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子忍着恶心挥挥手,“莫同那等贱民计较,你瞧瞧这泼的是何物,为何如此之恶臭?”
“这不是马粪么?”闻出来的人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
马公子气得火冒三丈却抓不住人,没脸再待忙不迭跑回去。
远处姚瑶摘下草帽,淡定拍拍手掌,扔去身上臭烘烘的外衫,重新隐匿于黑暗。她轻手轻脚从屋檐飞到南街头,挂在树上瞧到清然。对方正将手中的信一点点碾碎扔去枯井,扭头大步朝宅子去。
姚瑶飘似地落下,清然看她眼,谁也没理谁。
因人少,谢家宅子安静得很。琉璃带着谢允廷在外头学认字,里面瞧不出有人气的模样。清然先是无奈叹气,随即自然熟地推开虚掩的门扉,瞧到谢砚书正小歇。
模模糊糊的点点暖意落在谢砚书眼皮上,像卷泛黄的纸页。
极浅的眠中,有少女嘴角浅笑道,“阿蕴,今儿是上元节,陪我去看河灯罢。”
“阿蕴,河灯好看么?”
“我想年年都来河灯下许愿,若可以,你也陪我一道来罢。”
“阿蕴,阿蕴……”
……
“谢砚书,我也在佛前许过愿,愿同你生生陌路。”
猛然,谢砚书睁开眼,那光落于他才醒的眸里明该刺目得很,他也未闭目,只默然看着上头的帘子。
透着屏风,清然能窥到谢砚书起身,坐在案牍前一卷卷理着书册。
忽,谢砚书拧起眉头,握着笔的手发白,在风影焦急要上前的视线里吐出几口血。
惊心的红倾染于纸面,骇人得很。
风影沉默拿帕子擦去血痕,换上新的宣纸。
才进来,清然觉着不对劲,药味重的很。
他细看眼,谢砚书袖口处染着点点血渍,清然颤声去问风影,“家主的病情还未好么?”
“许是该好了。”风影含糊不清,左右四年前开始家主就总吐血,只是近儿频繁了些。
清然瞧到风影在收拾着林林总总的卷轴,不由得发问,“这是?”
“家主说往后去南部。”
“南部?那里贫瘠战乱,焉能使得?”
风影没接话,老老实实按照谢砚书的吩咐收拾东西。清然见劝不动,心下又急又闷,只道,“对您身子也不好。况且去了哪来,你连阿锦小姐的讯息都听不得。”
谢砚书叫阿锦两字困住笔,轻轻问句,“她近日还好么?”
说完这话,谢砚书稍愣下,垂下眸子研墨。点点漆黑晕开,愈来愈浓郁,不知是说与谁听,谢砚书道,“没有我的纠缠,她定是好极。”
“阿锦小姐得付大人连连举荐,又得了李将军青眼,如今是平步青云。她设计的火器陛下也特拨了一批人专程去做,现下阿锦小姐也算是能做着喜欢的事。”
听完,谢砚书未表态,一笔一划写着字。
风影想不出别的话,默然立着。
清然扭头见两人都是牛一样的脾性,稍急切,心下一横,“若我说,小小姐还在,能叫您重新有些指望么?”清然极近哀求地仰面看他,想不明白昔日那般冷面无情的人缘何成了现今的模样,当真是落魄至极。
谢砚书手一顿,未动,声音极暗,“你说甚么?”
“我说,小小姐还活着!”清然不管不顾地喊出来,迎着风影震惊的眼说的飞快,“那墓地里葬着的不是小小姐。我今儿查到不少消息,小小姐当年的尸首是由李嬷嬷处理的,在之后谁也不知晓棺椁里躺的是谁。李嬷嬷曾经告老还乡的那处地方并无人家反倒是查出她离开后抹去踪迹接触到了极远的一处农户,而那家农户正有位年岁相仿的小姑娘。”
语毕,清然等候着谢砚书的吩咐。
谢砚书浑身冷到残酷,吐出行字,“即刻启程。”
清然大喜,只叹句总算也见得谢砚书面上还有半分雷厉风行的模样,忙不迭要去吩咐琉璃照看好小少爷。风影自知如今人手不够,请命留下暗中护着谢允廷。
香山秋风瑟瑟,显得鬼影绰绰。
清然拨开杂草,细看墓地,正欲问句是否掀开时,谢砚书蹲身。他的指尖在微湿的土上点点,心有所感,“你是三个月前翻的土。”
“是。白芍姑姑可作保。”
谢砚书起身,脸色冰到极致,“封锁所有消息。”
“莫不是已经叫人盯上了?”清然大惊失色,仔细捻着碎土里。发觉这处在他过后又有翻看的痕迹,显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下,清然不住庆幸他因怕谢砚书察觉而做得极其隐蔽,背后的人当是不易查出。只是现下留给他们的时日不多,得抓紧找到小小姐的身影。
想到呦呦之死有意外的须臾,谢砚书掌心攥出条血痕。倘使呦呦有意外,那阿锦呢?
快入冬的风刮在深蓝色的衣摆上,同段冰凌般,寒极。
回家
连绵的山峦一座连着一座, 根本瞧不到尽头,枯黄的山上结伴走着三三两两的农夫,互相抱怨句今儿天气也寒了许多, 再往后该是没法子再上山打猎。
李农夫抖抖身上蓑衣, 挂好镰刀笑道,“年年都这般过来,你们娇气的很!”
“嗨,此言差矣,今儿决计比以往冬天要冷些。”王新牛絮絮叨叨说着霜降要早些,作物也不行的话。
那李农夫却不信,只鄙夷瞪他眼, 取笑,“这才刚十二月出头你就说一定会冷, 最冷的日子可还没到!”
四周登时响起欢快的氛围,都商议着今儿去镇上剁几斤腊肉来吃吃。
草屋前排排坐着一行的妇女,弯腰收拾着打好的猎物,时不时看眼身侧玩闹的小娃娃们。
翠儿跑得慢,不满地拽一下前头宝儿的袄子, 嚷嚷,“宝儿, 你给我站住!”
叫宝儿的女娃头也不回,扔下句, “不要听你的。”
“你敢不听翠儿姐姐的, 那我们都不和你玩!”胖墩似的小男娃气呼呼推把宝儿。
宝儿没叫他推跌倒, 反而笑眯眯看着对面站成一排的几人。
村里素来是谁打的猎物多谁最有话语权, 王新牛本领好,为人也和善, 小娃娃里面也对宝儿哄着。然,翠儿家的姑姑要嫁给镇上的富豪老爷做姨娘,那富豪老爷大手一挥说改日将翠儿家也都接到镇子里去。刚开始翠儿还兴高采烈和大家说道老爷的府邸多漂亮,镇上的街多热闹。
后来翠儿的堂哥骂翠儿笨,还和这群泥腿子玩。打那之后,翠儿就爱趾高气扬地欺负同她不合的娃娃。昨儿是村长家的宝贝孙子,今儿是宝儿。
二丽看眼宝儿又看眼翠儿,最后还是惦记着翠儿说的镇上糖子,小心翼翼站到翠儿那边去。
翠儿登时仰着脑袋,等着宝儿像其余人一般同她道歉。
然,宝儿理也不理她们,一蹦一跳扭头就走。
几个娃娃大眼瞪小眼,害的翠儿面上挂不住,骂句,“以后村子里谁和宝儿玩我就不给他糖吃。”
“大力哥,你家妹妹是不是叫翠儿欺负了?“泥坑里堆屋子的男娃不确定推推王大力。
王大力撅着屁股糊泥土,想也不想道,“谁能欺负她去,鬼精。”
“噢。”
见到自家男人回来,妇女们都带着丰收的喜意擦擦手,提着洗干净的肉上前接过男人们手头的农具。几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娃娃兴高采烈跑出来,嘴里嚷着爹爹爹爹。
王新牛见着跑得最快的一个小女娃,笑得合不拢嘴。人群里就他家娃娃最好看,旁人都是穿的家中姊妹的旧衣,唯她粉红色的小棉袄显得可灵气,梳着乖巧的发团。
黄秀花心疼地一把抓回跑得飞快的女娃,“才做的衣服,你就溅到泥点子了?”
那女娃怪机灵地眨眨眼,这下叫黄秀花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拉着她的小手慢慢朝王新牛走。
“哟,我家宝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才一晚上的功夫,能长高?”黄秀花掐一把王新牛的胳膊,惹得对方脸皱成一团。
宝儿弯弯嘴角,一双漂亮的凤眸虽因年纪小显得圆圆,却也透着几分俊气。
“过来,我今儿给你猎到了小兔子,回去养着!”
“爹爹,我也要,我也要!”一个从泥巴里滚出的小猴子炮弹似地砸在王新牛腿上,使劲蹦起来要去够王新牛手上的竹篮子。
王新牛没好气踢他脚,“你个小兔崽子,这是给你宝儿妹妹的,滚远点去。”
“臭爹爹,小气爹爹!”王大力沮丧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站在宝儿身边看宝儿拎着小兔子摇头晃脑跟着娘亲往家走。
四人才到家里头坐下,屁股都没焐热,听得村长敲着门,大声嚷嚷,“姓王的,睡没睡死?”
王新牛鼻子里哼哼,老大不愿意地起身披上袄子,叮嘱三人去里屋的炕上坐。
“咋,猎物我可都分了,莫冤枉我吃独食。”王新牛吊儿郎当拉开门,眼睛一凝。
门外除去村长,还站两个男人,身量高大,皆是遮住面目。然只看周身气度便贵不可言,完全不是他们这等小村子能见着的人物。王新牛当即站直身子,浑身紧绷,“做甚么?”
“进去说话。”村长没理他,反而推开门直接往里走。
王新牛有心想挡,却发现那头戴帽子的黑衣人力道极大,卡着门一下都动不得。
屋子内黄秀花好奇推开点窗柩的小缝,手里缝着新袄子,喃喃,“好端端的,又出了甚么事?”
王大力心心念念他的兔子,对此打不起精神,病怏怏躺在榻上。暖炕上的宝儿望眼院内进来的两个陌生人,没有说话。
村长将人带到后就扭身出去,一句话也不解释。剩王新牛虎视眈眈瞪着面前两人,“做甚么的?”
清然冷哼声,一把扭住王新牛的胳膊将人反剪到桌面,“说,李嬷嬷是你甚么人!”
“甚么李嬷嬷,我不认得。”王新牛心头巨颤,闭着眼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清然一脚踹在人膝盖上,逼得王新牛跪下,身上杀机尽显,“四年前,她抱给你一个女婴是不是!我告诉你,那是我们家主的亲生女儿,你这是拐卖,是可以判死刑的!”
屋内黄秀花慌里慌张扔下手头东西,才跑出来叫清然周身的冷气吓得魂飞魄散,不住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家汉子做错了事好生说。“
“你们家四年前接回来的女婴呢?”清然冰冷盯着黄秀花。
黄秀花咽着口水,赔笑,“甚么女婴,我家就两个孩子,大的八岁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小的五岁是隔壁村堂哥养不起的女娃丢给我们,这些东西您都查得到。我们家没有四岁的娃娃呀,大人您莫不是搞错了屋子,隔壁李家的娃娃好像今儿四岁——”
“闭嘴,信不信我让你们尝尝大燕酷刑。”清然提起王新牛。
壮硕一个汉子在他手里和小鸡崽子一样,满脸通红地扑腾挣扎。
王大力总算看得他爹要叫人掐死,呆滞跑出来,茫然道,“爹?”
“没你的事,快带妹妹回屋子去。”黄秀花低喝声,推着王大力往屋子里去。
“把你妹妹带出来。”清然随手掷出手边的筷著插到王大力脚步前。
王大力吓得浑身一抖,嘴一瘪就想哭。
黄秀花拼命摇头,“宝儿是元泰二年八月的孩子,不会是你们要找的人,那是我堂哥的娃娃,各种大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吓到孩子,我求您们了。”
“闭嘴。”清然懒得废话,直接拨出佩刀横在王新牛脖子上。
黄秀花两眼一翻差点昏过去。王大力傻愣愣扯着嗓子嚎杀人了杀人了。
混乱中,一个俏生生的音亮起。
“你们是谁?”
众人循声望去,扎着团子头的粉色棉袄娃娃同年画里的童子一样,冰雪聪明,可爱极。明是最简单的衣衫打扮,那眉眼透着分不符合同龄人的镇静。
清然还未出声,身后一直黙立的谢砚书上前步,猝不及防掀下草帽。
清隽无双的面上一对凤眼狭长显料峭,稍深些的眼尾同远山倾颓烟黛色。
黄秀花活生生卡住嗓子,呆呆看眼二人。宝儿的身份不肖多说,单凭那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便知晓二人的关系。
“你为甚么要欺负他们?”宝儿丝毫不惧面前的男人,颇有些正经地仰面问道。
谢砚书眼尾稍颤,缓缓蹲下身,平视眼前人的眸子,忽出手拥住她。
王大力反应过来,忙握着家里杀猪的刀,指着谢砚书大喊,“你放开宝儿妹妹!我要去找官老爷告你!”
谢砚书理也未理王大力的跳脚,手臂环着宝儿同小心翼翼环着稀世珍宝,“他们叫你宝儿?”
“是叔叔给我取的名字。”
“那你知晓你的生身父母么?”
宝儿默然。
谢砚书的眸子落到宝儿溅到泥泞的裤袜和周遭充满猎物膻味的小草屋上神情微冷,泄出的一点寒气叫王新牛险些吓哭过去。王新牛原以为抓他的黑衣人已够骇人,现下才知晓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人才是真的冷面阎王。
“我是你的父亲,你的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聪明坚毅,大方美丽,她在燕京等了你许久。你娘亲曾给你取过个很好听的小字,呦呦。你的大名她还没有想好。呦呦,爹爹来带你回家,让你娘亲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爹爹?没怎么听过。不过我知晓我娘亲,每年李嬷嬷给我送吃食的时候都会告诉我娘亲的故事。”呦呦犹豫下,小大人似的思忖着,“那你为甚么现在才来接我?”
旁边的清然听得心凉半截。他们谢府果真尽出刁奴 ,都背主了还不忘给小小姐宣扬宋锦安的好。
“燕京!你们是燕京的人么?你们要带宝儿妹妹去燕京,叔叔我也要去,我是宝儿妹妹的堂哥。“王大力眼睛亮亮,登时摇着尾巴围在谢砚书身侧献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