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之筱……吴之筱……”
赵泠张口,用身上仅存的一点力气来呼吸,缓缓呼气,缓缓吸气。心中一遍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他唯一的救急良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心里服下,安抚身体里抽搐的神经。
他尽力喘息着,大口大口呼着窗外渡进来的湿润空气,前额的冷汗凝成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流到脸颊,漫过下颌,滴落到本就渗出薄汗的锁骨上。桌角被他紧紧攥着,支撑着他不堪一击的身体。
旧疾复发而已,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身体博弈,更知道该如何承受钻心蚀骨的痛楚,本该是一件平常的事,他却莫名希冀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赵子寒,我今天出来得急,忘了带钱,你借我点……赵子寒?”
吴之筱一踏进他的屋子,就看到满脸苍白,额角渗出冷汗的赵泠,还有微微颤抖的矮桌,嘚嘚嘚地发出细响。
“赵子寒,你怎么了?”
她心里一惊,惶急中还带着担心,立马跑到他身侧。
看着他的弯下的后背上下剧烈起伏,再看看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她的手不知道放在他后背好,还是放在他手上好,怕怎么样做都会伤着他。
手足无措之下,索性在他面前坐下来,侧脸伏在茵席上,抬眼看向他低下的脸。
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张凝满冷汗的脸,还有蓄满了汗珠儿的锁骨。吴之筱觉得此时此刻的他比以往要脆弱得多,脆弱到她一碰就倒,脆弱到她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把他给惊着。
“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她惶惶然,声音尽量压低,凑到他耳边问话。听不到他回应,吴之筱便要起身,说道:“我去给你找大夫。”
衣袍一角被扯住,拖住了她的脚步,她回过头看了一眼扯住自己衣袍的手,那是一只无力地手,指甲盖都泛着白,用尽最后的力气捏着她的衣角不肯放。
“你还知道回来?”
赵泠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很艰难,是在埋怨她。明明心中期待的事发生了,他一开口却是责怪她的话,赵泠自己也不想的。
但忍不住,就像委屈无处宣泄般忍不住。
“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
吴之筱听不懂,他怎么还无缘无故地埋怨起自己来了?她折回来还是她的错不成?懒得去管他话中含义,甩开他的手,就要往门外去给他找大夫。
“回来!”赵泠沉沉低吼道。
这两个字重重的砸在吴之筱跟前,她抬起的脚不知是该往前还是该往后,心乱如麻。左右迟疑后,她回头看了赵泠一眼,心生恻隐,咽下口中的涩然,还是退了回去。
“你是想死吗?”
吴之筱快步走过去,环顾屋内,随手从茵席上捡起一个引枕,将引枕往他后背塞,坐在他面前,满脸疑惑看着他,又急又气,道:“你明明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是不肯请大夫?难道是怕大夫诊出你别的不可告人的隐疾吗?”
说着,抬起袖子往他前额上擦去,湿湿的冷汗一点一点浸透她的袖子,擦过她手腕,凉丝丝的,冷冰冰的,像是擦了一块冰块似的。
赵泠没力气与她说话,身子后仰,往引枕上靠去。长长的眼睫垂下,静静看着她急得泛红的小脸,眼眸一闪,真想伸手去捏一捏那脸颊,手感一定很好。
他面前的吴之筱正忙着给炭盆里加炭,哪里知道有人想要捏她的脸?
她端坐于他跟前,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眸,与他说道:“赵子寒,我不是大夫,我留在这里没用的。”
赵泠嗓音低沉,道:“我知道。”
他知道她有用,没有任何一个大夫比她有用。
“你这病,不是洗冷水澡洗出来的吧?”
吴之筱一边问他,一边拿过他冷得指甲盖泛白的手,焐在手心里轻轻揉搓,用她掌心的温度给他取暖。
要是洗冷水澡就能洗成他这要死不活的样儿,那世人要想自我了断岂不是太容易了,何必去寻那些痛苦又折磨的死法?
她的手软软的,暖暖的,他匀长的手指在她掌心里来回揉搓,他的手背与她的拇指指腹互相摩挲着,熨帖又舒服。
赵泠沉静的眼眸带着温柔,深深地看着她,摇摇头,艰难吐字:“不是。”
“那你这病就与我无关。”
吴之筱放下他的手,给他掖好他身上的羊绒夹被,前前后后都裹得密不透风的。
她左看右看,还觉得不够,擅自跑到他里间去,把他床上的褥子给搬了出来,哼哧哼哧费了好大的劲,拖着褥子往他身上盖去。
“与你有关。”
赵泠缓缓道,气息渐渐恢复,说话的声音也没那么微弱了。看着她忙前忙后的,即使她给自己盖再多的褥子,他也不计较了。
活活闷死他赵泠也不在乎。
“你这是赖上我了?”
吴之筱看他唇面上干干的,起身给他倒了一盏水,递到他唇边,盯着他的唇,小心翼翼地给他喂下,口中说道:“我不过是咬了你几下而已,你别什么病都往我身上推啊!推我也不认!”
安顿好他之后,看他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些,伸出手覆在他前额上摸了摸,冷汗不出了,体温也高了点,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的身体还是挺懂事的,吴之筱倍感欣慰,看着他说道:“你既不用看大夫,脸色也渐好了,我能走了吗?”
“不行。”赵泠道。
吴之筱无奈,挪来一张无脚半圈梨花木椅,坐在桌前,指了指他桌上没看完的《太平广记神卷》,问他道:“那我能看你的书吗?”
“可以。”
他恩赐一般,从喉咙里溢出来这两个字,嗓音低沉。
吴之筱坐在他身侧,手托着腮,一页一页翻着书卷。
赵泠侧过脸,双眸柔和地看着她,眼睫下晕染上淡淡一层阴影。
吴之筱却以为他双眸这种与以往不同的柔和,是因为他身体抱恙,是虚弱,虚弱得没办法凌厉,就只能柔和了。
她看向他,问道:“你疼到如此,为什么还要自己忍着,为什么不请大夫啊?”
“不用。”赵泠温润的眼眸看着她,缓缓与她解释道:“我这是旧疾,前些年受了重伤,为治这伤,我晚间必得用药浴。”
药浴需烧热水才可,吴之筱明白了些,道:“所以你用冷水沐浴后,旧疾复发了?”
“嗯。”赵泠点头。
吴之筱不解:“你这又是何必呢?”
赵泠道:“那药浴对平复伤痕有奇效。”
吴之筱渐觉不妙:“所以……”
赵泠看着她的脸,缓缓说道:“本官身上所有的咬痕,都是你的罪证,在你没来之前,本官绝不可能让它们消失。”
“……”吴之筱眼眸半闭,缓缓睁开时,给了他一个白眼:“赵知州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赵泠看着她轻笑,问她道:“你为何又折回来了?”
“哦!”吴之筱一拍脑门儿,道:“我差点忘了我回来是找你借钱的,我要去集市买豆腐,忘了带钱,赵知州,你借我一点儿。”
“多少?”
“买个豆腐而已,一百钱就够了。”
不是够了,是够够的了,一百钱能买一大桶豆腐吃到撑死五六次的。
赵泠从矮桌下边随便摸了一把,摸出一把三百钱来,递到她手里。吴之筱接过,就拿在手心里,不往荷包里放。
赵泠疑惑,问道:“你没带荷包吗?”
“我没……”
吴之筱一低头,看着腰间明晃晃挂着的深青色荷包,脸颊瞬间红了,在赵泠的注视之下,硬着头皮打开荷包……里边,是五百钱,她原本准备拿来打赏门房的。
“啊……我忘了。”吴之筱挠着后脑勺,干干地冲他笑道:“我真的忘了……真的!”
欲盖弥彰。
赵泠暗暗轻笑,看着窘迫的吴之筱,眼底渐渐被笑意填满,溢出眼眶,眼尾上扬,唇间的血色愈发鲜润。
“这五百钱又不重,我是真的忘了。”
他半眯着眼,听着吴之筱小声的埋怨咕哝,像是睡着了,呼吸轻浅,再听着她翻书的声音,腹部的疼已经感觉不到了。
他想要入一场梦,一场有她的梦。
第32章 32 .赵知州欺负我
临州主薄:“吴通判,不好了呀,公主被山匪绑架了!”
吴通判:“什么被绑架了?!!”
临州主薄:“公主啊!!”
吴通判:“活的?”
临州主薄:“活的安阳公主!公主回临州的车马路过临州郊外南山,就被南山的山匪掳去了!”
吴通判:“这群山匪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临州主薄:“谁晓得呀?诶呀呀,临州州衙遭大劫了啊!!”
公主要是出什么事,临州州衙上上下下没一个跑得掉,山匪作乱,公主被掳,临州守令护城不严,轻则贬官,重则死罪。
他奶奶的,又是想撂挑子不干的一天。
州衙后院慎思堂内,三人各坐各的。
吴之筱手里掰开一块红豆糕,一只腿搭在梨花木圈椅扶手上晃着。州衙里做的红豆糕外皮不甜,内陷甜,她只掏空了内陷吃,外面包裹的皮被她掰开又严丝合缝的合起来,完完整整将空有其表的红豆糕放回碟子里。
一桌之隔,赵泠也坐在梨花木圈椅上,单手支额,另一只手敲着桌面,静静盯着吴之筱这奢侈的吃法,三指捏起黑釉木影茶盏,抿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缓缓咽下,心里暗道:州衙里的茶,不好,渣滓太多。
周楚天在两人面前来来回回踱步,负着手,偶尔看看吴之筱,偶尔看向赵泠,剑眉蹙起,身上细鳞甲窸窣作响。
三人就这般细火慢炖,熬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屋角时漏滴答滴答,屋檐落下春雨,也是滴答滴答的。
“你们说这群山匪想干嘛?”周楚天终于忍不住,开腔问。
“想死吧。”吴之筱答。
看这春雨下得如此缠缠绵绵不肯歇,临近清明,想死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恨不能直接赶上头柱香。
南山的山匪一直都在,只是以前藏得很深,也很少下山打家劫舍,存在感非常非常弱。若不是曹家和那些商贾大户被查处,吴之筱也很难发现他们的存在。
吴之筱着手查探曹家和那些商贾大户的半船焰硝、竹牛角、箭矢的来路和用处,查着查着,就把这群藏得很深的南山山匪给查了出来。原来这些焰硝、竹牛角和箭矢不是给家丁,而是给南山的山匪。
南山山匪替曹家为首的商贾大户截别人的货,断别人的商路,做为回报,他们给南山山匪送去源源不断的武器、钱财、绵帛等,如此相安无事了十几年。曹家为首的商贾大户越做越大,南山山匪也赚得盆满钵满,如此双赢的局面,被临州州衙也搅和了,你说他们气不气?
气就气,别和性命过不去啊!这群南山山匪难道不知道劫了公主,他们必死无疑吗?
赵泠搁下茶盏,缓缓道:“这些南山山匪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曹家和那些商贾大户事发,他们又岂能全身而退?即使不劫掳公主,他们也必死无疑,还不如和临州州衙来个鱼死网破,兴许能得一线生机。”
吴之筱那只晃着的腿用力踢了踢桌子,气得骂人:“公主身边这么多护卫,都是吃干饭的?!!”
赵泠五指扣住摇晃的桌子一角,缓缓道:“那群南山山匪对临州的地势、地形、地貌了解得非常透彻,再多的护卫,再好的身手,也未必能敌得过他们。”
来回走动的周楚天停了下来,望了望门外,忧心忡忡,道:“公主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
“被劫走的时候是活的。”吴之筱往桌上的点心碟子里伸手,想拿一块新的红豆糕,一拿发现是自己掏空了又放回去的那一块,放下,拍拍手上的点心屑,道:“南山山匪能劫走公主,可见其人数定然不少,人一多,总有人是想活的,我们得给他们一条生路,公主才有活着的希望。”
周楚天疑惑:“生路?”
赵泠解释道:“就是去问问他们有什么条件,能答应的就答应了。”
周楚天:“去问问?”
吴之筱点头:“去问问。”
周楚天:“谁去?”
吴之筱和赵泠都不说话,一个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掏着红豆糕的内陷,一个端起茶盏,优哉游哉地喝茶。
周楚天沉了一口气,道:“我去。”
“你不行。”赵泠摇摇头,道:“他们是冲着临州州衙来的,万一他们提出的条件对我们州衙不利,你救公主心切,直接替我们答应了,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公主的命是命,州衙上上下下百来号人的命不是命啊?”
周楚天有些焦急,问道:“那赵知州你去?”
“先说好,本官是不会管公主死活的。”赵泠单手晃着手中的半盏茶,抬眼看向周楚天,道:“说句实话,公主若是死了,本官会很高兴的。”
周楚天黑着脸,道:“看出来了。”
此时,周楚天和赵泠纷纷看向吴之筱。
吴之筱白了一眼两人,拍桌而起,怒道:“州衙里就没别的点心了吗?穷成这样了吗?!!!玫瑰糖糕呢?!!给本官端上来!!”
桌子晃得赵泠也压不住了,州衙上下都如那桌子一般瑟瑟发抖。
二月初十,宜出行,安葬,上梁,求嗣,忌赴任,祭祀,入宅,祈福。
是日,赵泠起得很晚,屋外栽的梨花树抽出一簇一簇嫩芽,伸进廊下,掠过他前额。
临州的初春湿润潮湿,官服布料厚实,洗一次,再晒一个月都未必干。就算他有十几件官服备着,也未必够熬过着临州的春。
因此,赵泠平日若不用在州衙里办公,便不会穿官服,今日要往南山上去,便穿一件半旧深青色的圆领锦绣袍服,内有浅色窄袖长衣,袖上绣有几瓣梨花。中衣雪白的立领露出,绦带束腰,玉勾扣起,脚下穿着磨了皮的羊皮皂靴。
吴之筱也是如此,官服能不穿就不穿,官服布料厚实,临州的初春有些闷,她更是懒得穿了。嫌屋内闷热潮湿,一大早就穿上碎花裹胸襦裙子,在院内走来走去,吹吹风。
她阿姊在房内喊道:“快把披风穿上,着凉了,我可懒得照顾你。”
接着,一件绣花披风就扔到她身上,是阿姊自己的披风。
吴之筱接过,披在身上,松松地系了系带,脚下竟然是光着的,踮着脚尖,踩在院中青石板上,感受初春带来的柔和凉意。
院中洒金梅枝丫上跳出几朵粉嫩的花瓣,一簇簇白花上洒落有粉点,春风徐来,抖落一地的春意。
盎然的生机在她小巧的脚尖与雪白的脚背雀跃,浅浅淡淡的绿与细细碎碎的粉嫩,在她脚下生出花来。
这是她今日最后的快乐了。
“今日要去南山,别忘了!”阿姊走到廊外,提醒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