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月色下,苏会肩头被露水打湿一片,头上鎏金发冠熠熠生辉,但不知为何脸色却极其难看,并未回他的话,朝他身后随从淡声道:“往后退二十丈。”
今夜跟随而来的十几个随从,身手都是拔尖的,闻言如飕风般转瞬没了踪影。
夜风从耳边刮过冰寒刺骨,秦用心头一跳,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苏会背着月光负手站着,高大的身影如劲松般挺拔,可吐出的话比冰渣子还要寒凉:“当年丁家惨遭灭门之祸时,我曾派你回京私下打探三娘的消息,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秦用脸色霎时浮起慌张之色,他忙定了定神:“记,记得。
不止记得,甚至还记忆犹新。
当年的丁家还没没落,作为家中幺女的丁若溪又刚刚及笄,自然引得全京城适婚的郎君都来提亲,这其中便有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更多滋源在抠抠裙八六一起起三三灵思当时丁若溪整日缠着他家郎君,对五皇子并无什么情愫。
故而,五皇子求而不得便恼羞成怒,可碍于今后还要仰仗丁家不得不吞下这口气,转而将矛头对准了他家郎君,屡次对他家郎君痛下杀手,若不是他家郎君命大,早命丧当场了。
而对于这一切丁若溪并不知情,每日还傻傻的找他家郎君玩。他家郎君竟也被她蒙蔽了双眼,竟由着她的性子,从不避着她,甚至就连镇南王的劝诫也听不进去。
他身为郎君的贴身护卫,自然见不得自家满身才华的郎君,因一个女子断送前程和性命,所以,一直对丁若溪没什么好脸色,直到两人不知因何缘故大吵了一架,开始冷战起来,他家郎君心灰意冷去了边陲历练,这种局面才结束。
他正暗自庆幸丁若溪终于不能再祸害他家郎君时,丁家竟在一夜覆灭,失去了家人庇护的丁若溪,也从高高在上的贵女成了人人可欺的存在。在战场浴血厮杀的郎君,不知从哪听到了丁家的消息,因战事吃紧脱不开身,便连夜派他回京替他照看丁若溪。
“你当时是怎么和我说的?”苏会掷地有声的反问,如惊雷般炸响在耳边。
秦用一瞬回神,吓的朝后退了半步,额上沁出一层冷汗,“我,我.........”
“不敢说了?要不要我这个做主子的替你说?”
苏会面如寒霜,紧紧盯着秦用脸上的神色,一字一顿道:“丁家出事后,丁三娘和丁五郎,丁七娘被家中已出嫁的姐妹偷偷的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生活,暂无性命之忧,郎君请放心,属下已经暗中打点好了一切,能确保丁三娘安全无虞。”
说完似再无耐心动了怒:“当日~你明明听了我的吩咐去照拂三娘,可为何三娘却从未受过你的恩惠?甚至差点被一个低贱的马奴糟蹋,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说!”
秦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愧疚的以额触地:
“那个时候,正巧二郎君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抬回镇南王府,王妃整日对着二郎君以泪洗面,便派人去找丁若溪,然后,然后就发现了属下的踪迹,猜到了郎君想救丁三娘的意图,却假装不知派属下替她办差,属下被她威胁不得不从就去了,等,等属下再回京时,才知王妃用属下的名义给郎君发了那封报平安的信,而丁三娘也被二郎君接回了府里住下。”
秦用说到这,悔不当初:“那时正值前方战事吃紧,属下怕郎君分心,心想,这样也算达到了郎君的期许,就想把这事先往后压一压,随后再告诉郎君,结果,结果........”
结果不到十日,丁若溪就被二郎君娶进了门,阴差阳错的成了郎君的弟媳。
秦用说完,苏会久久没有开口。
寂静的山林如蛰伏在暗处的巨大野兽,随时会张口倾盆大口,将一切吞噬。
山风阵阵,苏会白色衣袍下摆高高鼓起,他脸上神色一阵青一阵白,晦涩难辨,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咯咯直响。
原来如此。
不过她若真的心里有他,当初又怎会总分不清他和苏慕凉?
说到底还是心里不在意他罢了。而他当初既已决定和她了断,便不可能再回头。
如今他和她不过是逢场作戏,是交易,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关系,他又何必为了曾经往事耿耿于怀,这不是他。他也决不允许自己这样拎不清。
秦用匍匐向前两步,一脸决然:“是属下办事不利才造成今日这种局面,属下难辞其咎,这就自刎谢罪。”说罢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朝脖子上抹去。
“咚”的一声,那本该割向自己喉咙的利刃断成两截,跌在地上。
秦用不可置信的抬头,便见一缕鲜血从苏会右手掌心溢出滴在地上,惊叫出声:“郎君。”
苏会却并未理会自己的伤势,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此事不是你一人之过,无需你自刎谢罪,但死罪可恕,活罪难逃,即日起,府中的恭桶都由你来洗。”
秦用闻言更加羞惭,连连点头。
大昭寺。
次日,丁若溪和巧儿还没睡醒,下人恭敬的问讯声忽然从门外传了进来:“二夫人,您睡下了吗?”
丁若溪听出是个陌生的口音,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巧儿忙快步走到房门口,隔着紧闭的房门问话:“三娘还没睡醒,有什么事?”
“回二夫人,是这样的,刚才我家大郎君听说苏二郎君来找您了,本想亲自过来打个招呼,可晚间一不留神染上了风寒,怕传给二夫人便没有过来,但又担心二夫人和苏二郎君争吵,就遣了小的过来偷偷问一声,二夫人是否安好?”
虽然王妃李氏托关系给丁三娘单独拨出来个小院居住,可刚才苏慕凉骂她的嗓门很大,饶是屏退了下人,可难免会惊动临近院子的下人,估摸是昨晚有人听到动静,今晨偷偷告诉了陈世筠。
以陈世筠的性情,若搁在往日是非要过来一探究竟的,可今夜却只遣了下人来,极可能是被她的话刺激后不愿再见她,但又放心不下才派人过来。
巧儿扬声回话:“三娘一切安好,回去告诉你家大郎君,让他莫要担忧。”
下人应诺。
两人原以为人得了吩咐就该走了,哪知那名下人犹豫半晌,又压低嗓音道:“巧儿姑娘能不能凑近一些,我家大郎君还有一句话,托小的转告给你家三娘,望巧儿姑娘转告给三娘。”
巧儿转头看了眼丁若溪。
丁若溪点头。
巧儿这才将房门拉开一道缝,便于那名下人传话。
“我家大郎君说,不管三娘心里到底有没有他,他都对三娘始终如一,痴心不改。”那名下人说完,双手抱拳对房门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巧儿将房门锁上后,转身转身走到床榻边:“看来陈大郎君对您还没彻底死心,一时半会是不会下山离去的。”但若他就这么迟迟不离去,定然会引起王妃李氏的注意,到时候又不知该怎么针对他。
丁若溪眼下已自顾不暇,不愿再连累陈世筠,她沉吟一声,吩咐巧儿:
“明日一早你去找表哥,就说,我母亲的生辰在即,我需要沐浴焚香谢绝任何人亲手抄写一千卷《地藏经》烧给母亲,没空再见他,令他先回去,待我忙完我母亲的事后,会亲自登门拜访他和姑母。”原本这件事她也是近期要着手做的。
丁若溪的父母在那场浩劫中双双殒命,算上今年,丁若溪已给父母抄了整整五年的《地藏经》,这件事陈世筠是知情的,巧儿眸子一亮:“这样一来,最起码陈大郎君近段时日是不会再来找您了。”
丁若溪还要再交代一二:“还有替我帮表哥道歉,让他别胡思乱.........”
巧儿见她眼睑下隐着两团青黑似是没睡好,心疼的忙将被褥盖在她身上:“好好好,您就安心的再睡会吧,这些小事交给奴婢就成了,奴婢保证给您办的妥妥当当的。”
巧儿办事丁若溪是放心的,遂不再多言。
可许是昨晚经历的糟心事太多,丁若溪此刻竟毫无困意,脑中又闪现出和巧儿未说完的话。
苏会不会真的那方面不行吧?
可看他今夜的举止分明又不像不行的样子。
要么,等他今晚得空来的时候,她试上一试?
第36章
镇南王府和陈家一向交好, 陈世筠如今又身居高位,轻易得罪不得,苏慕凉昨夜没回镇南王府, 而是宿在了大昭寺,他吃完早膳, 忍着醋意令季无给人送去拜帖, 想把人邀过来一叙,旁敲侧击一番叫他老实点,莫要再打自己老婆的主意,伤了两家和气。
可万没料到陈世筠压根连拜帖都没收, 便原封不动送回了回来。
苏慕凉脸色惨白的靠着紫金团枕, 以拳抵唇咳个不停, 沉声道:“他说了什么?”
季无想到陈世筠提起自家郎君脸上厌恶的神色,一时犹豫。
“说。”苏慕凉狠狠拍桌子, 怒喝一声。
季无哪敢再瞒着, 忙快语道:“陈大郎君说, 若不是他表妹心中有郎君, 仅凭郎君押妓惹他表妹伤心这件事,他就恨不得亲手活剐了你,还警告郎君,若郎君再敢有下一次,就休怪他翻脸无情, 逼他还璧归赵。”
苏慕凉何曾受过这种屈辱,当即气的一拍桌案站起来:“好个陈世筠,几日不见, 仗着自己身上有军功,都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 还大言不惭的要抢我妻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可季无可是清楚的记得,当初若没有他家郎君横刀夺爱,丁若溪大概是会和陈世筠结为夫妻的,再不济也是苏会,压根轮不到他。可这种话他是不敢说的,只低头不语。
“他人呢?现在在哪?”苏慕凉抬脚就要出门找陈世筠算账。
季无忙拦在苏慕凉跟前,一脸慌张道:“人刚下山了,郎君现在就是去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苏慕凉犹不解恨的狠狠捶向旁侧房门,碎木屑霎时抖落一地,被他一脚踩上去。
尘埃飞舞闻之呛鼻,他调转脚尖往回走,走回软塌上,嘴里呵呵喘着粗气:“罢了,这次就饶了他,若再有下一次,鹿死谁手未必可知。”
季无见拦住了人轻松口气,忙倒了一盏茶递给苏慕凉喝,便于他顺气,从旁安抚道:“陈世筠看着英武,实则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如若不然当初二夫人也不会弃他,而选大郎君,郎君无需在为这种人生气,气坏身子是小,便宜了他事大。”
提起苏会,苏慕凉脸色更为阴郁,冷冷瞥他一眼。
季无忙住了嘴。
苏慕凉低头喝了两口茶后,从嗓子眼涌~出的血腥味消减不少,情绪也彻底冷静下来了,他放下茶盏,忽想到什么,皱眉道:“他可不是轻易放弃的性子,是三娘同他说了什么了吗?”
季无哪会知道,忙摇了摇头:“这个属下不知。”
“定是三娘把他撵走了。”
苏慕凉却十分清楚陈世筠的为人,平日最听丁若溪的话,不由又来了气,狠狠一拍桌案骂道:“这个贱妇,背着我不知廉耻的勾引一个又一个野男人,这是想要活活气死我。”
好似忘了当初还是他同意王妃李氏胁迫自己妻子与旁的男人生子这件事。
季无接话也不是,不接话也不是,只得双手接过茶杯,刚要再倒一杯递给苏慕凉。
这时,门外忽想起下人恭敬行礼声:“大郎君——”
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
今日苏会穿着一袭宝蓝色绣祥云交领长衫,腰佩白玉带,器宇轩昂,使得原就英俊的面容更添加了几分风流倜傥,如巍峨高山令人不敢直视,只见他目光轻飘飘的瞥过来一眼,幽黑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讥诮。
苏慕凉不知苏会听没听到自己刚才骂丁若溪的话,瞳孔微微一缩,忙从软塌上站起来,脸上罕见的闪过几分慌张:“长兄,您,您怎么来大昭寺了?”
苏会瞥了眼季无,冷淡开口:“让你的人都出去。”
季无立马带着屋中下人退了出去,临走时还贴心的关上了房门。
苏慕凉心底没由来的一沉。
秦用已将一叠账目放在他手边桌案上,退至旁侧。
苏慕凉不明所以的拿起账目草草翻了几页,脸色骤然大变。
只因这账目上记载的,正是前些日子苏会亲自来找他要的对不上的军饷数目,他当日明明将此事搪塞了过去,令季无拿去烧了,为保万无一失,私下更是又派季无偷偷变卖了他房中一些值钱的物什,填上了这个漏洞,可怎么,这账目怎会被苏会又翻了出来?
“这,这.........”苏慕凉面色惨白,几滴热汗如泉~涌般从鬓角滑落。
苏会脸上一双锐目盯着他,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可听到苏慕凉耳中不亚于雷霆万钧:“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银子你拿去做什么了?”
苏慕凉唇哆嗦起来,试图狡辩:“我,我没拿这些银.......”
不待他说完,苏会幽声打断他的话:“不经兵部同意挪用军饷押妓,按本朝律令,予以车裂之刑,罪人家族三代不可再入朝堂为官,二弟,此事已经惊动了兵部,兵部侍郎已经找到了府上,你若不给出恰当的理由,就是阿耶也保不了你。”
“没,没这么严重吧?”
苏慕凉骇的“蹭”的一声从软塌上起身,在屋中来回渡步,语无伦次道:“况且当时我在战场上押妓时,挪用的都是府里部曲账目上的银子,这些银子不是不经过兵部的手吗?兵部怎会忽然追究起来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