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楼款待食客的大厅北面, 一袭洗的半旧不新的蓝袍说书先生, 大瞪着眼,用力一拍惊堂木,“且说上次京城里出现了一桩稀罕事——”
引的众食客竞相看去,兴奋的高声叫“好!”
梳着妇人髻的连枝,穿着一身粗使衣服, 步幅匆匆的从大厅绕过后厨,冲屋里那道纤细忙碌的声影催促道:“三娘,粉蒸肉丸子这道菜做好了吗, 前面的客人催着要。”
她口中唤的“三娘”正是丁若溪。
蒸气氤氲的后厨温度比外面高出不少,丁若溪额上布满了一层细汗, 从发髻上散落下来的零碎发丝黏在颈子上,面容却恬静美好的彷如画中仕女,闻言她忙抬起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汗,头也不抬的道:“马上就好。”
说话间手下不停,右手麻利的掀开蒸锅,将里面放的一盘肉丸子拿出来,淋上少许的油,放在黑漆短案上,递给连枝。
连枝忙将菜端了出去。
喘气的功夫,前面小二也过来催促上菜。
丁若溪做好后见人迟迟没来,怕食客等急了,擦了把手亲自端着菜去了前厅。
厅内的热闹喧哗声随着走近越来越大,说书人似是正说到起兴处,狠狠一拍惊堂木,唾液横飞:“话说这苏刺史自三年前平叛回京后,便一直称病不出,这可急坏了京城里一众想要嫁到镇南王府里的闺秀们,甚至就是镇南王也愁白了头,可这苏刺史却愣是一个相看不上,这亲事就这么一直耽搁至今。”
丁若溪朝前走的脚步一顿,隔着人头攒动的人群看向说书先生。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掐着腰直嚷嚷:“那他母亲镇南王妃不管吗?”
说书先生一脸高深的捋了把胡子,“镇南王妃倒是想管,可她在三年前就闭门不见客了,别说是那些闺秀们见不到她,就是府里的下人也见不到。”
另一人稀罕的哈哈大笑,“那奇了怪了!莫非这苏刺史喜欢男人?”
众人跟着起哄:“京城里的权贵玩的可是花的很,这可说不准。”
苏会虽威名在外,可在京城未婚的男郎君中,算是可以做人爹的年纪了,就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却迟迟不成亲,久而久之便变成了坊市老百姓津津乐道的绯事,尤其是新来客栈的说书先生,尤其爱说。
立马有人站起来高声反驳:“呸呸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们也不想想,像苏刺史这样的权贵,无论女子还是男子,只要他心仪怎会求娶不来?说到底还是眼光高,普通的姿色入不了他的眼罢了。”
此话一出,另一帮维护苏会的食客立马拍手附和。
更有甚者红着眼和对方对骂起来。
说书先生显然更满意双方的表现,又是一拍惊堂木,卖起了关子:“欲听后事如何,下回分解!”在众人吵吵闹闹声中走下台阶。
丁若溪愣站在原地,眼前一阵恍惚。
三年前巧儿打探来的消息,镇南王还帮他物色适婚的女子,她那时初来这里,不愿再和从前的一切再有牵扯,再没打听过他的消息,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未娶妻生子,是,因为她的原因吗?
“娘~亲。”
一个粉雕玉砌的小男童,满身是泥的从更多滋源在抠抠裙八六一起起三三灵思客栈外面飞奔过来,紧紧抱着她的大~腿哽咽高唤一声。
丁若溪蓦地回过神来,低头看到小男童,瞳孔猛地一缩,忙将手中的菜递给慌慌张张跟在小男童后面的下人,蹲下~身,去扯男童的小胳膊:“怎么受伤了?谁欺负你了?”
男童身上穿的翠绿色锦缎小袍子上不止有尘土,袖口和领口还有被人抓扯的痕迹,一看就是被人给揍了。
还没等男童开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冷眉直竖,如老母鸡般气冲冲的从外面进来,掐着嗓子怒骂:“你家孩子跟个小阎王似的,附近的孩子看到他就怕,谁还敢欺负他?!”
说话间,快步走到丁若溪跟前,“他欺负我们还差不多!我家孩子不过说他几句,你瞧瞧他把我家孩子给咬的。”弯腰揪着躲在她身后的小男童耳朵,把人拽在丁若溪跟前。
小男童吃痛,眼泪哗哗的痛呼:“疼疼疼,阿娘您慢点。”
那小男童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身上穿着的蓝色粗布衫上到处都是被人踩过的鞋印子,尤其是脖子处和脸颊上,甚至还有一排隐约可见的小牙印。
厅里用餐的食客见状,纷纷惊奇的转头看过来。
丁若溪虽是个不怕事的,可也不想影响客栈的生意,她抿了下唇,将母子两人带出客栈后才蹙着眉道:“事情还没弄清楚,九娘子这么说恐怕会冤枉了孩子。”
说完蹲下~身,正要问两个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男童哭着先开口嚷嚷:“我没有打他,是他先打我的。”
那名叫九娘的一听,底气更足了:“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就是你家孩子先动手打我家孩子的,三娘子,你该不会不想赔偿想赖账吧。”
这名叫九娘的女子,原是是客栈附近村子里的住户,因两家孩子年龄相仿,故而两个孩子偶尔会聚在一起玩闹,前些时日孩子们不知因何事起了争执,她家孩子受了伤,这九娘便带着孩子上门讨要说法,丁若溪二话不说就赔偿了她几两银子,令她带着孩子去诊病。
可没过多久,这九娘又拿出孩子受伤的事来要钱。如此反复两三次,丁若溪又不是个傻~子,自是看出了这九娘利用孩子存了讹诈她银子的心思,便不愿再给她钱财了。
闻言,她脸色变得冷淡了些,直起身直视九娘子:“若真是我家孩子弄伤了你家孩子,我自是会赔偿的,可凡事总要讲个理字,若是你家孩子先动手打人,我家孩子只是出于保护自己而还手,这种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九娘子听后不依了,护犊子似是把孩子护在身后:“嘿,你这是想赖账是吧?”
“那行,我这就去让街坊邻居过来评评理,让人看看你这个做老板娘的如何以权压人!”说罢,如同变戏法般往地上一躺,拍着大~腿大声嚷嚷:“来人啊,有人要杀人了。快来人看看呐。”
霎时引的路上行人纷纷朝这边围拢过来。
出远门刚回到客栈的丁若华看到此情形,忙肃了容走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连枝也没闲着伸手去拽躺在地上的九娘子,急声道:“九娘子您有什么话咱们进屋说,您这样还怎么让我们做生意。”随即让丁若溪领着孩子进去,此事交给她处理。
丁若溪原本是不打算走的,可孩子一直耸拉着脑袋掉眼泪,并用沾了泥土的小手擦脸,她怕他把沙子揉进眼睛里,这才退让一步:“那好,你把事情真~相弄清楚,我不能让林林蒙受不白之冤。”
连枝忙点头。
丁若华抱起孩子边往客栈里面走,边心疼的帮他擦眼泪,嘴里哄着林林不哭了。
孩子毕竟才两岁多什么都不懂,被舅舅这么一关心更委屈了,可怜巴巴的双手搂着丁若华的脖子哭的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舅舅,是,是他先骂的我,我,我才打他的。”
丁若溪自是清楚自家孩子的性格,若无事绝不会惹是非的,忙把孩子接过来,轻轻拍着后背安抚,边追问:“他骂你什么了?”
似是戳到了林林的伤心事,林林小~嘴一扁又要哭,但这次忍住了,眼泪汪汪的小声道:“他,他骂我是没爹的野种。”
丁若溪往前走的步子霎时顿主,眸底显出受伤的神色来。
丁若华见状不对,忙又把孩子接过去走到前头,轻轻的哄慰声传到这边:“林林怎么会没有父亲呢?我们每个人生下来都有父亲,只是林林的父亲和舅舅身份不一样,他公务繁忙抽不出身来看林林而已。”
林林不解的小声抽噎:“那,那事情总有忙完的一天不是吗?他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忙到现在还不来看林林,呜呜呜,林林也想和别的孩子一样有时常陪伴林林的父亲,呜呜呜——”
丁若溪当初离开京城时便下定决心单独抚养孩子,事实上她也做到了在孩子的事上事事亲为,可随着孩子逐渐长大,开始不满足于只有她一个母亲,总嚷嚷着要父亲。
有一次她被孩子缠的狠了,便随口撒了个谎,说他父亲在京城为官,事务繁忙,不能来这里找他们母子,等他长大了,他父亲自会来此处找他。
孩子信以为真,从那以后便日日盼着他父亲来找他。
之后她无数次想戳破这个谎言,可每当看到孩子嘴里喊着他父亲一脸憧憬的模样,就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
丁若华哄好孩子后,把孩子交给乳~母从屋中~出来时,见丁若溪站在窗前,盯着外面阴沉沉的天发呆。
自那日~她和苏会决裂后,她便时常如今日这般下意识的望着京城方向发呆,她虽嘴上没说什么,可他却知那日~她和苏会的决裂太过惨烈,随着日积月累悄悄的在她心头落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疤痕。
他怕她长此以往积郁在心,便凑了银子开了这家客栈后想了个法子,令她去后厨帮忙,想要分散下她的注意力,她也听话照做。
他原以为后厨的活太过辛苦,她坚持不了多久,也没拘着她,哪知她这一做便是做了两年多,直至近期这情况才好了些。可林林今日又戳到了她的隐痛之处。
丁若溪听到身后动静,忙转过头来问:“林林好些了吗?”
“好些了,这会儿奶娘正逗着他玩呢。”
丁若华抬脚走了过去,站在她身侧同她一起看向外面阴沉的天。
丁若溪揪起的心这才缓缓的落回肚子里,她转身就要去后厨继续帮忙。
丁若华忽然叫住她,眸底是殷殷的期盼:“三娘,听为兄一句劝,现在孩子尚小,你尚可以骗得了他一时,可以后呢,随着他渐渐长大,你又要拿什么由头骗他?而且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光阴,不能这么总耗在往日的旧事里。”
丁若华说完轻叹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是时候该考虑给孩子找个父亲的事了,为你,也是为了孩子。”
此番话,如同当头棒喝般直击她的心脏。
丁若溪心头顿时乱成一团麻,眼帘微颤。
第81章
晚间, 丁若溪忙完后厨的事,一身疲惫的回到屋中时,林林已经被奶娘哄着睡着了。
昏黄的烛光下, 孩子眼皮尚还浮肿着,眼睑下隐隐团着两团黑青, 躺在被褥里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碎。
丁若溪坐在床边, 伸手轻轻的将孩子两只小手放进被褥,就这么看着好一会儿才起身,正要朝浴室走,转头看见奶娘竟然还没走, 一愣。
奶娘是这附近的村民, 以种地为生, 因为家里孩子多,这才迫于生计在三个月前出门讨的这份差事, 所幸, 女主子与人和善, 不但给她高于外面两倍的银钱, 平日里还总赏她些好的吃食带回家给孩子们吃,她心怀感激,这才多嘴说了几句:“三娘子,别怪老奴多嘴,林林这孩子看着哪都好, 可身子骨却是比旁的孩子弱了些,平日还需您仔细将养着,莫要让孩子受刺激生病了去。”
丁若溪听到这个心里更为黯然。
当初她怀着身孕不顾一切也要离开京城时, 路上受了颠簸和刺激,导致了林林早产。
大夫说孩子身上虽没大的问题, 可底子还是弱了些,特意叮嘱她要仔细养着。
于是,这些年她也一直小心谨慎,可哪怕这样,林林还总是被旁的孩子欺负,骂他是没孩子的爹。
她虽教育过那些孩子几次,可总归管不住别人的嘴一辈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道:“我知道了,谢谢您提醒。”
奶娘不敢居功,又给她说了几句平日怎么照顾孩子的话才回家去。
丁若溪脱靴上榻,将孩子轻轻的搂入怀中,心里终是下定决心:“林林,是阿娘对不起你,你想要父亲,那阿娘就去为你找一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