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修士在和他的同伴抱怨应怜对君执天明显的偏袒,刚开始还有所克制,后来就放飞自我,开始口不择言。
君执天听到他们编排应怜和师岸的关系时,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戾气,随手就把两人杀了。
现在他记住了。“讨厌的东西不能随便杀。”
应怜欣慰地点点头,又叮嘱道:“以此类推,喜欢的东西也不能随便抢。”
君执天应了一声。
喜欢。
但是,什么叫“喜欢”呢?
这个词语对君执天来说,同样陌生。
他品味着这两个字,努力从过往的几百年人生里,找到和这两个字有关的蛛丝马迹。
但是,最终还是没找到。
对于仇恨、杀意、愤怒……这些情绪,他都很熟悉。
但他唯独不知道什么叫“喜欢”。
◇
治疗仍在继续,剩下的都是一些心魔缠身,心结打不开的修士。
实验初见成果,应怜每天心情都很好,和君执天见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对此,君执天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后来,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虽然他并不想承认。
但是和应怜相处久了,她那种一开始让他不喜欢的做派也变得顺眼起来。
唯一不顺眼的是,不仅对着他,应怜对谁都是轻声细语,一派温柔和气。
这段时间,君执天已经很少生出杀人的想法了——除了看到应怜笑盈盈地和其他修士说话的时候。
因此,他有时候甚至会故意把魔气往上涨一涨,成功吸引来应怜的注意力。
她对此迷惑不解,“真奇怪。怎么会这样?你有什么心结吗?”
君执天道:“没有。”
“但你的魔气最近一直不下降,反而有上涨的趋势。”应怜摩挲着他的手腕,面上浮上担忧,“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的手指干燥而柔软,按在君执天的腕上,像落了一片轻柔的羽毛。
君执天望着她的指尖,眸光微暗,“或许是在琼华派呆久了,太久不出门的原因。”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应怜便邀请他一起出门走走。
两人在凡人的街道上漫步。
应怜喜欢看书,不一会儿,就带着他拐到书铺里去。
她抱了一叠书,为了不暴露身份,甚至没把它们装进储物法器里去。君执天替她接过来,问:“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打发时间。”应怜侧头,对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说,在琼华派很无聊吗?”
君执天:“……我不看书。”
他无聊的时候也不会想去看书,何况这些出自凡人之手,和修炼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书籍。
“我知道你不喜欢。”应怜道,“但凡事总有个尝试的过程么。看书是个好习惯。”
实际上,她是觉得君执天修为虽然高,却对于一些常识一无所知,看书可以帮他多补补常识。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君执天便应了下来,“好吧。”
见他答应下来,应怜果然高兴起来。她眉眼弯弯,“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些书你拿回去看,有疑惑可以问我。”
君执天应了一声。
他侧头看了应怜一眼,见她喜悦的模样,复又垂眸。
实际上,他最讨厌说教。
若是别人这么劝他,他必定不屑一顾。
但是,那人是应怜的话……
也不是不可以。
他心中涌现出一丝复杂的滋味。
好像是甜的。此时,他如愿以偿,应怜全部注意力都投在他身上。
又好像是涩的。
……应怜对他温柔,一心一意治愈他的魔气,是为了让他顺利飞升,升入极天城,做她的属下,为她提供助力。
那么。
如果应怜发现真相,发现他一直在骗她……
君执天不愿继续想下去,他仰头,望了眼一碧如洗的天空,闭了闭眼。
琼华派成了神女治愈魔气的实验场地后,就被阵法封闭了起来。但这对于君执天来说,甚至不能算是阻碍。
到了夜晚,他顺利离开琼华派,召来自己的魔族下属。
自君执天来到修真界后,就一直渺无音讯,仿佛消失了一样。他平时性情暴戾,下属见了他噤若寒蝉,更没人有心思去打听他去了哪里。
此时,感受到君执天的召唤,他们纷纷在黑夜中现身,俯身跪地,“殿下。”
以往,君执天召集他们时,都会第一时间下达命令。但这次,魔族们等了又等,却始终没听见他发话。
取而代之的,是君执天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
他的情绪似乎焦躁又压抑,心事重重,似是为什么而困扰。
下属们也不敢催他。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许久后,君执天才道,“有没有什么方法,让我变成修士?”
“……”
下属们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君执天看起来却很认真。他锲而不舍地问:“有没有?”
见没人回答他,他开始点名,“陵游。”
陵游不幸在这种时刻被君执天记起来,此时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您现在不是已经伪装成修士了吗?”
“这不一样。”君执天道:“我要的是能混入极天城的身份。”
极天城被天道设立的阵法包围,想伪装成修士混进去,难度堪比统一三界。
下属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陵游背负起了回答君执天的重担,硬着头皮道:“……这是不可能的,殿下。连您都做不到,更别提我们了。”
君执天没说话。
他的面上罩了一层阴影,沉沉的,看不清表情。片刻后,他忽然道:“都退下吧。”
让下属退下的原因,不是因为想出了办法,而是因为感应到了应怜的到来。
果然,魔族们的身影消散后,应怜提着一盏灯笼,从琼华派的方向走过来。
见了君执天,她加快步子,走到他面前,疑惑道:“你是怎么突破阵法的?”
君执天抬了抬手,“我可是大乘期。”
“不信。”应怜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你是不是又威胁了守卫?”
君执天轻笑一声,“这都被你猜到了。好吧,是。”
见应怜不太高兴地蹙眉,他及时补充,“最后一次。”
“……你不数数你的最后一次都第几次了吗?”
应怜口中这么说着,实际上也不是很生气。
她把灯笼交给君执天,君执天接过,垂眸看了看,突然唤住了应怜,“神女,我有话对你说。”
应怜回眸,“什么事?”
灯笼把君执天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他望着应怜,却久久未能出声。
应怜等得有些疑惑,“陆烬?”
这声“陆烬”唤回了君执天的意识。
……不能说。
这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
秘密宣之于口的时候,就是美梦碎裂,直面血淋淋现实的时候。
他弯起唇角,“无事。只是想问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人让你烦心?”
应怜略带惊讶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君执天提着灯笼,和应怜一起走在回琼华派的路上,“是谁呢?你那个仙尊未婚夫?”
应怜摇摇头,“不是。是——”
她说了一个修真门派的名字。
君执天专注地听着,眸光闪动,“我知道了。”
第二天,那个修真门派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隐无踪。
这让应怜十分吃惊。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君执天,问他:“这是你做的?”
君执天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的表情,问她:“高兴吗?”
“高兴。”应怜眉眼含笑,“这个门派一直明里暗里地反对我……这是他们应得的结局。”
高兴就好。
君执天弯起唇角,点头:“没错。谁让他们不听你的话?我把他们都杀了。”
只要应怜高兴,那即使事情败露,那她对他的态度是不是也会好一点?
君执天思忖着,便道:“神女,我是大乘末期,你不方便做的事,我都可以替你做。”
应怜有些犹疑:“这……”
“没什么可迟疑的。”君执天倾身过来,“你替我治愈魔气,我欠你一个人情。还是说,神女你不信任我?”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应怜败下阵来。她想了想,也找不出那里不妥,便柔声道:“谢谢。”
君执天注视着她,眼里划过一抹赤色,“不必对我说这两个字。”
——只要你以后不恨我就好。
从那之后,君执天一开始的冷漠乖戾就逐渐收敛起来。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主动接近应怜,拉近和她的距离。
作为一个即将飞升的修士,他的修为在这地上无疑是最高的,帮应怜扫除了不少障碍。
理所当然地,应怜和他走得越来越近。
随着时间推移,琼华派其他修士都陆续被治愈且离开。
君执天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躁。应怜安抚他:“徐徐图之。”
“……如果我的魔气迟迟无法治愈,神女会离开么?”
“当然不会。”应怜道,“我会一直守着你,直到治愈为止。”
作为神女,她的寿命是无限的。
但听了这话,君执天却没有被安抚到。他直直地盯着应怜,“那如果我堕魔了呢?”
“……”
应怜沉默了一瞬,“我不会让你堕魔的。”
“未来的事情,就算是神女,也不能那么肯定吧?”君执天反问道,随之叹了口气,“神女,我若是堕魔,你会不会……杀我?”
应怜斩钉截铁道:“不会。”
“不会?但极天城的神子,师岸可是说过……”
“我和他不一样。”应怜望着他,眼神明澈,“无论怎样,你都是我的朋友。……就算堕魔也一样。”
她的目光清凌凌的。君执天和她对视半晌,忽地抬起头,望了望天幕。
漆黑的天幕之上,一轮明月高挂。
那皎洁清澈的月光普照大地,似是要让世间一切阴影和黑暗都无所遁形。
君执天想,他知道应怜像什么了。
她就像这轮月亮,温柔且平等地给予。
◇
应怜很快发现了一个事实。
随着时间的推移,君执天似乎越来越刻意收敛自己,转而凡事都顺着她的话说,看着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奇怪?
对此,当时的应怜心中怀着深深的不解,就连定时回极天城叙职时,也在想“陆烬”奇怪的态度。
直到师岸叫住了她。
“应怜,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师岸自放手让她做治愈魔气实验后,就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应怜本来还有些担忧他会生她的气,如今师岸主动和她搭话,自然听话地跟他走了。
到了神子宫,两人落座,师岸命人给应怜沏上一杯茶。应怜握着茶杯,问他:“怎么了?”
师岸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到应怜面上,眸中闪过一抹金芒。
那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从被天道创造出来后,应怜从未见过师岸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她不由得一怔,却听师岸道:“应怜,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和地上一个大乘期修士走得很近?”
应怜承认,“是。但是……”
她想辩解自己只是想治愈他的魔气,师岸却不容她多说,打断了她的话。
“不必多言。天道巡视地面时,发现了端倪,因此派我来通知你。”
他眯起眼睛,盯着应怜,一字一顿。
“所谓的‘陆烬’,不是什么魔气缠身的修士,而是魔族伪装出来的身份。至于真实身份……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蒙蔽了天道的眼睛,暂时还不得知。”
应怜怔住。
这个消息过于重磅,把她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说,他一直在骗我?”
师岸语气淡淡:“是。”
应怜无言。
天道和师岸没理由骗她。
一时间,她全都想通了,关于“陆烬”身上的那些不对劲……原来,原来如此!
被欺骗的愤怒在血管里燃烧,应怜咬着唇,强压下怒火。师岸打量着她,半晌,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声线清冷,“是不是很生气?”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道:“那便去杀了他。”
“……”
应怜怔怔地看师岸,“杀了他?”
“不错。”师岸颔首,“卑劣的魔族,欺骗极天城的神女——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
应怜内心茫然,沉默不语。
师岸说得不错。如果“陆烬”真的是魔族,那他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则完全变成了一场骗局。
这还是她成为神女以来,第一次被人骗得那么惨过。
见她不说话了,师岸眸光闪动,问她:“不舍得吗?”
“……我没有不舍得。”
“那就是不舍得。”师岸淡淡地下了论断,“应怜,你把他当成朋友,他却不一定把你当成朋友。更何况,你是极天城的神女。”
他把后几个字咬得很重,“你一向那么爱惜名声,如果被修士们知道你和魔族走得那么近,他们会怎么想?”
“应怜,那个魔族只是你完美无瑕的生命里的一个污点。而你要做的——就是抹去这个污点。”
等离开极天城,师岸的话依然在应怜耳边回荡。
她心乱如麻,恍恍惚惚地回到下界,恰逢君执天来找她。
尽管应怜尽力压抑,他还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问道:“怎么了?”
应怜抬眸看了他一眼,不答话。
君执天迟疑了下,试探着去拉她的手,“发生什么事了?”
应怜瞧着他,胸口起伏了下,努力压下怒火,“你没有事情要告诉我吗?”
君执天明显愣了一下,“什么事?我……”
应怜面色一冷,再也不想看到他这张脸,转身就走。没走几步,就被君执天拉住。
应怜一把拍开他的手。
君执天还没见过她情绪这么激烈的时候,怔了怔,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面色僵了下,声线低不可闻,“你……是不是知道……”
应怜抬眸盯着他,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陆烬’……不,连这个名字,也是你编造出来的吧。”她一字一顿道,“用假身份欺骗我,看我做无用功,是不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