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太妃其实并不愿意说起先皇的事,然为了自己这个儿子以后少走一些弯路,还是倾囊相授起来,“深儿,任何手段都抵不过真心二字。爱一个人,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付出,无条件的付出。”
陆深忽然恍然大悟,他记得幼时每每父皇过来福宁宫,总是会赏赐母妃许多金银宝物,却忽视了自家母妃总是记得父皇的各种喜好,给他做贴身衣物,绣香囊荷包,吃到好吃的点心总是差人往养心殿送一份,还时不时亲自下厨,只为给父皇亲手煲一盅补身的汤。
他一直以为他母妃是不爱父皇,毕竟父皇比母妃大了足足二十岁,但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而这些事,他那个小妇人,给他做的可不少。衣裳,荷包,玉佩,血经,她力所能及地为他付出,不求任何回报,即便是当他的外室也无怨无悔。
可他却通通视而不见,甚至还说她做的荷包不好,将她的玉佩摔碎,将她以血抄写的经书作为筹码去拿捏她的心,便是他给到她的正妃之位也掺杂了利益的使然,就更不必说,当初为了让陈老爷子认可他将计就计的那一场苦肉计了。
她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付出,却换来他的一场算计,她又怎么会真心喜欢他呢?
贵太妃走后,陆深抱着怀里的婴孩红了眼眶,“书晴,是不是如果我没有那么混蛋,你就不会与我闹翻,便会一直与我演下去,演一对恩爱的夫妻?”
三个月后。
颍川陈氏老宅,沈书晴收到丫鬟碧心从门房取来的书信,表兄李照玉与她说起,一个月后将会回颍川替她外祖庆生。
八月十五中秋节,是陈行元六十大寿,李照玉作为颍川陈氏女的血脉回来也属正常,沈书晴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他却在信上还提到陆深会与他一道来,这倒是叫沈书晴有些意外。自从她在表兄的帮助下,在金陵死过一次后,陆深已主动交还了她外祖曾经赠与他的所有财物,当时沈书晴还当他转性了,不成想这才三月不到,他又开始汲汲营营,显露了本性,届时各大旧时世家的族长皆会难能可贵地齐聚一堂,他才会巴巴地赶来不是?
沈书晴撇了撇嘴,将信烧了,只因信上有他的名字,他看着碍眼。
双手托腮,她犯起了愁来,思虑到时候要如何才能避免与他相见。
第37章 跪
陆深来颍川郡陈氏的那一日,即便他早已去信告知了陈行元来的时日,可等他一路风尘仆仆下马,门口却连一个等候的家丁也没有。
林墨皱着眉头给门房递了拜帖,主仆两人站在历经风雨数百年的石狮前一刻钟,也没个人来通传。
林墨气得牙痒痒,“这陈家还是千年望族,怎地这点礼数也没有?”
陆深面上却没有丝毫情绪,冷冷回道:“无防,本王等得起。”
但其实,早在他们进入颍川郡的地界儿,陈老爷子便收到了消息,贤王殿下来了颍川。
陈行元是个护犊子的人,自家外孙女被欺负得不得不以死来逃脱,他倒是还有脸上门来,按照陈老爷子的意思,是该将陆深捆起来送进暴室好生修理一顿才是,还是陈望舒看在自家外孙的份上求了情,如今也不过是让他吃吃闭门羹罢了。
很快,随着时辰一点点过去,陆深便意识到了陈老爷子的态度,他并不愿意见他。
林墨当即便道:“王爷,咱回去吧,就别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
然则,陆深却是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大门之上高悬着的“正大光明”牌匾,然后,在林墨惊诧的目光中,他撩起袍子,笔挺挺地跪在了名堂的正中央。
这个举动气煞了林墨,当即要拉他起来,“王爷,你这是做甚啊?这些人当得起你一跪啊?”
陆深却十分执拗地挡开了他的手,“我害死了书晴,外祖他老人家不肯见我也是寻常。”
林墨都快急哭了,“不见就不见,谁还稀罕不成。”
陆深摇了摇头,“本王可以没有陈家这个同盟,但遥儿却不可以没有陈家这个靠山。”
听去这却是为了小郡王找靠山来了,亏林墨一直以为他是为了游说各大世家,不成想竟然全是在为小郡王做打算。
也是,按王爷的意思,将来继承爵位的便是小郡王,若小郡王没有个得力的靠山,王位到了他手上只怕也是坐不稳。
是以,即便知晓不会受到欢迎,为了小郡王的将来,自家王爷也还是坚持要来一趟,六十大寿,也的确是个好的契机。
如此拳拳父爱,林墨一个没有子孙根的人,也着实没有立场去劝,只老老实实退到一边,心想自家王爷都如此卑下了,陈老爷子总该见好就收了吧。
总不会一直叫他跪下去吧。
可这就是林墨的天真了,陈行元能引领整个颍川陈氏屹立不倒,可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非但如此,他还特意知会身边的小厮,叫沈书晴去大门后的腾云阁,“叫她去看一看,出一口恶气也好。”
小厮过来传话时,陈望舒也在,便将话原原本本说与了她听。
陈望舒拿不准沈书晴对陆深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说喜欢吧,却拼了命逃出来,你说不喜欢吧,又逃出来后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才下地,成日里以泪洗面。
若是沈书晴知晓她娘这样想她,定要啐她一口,她不过是舍不得孩子罢了,便是流泪也是为孩子,而绝非为那个阴险狡诈之人。
就好比现在,沈书晴坐在临窗的绣架旁,觑了一眼从陈四娘处借来的桔红缎面刺绣老虎围涎,照着样子拉扯着丝线,却因老虎眼珠处绣线颜色没选对,玄色太过深沉老气,遂又用长针小心将绣线断。
正这时,沈母陈望舒自门口走来,停在了进门处的枝头翠鸟画旁,将从院子里新折的桂花插入画下高几上的褐色陶瓶里,随口问道:“瑶瑶,你可知晓你那个前夫要来给你外祖庆生?”
说罢,她就去看自家女儿的表情,却见自家女儿仍旧在仔细拆线,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放下心来。
陈望舒走到绣架前,见这个老虎围涎已快绣好,自从她来到颍川,成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以及一些必要的交际,大多数时候都在做这些小孩儿的绣品,知晓她是惦记着孩子,遂试探道:“我听照玉那孩子说,自从你离开过后,陆深深居简出,甚至连刑部都少去,日日在王府与贵太妃一起带着孩子......”
陈望舒不是第一次说起这些,沈舒晴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娘,你不要套我话了,我绝不会回去,你可以放心了。”
得了自家闺女这句保证,陈望舒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娘就怕你看孩子可怜,便原谅他了。”
沈书晴不是没想过将孩子抢回来,奈何王府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守护着,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孩子满月后,陆深又迫不及待地替他请封了郡王,至此沈书晴便歇了将他抢回来的心思。
跟着他爹,富贵荣华一生一世,总好过跟着她这个没用的娘亲。
只是为人母,总归是惦念,但不论如何,她从未想过与陆深重归于好,这样的男人做丈夫,实在是太过提心吊胆,不知他哪天就又开始发疯。
想起这茬,沈书晴有些分神,一不小心将针戳到了指尖,指尖冒出血珠,伸入口中去吮,却这时候沈母将她自绣架前拉了起来,“你当真是不在意陆深了?”
沈书晴有些不耐烦地道:“娘,你能别再提这人好吗?”
她这幅样子,沈母甚感欣慰,“那就好。”
“走,娘带你去看好戏。”
腾云阁共有四层,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富丽堂皇,然则其房梁及廊柱包括墙体及所有的木雕构建全皆是由贵比黄金的金丝楠木造成,金丝楠木质地细密,据说即便埋在地下上千年也不会腐烂,这腾云阁建成在前朝年间,至今已过去五百年,却依旧屹立不倒,看起来也并不老旧。
沈书晴母女去到了腾云阁的顶层,这里四面皆是可以拆卸的木窗,她们抵达的时候,这边已侯着奉茶的婢女四位,靠南窗的花梨木放桌上,此刻摆了各色精巧小食,刚煮好的煎茶已盛放在两个茶碗里,正冒着白烟,看成色黄中带亮,应是头沸。
沈书晴刚一落座在临窗的扶手椅里,其母亲便指向了陈家大门口的那座石狮子前。
沈书晴晃眼一看,不过是一个男子跪在大门口,心想约莫是求她外祖办事的人,便捏起一个青蒿果子咬了一口,随意道了一句,“这就是娘说的好戏?”
沈母一听她这般心不在焉,当即退给他一把火齐,这是前朝陈家一位族中子弟早年发明的器具,本是为了聚光起火,后不想竟是可以放大事物,最终被引入军营,到了梁朝,如今已同司南一起成了军中必备之物。
沈书晴敷衍地用空出的那只手接过来一看,竟是惊得右手中的果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是陆深。
许久不见,他清减了,清冷的面颊更加凌厉,本就不苟言笑的他,如今一脸的生人勿进的冷淡疏离。
他今日没有穿寻常的暗色衣袍,倒是穿了件雪色锦袍,竟然多了几分少年之气,倒是削减从前那从老狐狸堆里沾染来的老成气。
他并不奇怪他会来颍川,表兄已写信与她说过,这样的名利场,他定然不会错过,只是她不曾料想他这般早就来了。
距离八月十五中秋节她外祖的生辰还有半个月,他这就来了,来做甚么?
总不会是来与她外祖联络感情?
沈书晴放下火齐,有些没好气道:“他这回是有甚么事情要求外祖帮忙?”
沈母却摇了摇头,“暂还不知,想来不是小事。”
“否则,你外祖不肯见他,他一个王爷,也至于要跪在大庭广众之下,人来人往的,也太没脸面了。”
沈母这一说,沈书晴又举起了火齐,果真如她所说的,整个街巷的人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的,免不了指指点点。
沈母见她看得直皱眉,遂问:“怎么,心疼了?”
沈书晴摇头否认,“倒不是,女儿只是在想,会不会是遥儿有事,否则他怎地求到了外祖面前?”
沈母一听有理,便也没了看戏的心思,当即招来身边管事的张嬷嬷,叫他去给陈老爷子递一个信儿,万一是她宝贝外孙有事,耽搁了就不好了。
而那管事的嬷嬷刚一离开房间,外面就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沈书晴举起的火齐还没有放下,便瞧见雨水沿着陆深挺秀的鼻尖往下滴落,渐渐地,雪白锦袍也为雨水所打湿紧贴着她的宽肩劲腰,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笔直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神色淡漠,好似早就将一切生死置之度外。
林墨劝了好几回,皆被他视而不见,一旁拴在门口套马石上的马匹,也因为淋了雨,不知是不是受了风寒,不住地打着响鼻。
围观的人群倒是散去了。
沈母见自家女儿一眨不眨地举着火齐盯着陆深,神色似有几分惆怅,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你这就心疼了?”
沈书晴立马摇头否认,“娘,你不知道他这个人,他这是在使用苦肉计呢,”
从前,为了迫她留下,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拉着他一起跳崖,还曾为了获得自己外祖的信任,明知有人害她,还要将计就计,也不过是为了上演一出苦肉计罢了。
沈书晴吃够了教训,又怎么会心疼他,既然这是他想要的,那便求仁得仁,让他继续跪着吧。
正当沈书晴要收回火齐,这个时候沈家大门从内打开,一个身着柿青齐胸襦裙的少女撑开油纸伞从门廊下走入了雨中,娉娉婷婷,莲步轻移,徐徐靠近那个即便跪在雨中也依然隽永的身影。
待走到陆深身前,那女子将手中未曾撑开的另一把褐色油纸伞递给了跪在雨中的陆深。
陆深抬起挂着雨珠的清冷下颌,在看清楚女子面目的那一刻,神色在一刹那的怔惘过后,竟然失措地捉住了女子的双手,唬得那女子也是浑身一僵,以至于两把雨伞皆落在地。
沈母当即无名火起,“这是哪个姐儿啊?竟这般不要脸!”
在沈母看来,这女婿她可以不认,但旁人若是想要去勾引,就是不要脸了。
沈母看不真切门口的人脸,可却也从她的穿着的云锦以及珠钗、步摇看出其身份,大小得是个陈家的小姐或者小媳妇,又因着其没有梳妇人发髻,多半便是哪个小姐了。
颍川陈氏嫡支,因着陈氏祖宅宽展,共有屋舍七千余间,而嫡支长房子嗣凋敝,是以并未将其他嫡支分出去居住。
便是嫡支的小姐,沈书晴这一辈,就有十几二十个,沈书晴回来才不过三个月,连人名都还记不全,却赶巧记得这一个。
“是映月。”
陈家沈书晴这一辈,是映字辈,这个映月乃是三房大爷的嫡女,陈家因着没有分家,论序齿是放在一起论,这个映月行九,人称陈九娘。
而沈书晴自打回到陈家,被他外祖重新安排了个身份,乃是长房大爷也即李照玉的亲舅舅的嫡女,陈五娘,对外称是从前养在乡下,如今才回来,因着从前长房大爷媳妇的确怀生过这样大一个姑娘,不过后来生了病,去到乡下静养也不曾养好,说起来也不是没有依据。
本也是可直接以沈氏女居客居外家,一则是怕陆深查到,一则是沈书晴的户籍已销,一则是大约陈望舒还存了几分心思盼着自家闺女用陈氏女的身份嫁一个好人家。
一听是映月,沈母面色便是一沉,慌忙抢过沈书晴手中的火齐,果不其然就瞧见陆深正失礼地拉着陈映月的手,一动不动地与她四目相对。
陈氏庄严的大门之外,雨水已将陆深淋得全身透湿,可他却浑不在意,只因他方才以为他见到了他那已好久不曾入梦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