早,不然他就……”
“诶。”
假和尚叹气,后面听说姜茶病得重且故意不吃药,便提议道:“你们将他送到我这里来。反正城里没他的通缉,到时候剃了他的头发,由我看着,等他身子养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便让他自己选条路走,从此天大地大,咱们也算尽了情分,不枉大哥当年救咱们的恩情。”
男人想了想,觉得法子可行,正好这假和尚通医术,城里买药方便,省的他们麻烦,于是点头,与他约好明日晚上这个时辰,划船把人送来。
他两人小声交谈,远处的树下,何平安听不清,直到人走了,快到三更天,她那鱼竿才终于有了动静。
何平安用力起竿,见咬钩的是一条三尺长的大黑鱼,笑得合不拢嘴。
她第二日一早就拿到六里桥附近的市集上卖掉,而那说书先生似乎就在桥边柳树下扎了根,何平安于是就放弃了那一处落脚地方。一来怕桥下嘈杂鱼难上钩,二来就怕人多眼杂,常来听书的人发现端倪。
她入了夜到老地方坐定,一双眼盯着水面,今夜月朗风轻,一艘小船如约而至。
小乞丐瞄了一眼,并未当回事,她所在的地方有几个破沙袋堆着,不仔细看难以发现这块还有人。那水匪余孽将船靠岸,肩上背着一个虚弱的少年。
假和尚出来接应,几人说话声音极低,夜风一吹,人聚在一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各自散去。
假和尚当了十年和尚,当年因避水上仇家,不得已削发为僧,法名普慧,因博闻广识,且对佛法见解颇深,老住持临死前将衣钵传给了他。
普慧当夜检查过少年身上的病,写下药方,只等天亮了叫小沙弥捉药回来。
翌日,天尚未明,庙里的和尚们已经在做早课,姜茶昏迷多时,这会子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眼珠子动也不动,听着诵经声,心里的痛楚不减愈烈。
过去半年时光,他面容憔悴极了,那股子少年心性被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普慧在早课之后来看他,无论问什么,姜茶一字不答。
他躺在那里,只是想死而已。
他该死。
第42章 四十二章
普慧设身处地一想, 其实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姜茶还年轻, 一时想不开,他们这些老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此殒命。
见他总不吃饭, 普慧叫来两个沙弥将人按住, 自己亲自将粥灌给他。
姜茶现下十分虚弱, 灌到嘴里的粥不少从嘴角淌出来,弄得胸口衣裳黏糊糊的,普慧也不急,又端来几碗,直要让他吃个半饱才止住动作。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庙里几个和尚都知道有这么一号病秧子在,因普慧要收他为徒, 也没什么好说的, 偶尔背地里抱怨几句。
姜茶吃了几天热粥,兼有普慧的及时医治, 渐渐能下地了。
普慧见状, 翻黄历找了个好日子, 便在寺中设初坛为其剔除须发,授沙弥十戒。当日心如死灰的少年人十分顺从, 便是剃发也毫无抗拒之意, 普慧赐他法名、字号, 自此,寺中和尚便称呼他的字号拂尘, 再不用私下喊他那个病秧子了。
字号拂尘的沙弥白日里受戒后行为举止一如往常,在僧寮里躺下, 直到晚间,众僧歇息,万籁俱寂,四隅凄清之际,他独自点燃了那间小小的禅室。
普慧一直不放心他,深夜不曾睡眠,瞥见一点火光,心下便想到最坏的去处了。
“快起来!寺里走水了!”
众僧夜里被惊醒,纷纷提水来救火,方丈普慧冲在最前头。
寺里的禅室年岁已久,当初用的木头甚好,如今里头着了火,犹能支撑住框架,年过半百的老和尚顾不得头顶落下的火星子,四处寻找拂尘。
熊熊火光深处,一个少年人跪在地上,双眼紧闭,流出两行血泪。
普慧拼着一把老骨头,披着湿被子冲进去,多亏他当年也是水上有名的匪盗,练就一身好本领,若不然也避不开头上忽掉落的一根木梁。
那外面和尚看得心惊胆战,不知方丈怎么将他看得如此之重,疑心拂尘是方丈的私生子。
两个时辰后,天色微微明,火势被扑灭,好在只有一个禅室被烧毁,普慧灰头土脸,一个人叹了口气。
众僧看拂尘半死不活了,又担惊受怕多时,懒得指责他,各自回去休息,等着改日再来与他算账。
而经此一遭,本就身子欠佳的少年一双眼也被大火灼伤,普慧给他上了药,用纱布缠住,估摸他一时是不能见光了 。
拂尘对此却浑不在意,他本就不爱说话,一双眼也残了之后像是个木头人,寺里和尚都不爱搭理他,他心里似乎明白这一点,每日躲在寺里不起眼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
展眼春去,六月天蝉鸣十分聒噪,穿着灰色僧衣的少年坐在寺院里的那棵大槐树下,不觉想起去年这个时候。
眨眼睛物是人非。
寺庙外,一墙之隔,一个提着竹编鱼篓的小乞丐打从寺庙门前经过。
何平安这些日子财源广进,心情甚好,路过这小庙竟也想拜拜菩萨。如今晌午,庙里和尚都不知在哪,她自己进了大雄宝殿,将一文钱投入功德箱中,虔诚一拜,祈求天降横财。
破烂衣衫的少女头发乱糟糟的,挡着脸,平日看物都从发丝缝隙里往外看,且脸上又糊了点黄泥挡蚊虫叮咬,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邋遢,还带着一股鱼腥味。
她出了大殿,后来的沙弥见是这样一个人,面上嫌弃不加遮掩,让她快走。
何平安哼了一声,故意放慢脚步。
她走到门首,听到笃笃的声响,是木棍敲地的动静,顺着声音源头看去,见是一个身量高挑的沙弥正从树下往僧寮里走去,看样子是个盲僧。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何平安觉得有些许的熟悉,只是说不上来。
她提着自己沉甸甸的鱼篓离去,一进六里桥附近的鱼市,那两条大青鱼就被一家食肆的厨子买走。
何平安心里纳闷,怎么又是一个看着熟悉的人。
她午后坐在桥洞底下纳凉,想破脑袋脑袋,忽然就记了起来,那卖鱼的厨子就是开在胡氏食肆隔壁那家的老板。
那店原是个夫妻店,当初顾兰因领着她去尝鲜,因他出手大方,老板特意从厨后端着饭菜上来,她是看过的。
大热天闲来无事,何平安开始琢磨清源寺里那个盲僧的身份,但直到傍晚,她也没琢磨个名堂出来。华灯初上,这儿夜市开了,说书人唾沫横飞,柳树下重聚热闹,何平安不耐待在此地,沿街捧着个破碗一路走到南浔坊,用讨的几文钱买了点果饼填肚子。
七月过罢,她想必就能攒够三贯钱,到时候去九江府辖下的其他县办个户帖,自此天高海阔,去他个劳什子的顾兰因。
何平安吃饱喝足,照旧在清源寺后钓鱼的风水宝地坐定。
今夜月色明亮,水上赏月归舟的来来往往不知凡几,何平安几次都空竿了,饵料被吃得一干二净,她不甘心,于是揣着几文钱又去买吃的。
小乞丐买了一块糕饼,路过一家馄饨摊子,闻着香气,许久没吃过,嘴馋了,思量再三,正想掏钱,那摊主却早早把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招手喊她过来,说要请她吃一碗。
馄饨是荠菜馅的,汤是老鸭汤,洒了虾皮和葱花,味道甚好。何平安坐在昏昏的灯下,吃了个干净,将今日讨来的钱悄悄放在桌上。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走到尽头没有回头,不曾看见摊主收拾碗筷时惊讶的表情。
何平安回了老地方下饵,大抵是她钓了一阵子鱼,鱼也聪明起来,到了三更天,依旧一无所获。
她正要收竿子回去了,出了树荫,见清源寺里出来一个人。
盲僧此刻手上没有寻路的棍子,摸着墙缓缓小心翼翼踩着每一步。何平安不知他要做什么,在一旁静静看着。
他脸上的纱布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月斜西山,盲僧肤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他听着水声,慢慢靠近水边。
何平安最后只听见扑通一声,目瞪口呆。
他竟然……跳水了!
不见他拼命挣扎的动作,何平安猛地醒悟,这人是在寻死,她才吃过一碗热乎乎的馄饨,这会子心肠正热,二话不说,立马跳到水中去捞人。
她常来这边钓鱼,自然知道近岸处水深不过头,小乞丐水里晃了晃,好不容易脚挨地,猛吸一口气将头潜到水下,见沉下去的盲僧在不远处,慢慢挪过去,伸手抓他的手。
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实则也不轻,何平安使出吃奶的力,那盲僧似乎还有知觉,竟然还挣扎了一下,手臂一收,将她拉了过去。
何平安难以理解,忙换了一口气,再探入水中,给了他一巴掌,可在水中打人一点不疼。
她咬紧牙关,脚踩进淤泥之中,发死力要把他拖到岸上。
好不容易快靠岸了,忽然边上又蹦出一朵大水花。
原来是老和尚普慧及时赶来。
何平安精疲力尽爬上岸,松了口气。那老和尚抱着盲僧,临走前对她道了声谢,何平安摆摆手。她现下就像是一个水鬼,好不容易回去,重新洗了头洗了澡,等打理好一切,倒头睡到第二日日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