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快乐戛然而止。
“知道啦!”
吴之筱撇撇嘴,提起襦裙裙摆,拖拖沓沓的往屋里走去,擦了擦脚底,进到里屋去换衣裳。她对那些山匪知之甚少,此次前去只怕是小命难保。说是谈条件,万一那些山匪都是亡命徒,什么条件都不和她谈,直接提着砍刀上来就杀,那她怎么办?
慌得要死。
赵知州的官邸门前。
仆人牵着一只毛驴走上前道:“知州,毛驴备好了,现在是否要启程?”
南山山路崎岖,马车肯定没有用,山上是小道,还湿漉漉的,骑马也费劲,毛驴最合适。
“再等等。”赵泠掐指算了算,道:“再等三刻钟左右启程。”
他听说女子换衣裳挺麻烦的,也不知三刻钟够不够。
三刻钟后,吴之筱换好了衣裳出门,穿的是七成新的海棠红圆领袍服,外头罩着一件白色圆领坎肩,革带束腰,长发束起。
骑着一头小毛驴,嘴里含着几片薄荷叶,往南山去。
路上。
吴之筱碰着也骑着毛驴往南山去的赵泠,问道:“赵知州不是说不去的吗?”
赵泠望她一眼,道:“听说吴通判在背后说我坏话?”
“赵知州别听州衙里的那些人乱说,我怎么可能说你坏话?”吴之筱坐在慢悠悠走着的毛驴上,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玫瑰糖糕,抛给小贩八十六文钱,一面吃着糖糕,一面与赵泠道:“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赵泠骑着毛驴跟在她后边,冷笑道:“那吴通判给本官说说,本官何时欺负你了?”
这几日吴之筱背着他,和那些衙役们哭诉,说自己欺负了她,她说的时候,用词极其暧昧,令人浮想联翩,不知道的还以为赵泠负了她呢!此事让赵泠遭了不少白眼,那些衙役见着他都略带鄙夷和不满,在他背后小声议论,说他用情不专,为人浪荡。
浪荡?!赵泠自己怎么也没想到会和这两字搭上关系。
吴之筱倒是理直气壮道:“去南山见山匪这样的事,你丢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去,这不是欺负我是什么?”
“你手无缚鸡之力?”赵泠看着她,冷笑道:“也不知道是谁把州衙慎思堂的桌子给拍裂了。”
“那桌子本就是坏……”
“年前刚换的新桌子。”
吴之筱回头望向他,挤出谄媚的笑,道:“赵知州,只要你跟我上南山去见那些山匪,我回去就帮你澄清,说赵知州乃君子德风,清风朗月,坦坦荡荡,用情极其专一,也从未欺负过我,是吴某误会了赵知州,甚是羞愧。”
她在前面拍着胸口,语气抑扬顿挫的跟他保证,还半眯着眼冲他笑。
那是赵泠在这初春里见到的第一朵绽开的花,随风颤动,嫣然可爱,坠在枝头。
他恍惚间忍不住伸出手,妄想将她摘下。
“赵知州,你看如何?”她笑着问道。
“澄清就不必了。”赵泠伸出的手改抬起,替她别开了她前面横斜而下的树枝,道:“看路。”
第33章 33 .在下临州知州赵泠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礼记·月令》
这南山山匪的寨子难寻,又是初春时节,山间浓雾不散,浓翠恣行无忌,鱼虫鸟兽蛰伏其中,山间万物皆是屏障。
但人行过必留痕,南山山匪劫掳安阳公主虽是好几日前的事,但山路上留下的脚印、蹄印仍在,给寻者指明了方向。循着这些痕迹,两人骑着小毛炉,各自打了一盏罩纱灯,一路走走停停地爬上了山,寻到了南山山匪所在的寨子。
“路上的打斗痕迹并不明显。”
吴之筱说道,她从毛驴上下来,手里拿着罩纱灯,往四周探了探,淡淡的灯光照亮浓雾下的路。
南山山匪与公主护卫若有冲突,按着两方的人数阵仗和武器来看,理应是一场激烈的对抗,但一路走来,吴之筱并没有发现什么激烈对抗的痕迹。
“可能山匪用的是阴招,兴许是利用迷雾,兴许是偷袭,各个击破,兴许是……”
赵泠牵着毛驴往前走了两步,话说到此处,偏过脸看向她。
“里应外合。”吴之筱道。
吴之筱在安阳公主府内为幕僚这么久,对公主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比较熟悉。正因为熟悉,她才知道公主府里有多少人是官家派来的,又有多少人是有心之人派来的,其中难保没有歪心思的。
但吴之筱万万没有料到,居然有人敢做出和南山山匪内外勾结,劫掳公主这样重罪当诛的事。
两人行至南山山匪寨子门前,抬头望了望这南山山寨,各自举起罩纱灯看清楚了浓雾里的寨子。
这寨子不大,外头垒砌起城墙模样的屏障,高大的木门黑黢黢的,一排排栀子灯高悬其上。城墙上有人守着,背着箭和弓/弩,双眼如炬,巡视着来者何人。
“来者何人?”
城墙上一粗脖子大嗓门冲两人问话,并扬起手,命人点亮城墙上那一排排栀子灯。
吴之筱将自己的罩纱灯递到赵泠手里,双手握拢成喇叭状,抬起头冲那城墙上的人高声吼道:“在下临州知州赵泠是也!”
“你少诓我!”城墙上那人冲吴之筱道:“你明明是临州通判吴之筱!!”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吴通判欲要冒充成赵知州,未遂。
吴之筱深吸一口气,仰起脸冲他吼道:“你他娘的知道本官是谁还问你大爷的!”
那粗脖子大嗓门冲着寨子里边喊道:“来访贵客两位,临州知州赵知州,欲要冒充成知州的临州通判吴通判!”
吴之筱气急败坏,插着腰跺着脚,扬起手指着城墙上那人,气红了脸吼道:“你丫的给本官下来!”
拴好两只毛驴的赵泠熄了两盏罩纱灯,走到吴之筱跟前,抬起手压下她气得耸起的肩,道:“进去吧。”
那粗脖子大嗓门摇了摇手中的粗绳,寨子内便传来铃铛阵阵响,寨子大门随着铃铛的声响打开。迎门的两道人手里都拿着武器,砍刀、唐刀、镰刀、菜刀等,身着缁衣,肩披竹甲,脚着兽皮靴。袖子卷到胳膊,露出看起来就很健壮的肌肉,眼神凶狠,抬起手就要见血似的。
吴之筱躲在赵泠身后半步,亦步亦趋跟着他,表面上倒是一脸镇定,挺胸抬头,气势汹汹的,颇有临州守令的风范。
赵泠偏过脸看着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暗暗伸出手护在她身后。
过了山寨第一道门,进到第二道门,却完全是不同的景象。
首先迎门的就很知书达理,不拿刀不披甲,是一位面带笑容的老伯,他躬身请两位往里边走。走的是青瓦黛墙的长廊,廊上镂的是花窗,透过花窗能隐约见到人影。那些人都身着布衣布鞋,手上或端着托盘或捧着银瓮,规规矩矩低着头,踩着碎步,和平常的奴婢无异。
再往里走,便是一般人家会客的正厅,厅外抬头见一个青木大匾,隶书写着:“山中堂”,一幅楹联:“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厅内正位设有楠木方桌与靠背椅两张,底下两副脚踏,下面两溜各有四张楠木交椅并着脚踏,交椅间也各设有方桌。
两人才入厅内,就闻得厅后有脚步声响,不一会儿,一身着布衣的人便走了出来。这人一走出来,两人还没看清他的脸,他就连连躬身作揖,说道:“草民见过赵知州,见过吴通判,两位贵客驾临,王某未能远迎,不甚惶恐。”
王某?
吴之筱听到他这话时,心中已有了揣测,待这人抬起头来时,有了些了然,再细看此人眉目面相,更是有了六七分的确定——此人与那王娘子许是有莫大的关系。
果不其然,三人互相客气寒暄过后,那人便自报家门,说道:“在下正是王娘子之父王大虎。”
如此,吴之筱与赵泠便都清楚了他的意图。
王娘子现在被押在州衙牢狱之中,今年夏初结案后便押解往盛都,王娘子一旦被押解出了临州,便不再是南山山匪能为非作歹的地方了,更何况押解的人都是刑部的人,南山山匪再不要命,也不会直接与刑部的人作对。所以在王娘子往盛都去之前,他们先拿临州州衙开刀,只要临州州衙笔下留情,宽大处理王娘子的罪过,王娘子便可不用往盛都去受刑。
王大虎六十出头的年纪,人如其名,虎背熊腰,头发斑白,寸长的胡子也如头发般斑白,身上布衣看着挺崭新的。
他请两人上座,自己坐在下边,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若不是他脸上左一道刀疤右一道刀疤,吴之筱还以为他只是一般的庄稼户而非绑匪。
“我们这寨子自立山头以来,一直都是劫恶富济善贫,从来不做那些杀人越货的买卖。”王大虎坐在下边开始说起他这些年来是如何惩恶除奸来,并招招手命人上茶,说道:“阿茹是王某唯一的女儿,她看错了人,嫁给了那混账玩意儿曹珏,这些年她确实帮着那混账玩意儿做了不少事,但许多事都不是她做的啊!”
王娘子姓王单名一个茹字。
吴之筱没想到,这山匪和临州曹家居然学得了盛都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增加势力的手段,直接联姻了。
王大虎老眼含泪,与两人哭诉道:“这曹珏真不是个玩意儿,事发就把我女儿推出来给他顶罪,明明许多事都是他曹珏一个人的主意,阿茹只是听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被蒙蔽了而已。”
抬起头看向两人,站起身来连连躬身道:“还请赵知州和吴通判明察秋毫,还阿茹一个清白,老身在这里给你们磕头了!”
话未落音,他人就已经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按理说王大虎好歹也是老人家,受这老人家的大礼,两人怎么也该站起身来装作受不起的样子。但赵知州和吴通判两人不动如山,仍旧端坐在上座,静静看着王大虎磕头,神情也是纹丝不动,十分冷酷无情。
王大虎只是跪下磕头而已,吴通判和赵知州可是脑袋悬在刀尖上进来的,谁比谁可怜啊?
“你的意思本官明白了。”赵泠斜睨着眼,冷冷看着他,开口道:“但你可知道,绑架公主可是诛三族的死罪?你这么做,即使我们将王娘子无罪释放出来了,她又会因你绑了公主而再进去,而且这次是绝对的死罪。”
“我当然知道。”王大虎缓缓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坐到交椅上,对赵泠说道:“所以,草民还有一个要求,阿茹无罪释放后,你们得放我们走,待我们都安全后,才会将安阳公主归还于你们。”
“安全?”吴之筱在一旁冷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觉得你到哪里会是安全的?”
王大虎抬起头笑了笑,信心满满道:“这个就无需吴通判担心了,能不能安全是我的造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与吴通判相干。”
金蝉脱壳的把戏吴之筱见得多了,他的把戏又能新鲜到哪里去?
吴之筱笑笑,道:“王寨主深谋远虑,是本官小看了你,失敬失敬。”自觉没意思,起身告了一个失礼,往门外走去。
厅内,只剩下赵泠与王大虎。
王大虎走上前,冲赵泠躬身道:“赵知州,我提出的条件不算苛刻吧?只需要你们临州州衙动一动笔头的事,就能换回安阳公主的命,何乐而不为呢?”
见赵泠不言语,王大虎再道:“赵知州可得想仔细了,莫要因小失大,阿茹伏不伏法对你仕途影响不大,可这安阳公主若真的死了,对赵知州你可没什么好处的!”
赵泠低头略想想,嘴角动了动,低声道:“其实公主死了也好,省去挺多麻烦的。”
王大虎一惊:“赵知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就这么说出口,不大好吧?”
赵泠道:“王寨主,劫持公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你都做了,我说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又有什么可惊讶的?”
王大虎被这话噎住,脸上错愕一会儿后很快恢复如往常,心里想着,这会不会是赵知州故意诓骗他?
赵泠负手其后,迈步往门外走去,幽幽说道:“临州地方小,王寨主哪里知道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想公主死的人多了去了,真不缺本官一个。”
王大虎站在他身后,放下狠话,厉声道:“既然赵知州不在意安阳公主的死活,那三日后,便替安阳公主收尸吧!”
“不行。”
赵泠停住了脚,皱着眉摇了摇头,他一摇头,王大虎暗觉他是松动了,正准备说话时,赵泠却又说道:“三日后本官要去临江边上钓鱼,没空来给安阳公主收尸,改日吧。”
话毕,赵泠大步跨出门槛。
第34章 34 .本官仙缘深厚
“赵知州,江湖救急,要命了啊!!”
是人的惨叫声,那惨叫声还往正厅这边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赵知州!救我!”
赵泠走出正厅没多远,就撞上了不知去哪里鬼混回来的吴之筱。
低头看了看撞到自己身上的人,发丝凌乱,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遭雷劈了呢!
赵泠满脸无奈,并起的两指往她凌乱的发丝上一抹一捻,捻下两根蜘蛛丝,曲指再往她那灰灰的脸颊上蹭了蹭,蹭下一些墙灰,又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袖口,好好的衣袍袖口被勾破了好几处。
他脸色难看:吴之筱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不一会儿,他就明白了。
跟着吴之筱一起来的,还有一只黑猪……啊,不,两只……三只,还有两只大白鹅也扑棱着翅膀往他脚边上来。这些黑猪和大白鹅就像是吴之筱自己亲手养出来的一样,和她一样的闹腾,在他身侧到处乱窜乱撞。
赵泠脸色愈发的难看了。
“赵知州,事情都谈完……啊……你这只猪别过来……谈得怎么样啊?滚,别啄我的脚!”
吴之筱在他面前乱蹦乱跳,被吓得大惊失色间,嘴上还不忘问他正事,真不愧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公事丝毫不懈怠的吴通判。
一旁的王大虎看不下去了,扬声命人道:“来人啊!把这些鸡鸭猪鹅都给我赶出去!”
不一会儿便跑进来一个人,一面赶着这些闯进来的家畜家禽,一面与王大虎解释道:“寨主,这些个东西不知怎的,突然都发情似的,拱开围栏跑出来,到处乱撞人,外头还有好多呢,我们赶都赶不过来!”
王大虎瞟了一眼站在正厅前气定神闲的赵泠和他身侧惊慌失措的吴之筱,心中揣摩着,这两人肯冒着风险进到这寨子里来,就说明这两人之中定然有一人对公主的死活是在意的,既然这赵泠不在意,那这吴之筱一定会在意。
他抬起手喝令道:“没见着这些鸡鸭鹅猪都吓着吴通判了吗?还不快动手赶出去!快!”
正厅前又上来了两三个人,是刚才那些端着托盘的婢女,几个人拦的拦赶的赶,总算是将这些乱冲乱撞的家畜家禽给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