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起身来把他手边那一碟烤羊蹄拿开,气呼呼道:“烤羊蹄也不许吃了,现在我就直接把你的手指给剁了!”
“吴通判,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错了!啊啊啊啊……别打头!别打头!”
狄笛哪里见过对他下手这么重的人,鬼哭狼嚎,双手抱头,痛哭求饶道。
“打的就是你的蠢猪脑袋!让你蠢到万寿无疆!!!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咒我!!1”
第45章 45 .不需要你的以身相许
“与阿娘、阿兄、阿姊书
见字如晤,默默无言,我是阿筱。
不知道你们会在哪里发现这封信,匣子里,箱子里或是衣服夹层里,你们知道的,阿筱素来都是丢三落四的,还请见谅。
这是我写给你们的第七封信,不要问我其他六封信去了哪里,它们被我烧了留在我心里。
不是每一封信都幸运到能够被人拆开,也不是每一封信都不幸到成为最后一封信。
我此前鄙薄那些轻易言死的人,更鄙薄那些死了还要留下遗书的人,现在我仍旧是鄙薄这些人,连同我自己一起。
我该怎么与你们说呢?
你们都说阿筱是一个多话又吵闹的人,烦得很。
我与你们说我想要吃樱桃绵糖;与你们说朝食要吃赐绯甜粽;与你们说阿姊的衣裳好漂亮,阿筱也想买一件;还说阿兄许是喜欢郎君不喜欢小娘子吧,阿姊肯定喜欢那个送她杏花簪的郎君;阿娘又提着倒刺马鞭来了,快跑快跑;先生打我手心了,阿姊你去给我拿药;阿兄你不许骂我,我没闯祸……
这二十年来,我与你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可是啊,我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阿筱快疼死了。
我明明疼到蚀骨噬心,身上却没有任何伤口,五脏六腑都好好的,我拿什么告诉你们我疼得快要死了呢?大夫若来看诊把脉发现我其实好好的没生病没受伤,你们又该说我装病撒娇了。
时至今日,许多事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就像曾经贪恋甜食到牙疼,贪念美色到不知羞一样,当初我选择忘却过往,落得如今茫然无知,梦魇缠身的下场,是我咎由自取,我又有什么资格对你们喊一声疼呢?
所以,有些话我还是只能自己知道。
这一次我选择做一个懦弱的人,懦弱到以死亡应对苦痛。
我深知我若自我了结,你们定然会深深自责与内疚,不知情者也会对你们议论纷纷,这不是阿筱所愿。
我需要一场意外。
我试过的,只是……
殿试时我狠狠叱骂了官家,我以为我会因此触怒官家被降个杀头的罪,但我没得逞;来临州的路上,我以为山高路远我会半路死在劫匪手里,但我没得逞;当临州通判时,我与那些商贾大户处处作对,我以为我会死在他们的暗杀之下,但我没得逞。
当我登上曹家那艘游船时,我以为我会死在那艘游船上,或是掉进临江里,但我没得逞;当我进到那金银铺子里,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以为我会被烧死在那里,但我没得逞;进到南山山寨里,我以为我会死在那些山匪的乱刀之下,但我没得逞……
许是我还不愿,我还不肯,我还不舍,我已经懦弱到连死亡都要犹豫的地步了。
此生不过二十载,深恩负尽,忝窃骨肉亲情,平生万事,不堪回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一次,我要启程去救公主,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我若是得逞了,你们不要哭……
那个,哭是可以哭的,但不要哭得太难看,你们知道我的,不喜欢难看的人。阿娘要哭得唯美悲凄,阿姊要哭得梨花带雨,阿兄……阿兄你就不要哭了,你眼底含泪就很好看,你眼泪一流出来鼻涕就跟着出来,可狼狈了,我不喜欢。
罢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反正阿筱又看不见了。
好了,阿筱要启程去南山了,今天天气很好,阿筱要好好笑着,要开心要快乐。
愿家人均安,顺颂时祺,勿以为念。
阿娘、阿兄、阿姊的乖乖阿筱敬上。”
“乖乖阿筱敬上……”
吴之璃双手捧着这一份信,念到最后一个字时,双膝猛地一软,跪倒在地,手抱着这一封信捂着心口,似有千万斤重的悲疚砸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那晚她问自己希不希望她记起来的时候,自己竟用沉默来表达她的不希望。阿筱那样懂事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沉默里的答案呢?
吴之璃自诩心思细腻,却未曾察觉过最亲近人眼底的求死之意,何等令人心寒,令人悲凉。与她朝夕相处,却若眼盲耳聋,从未知晓她陷入了怎样无法自救的泥淖之中。等她被世间苦痛掩埋,才后知后觉,可为时已晚。
阿筱,阿筱,阿筱……
阿姊,阿姊,阿姊……
阿筱唤她“阿姊”时,从来都是笑着的,就算哭着唤她,也是带着欢喜的。
她拭去眼角的泪,将这一封信原原本本地放回到阿筱的旧书藤箧里,压在最底层,用一本《太平广记神卷》压住信的一角,装作从未翻动过。
拿起书时,她偶然发现《太平广记神卷》扉页一角用淡墨签了一个小小的“泠”字,无奈摇了摇头,合起书页。
临江边上。
吴之筱正坐在江边一竹木榻上,一手搭在矮桌上,一手持着钓鱼竿。她松松挽起的长发被风吹得肆意张扬,卷起落在她肩头,再卷起落到她脸上,又卷起落到她唇间,反反复复也没个定数,最后被她用绣帕系着,总算是老实下来了。
与她同钓一江鱼的,是赵泠。
今日的春风有点喧嚣,差点要把吴之筱的心给吹歪了,歪到满脑子痴心妄想。妄想着将正在钓鱼的赵泠狠狠扑倒在地,然后对他为所欲为,比如说抢走他钓的鱼,夺走他手里的鱼竿,踢翻他的鱼饵。
想着想着,她的目光就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了,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自己扑倒他之后,大胜得归的画面。
“阿筱!”
有人唤她,她回头,见是阿姊,粲然一笑,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阿姊身披一件绣花披风,戴着一顶幕篱,水色罗纱垂下,风拂过掀起一角,窥见女子粉颜,煞是好看。
身若扶柳,缓缓迈步,往她钓鱼的临江岸边走去,还问她:“你做什么呢?”
“钓鱼呀!”她笑着回道。
阿姊走至她跟前,隔着罗纱低头看向她,眼眸深深,用纤弱柔和的眼神望她许久,才笑道:“那我们今晚吃鱼。”
“我的鱼饵都快被吃完了。”吴之筱提起自己的钓鱼竿,露出光秃秃的鱼钩来,说道:“可我却一只鱼都没钓上来,全被赵子寒给钓去了!”
“没事,钓不来鱼,我们今晚就吃河虾。”
阿姊半蹲下来,动作轻柔地解下她发髻上胡乱扎起的绣帕,还微微低头,卸下自己的一枚发簪,用那发簪替她重新绾好长发。然后转身看向她身侧的赵泠,福了福身子,道:“赵知州。”
赵泠起身拱手作揖,道:“吴二娘子。”
阿姊往赵泠跟前走了两步,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们阿筱平日里是不是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赵泠道:“没有。”
“我是知道她的,闹腾惯了,言行无忌,容易冒犯到人却不自知。”阿姊又深深福了福身子,道:“日后还请赵知州对我们阿筱多多关照,她若有错处,还请赵知州多包涵。”
赵泠拱手道:“不敢。”
一旁的吴之筱不知阿姊唱的是哪出戏,愣怔住了,扭过脸看向赵泠,又看向阿姊,杏眸一眨一眨的,眼睫轻颤,问道:“阿姊,你吃错药了,和他说这些做什么呀?”
阿姊对赵泠的态度向来都是客气客气再客气的,恨不得吴之筱离赵泠百里远,像今日这样劳烦他多多关照吴之筱的话,往日的阿姊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只吹了一点风,阿姊脸色就变得苍白起来。她气弱无力地轻声道:“阿筱,我先回去了,府里还炖着汤呢,我怕下人不尽心,亲自炖的,你钓完鱼就早些回去,知道吗?”
“知道了。”
吴之筱是看着阿姊上了马车走的。
阿姊走后,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钓鱼时心神不宁的,连自己的鱼线缠着了赵泠的鱼钩她都没察觉,手支着额在江边发愣。
后来赵泠说:“回去看看吧。”
吴之筱抬眼望向他,道:“你跟我回去。”
带着一点点威胁的霸道口吻,他若敢拒绝,她就能大声哭给他看,真真是一只故作凶神恶煞,却只会冲他嚷嚷的小猫。
“我可以跟你回去。”赵泠点头答应道。
吴之筱自己都未曾察觉,她每一次的不安,惶悸,耽恐,甚至是每一次的死念,都会因他的只言片语而缓缓平息,安安然舒一口气,让她得以喘口气继续走下去。
他是上天抛下的美味诱饵,诱她贪恋这不堪的人世间。
每一次,上天都得逞了。
“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赵泠接着说道。
吴之筱一面收拾渔具,一面问他:“什么事?”
“把你忘记的事,都记起来。”
赵泠走到她跟前,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与她说道。
这件事宛如他的执念。
昨天她的猫不见了,请他帮忙找一找,他就以这件事为条件。前些日子顺手向他借三文零钱,仅仅三文钱,他都要以这件事为条件。还有刚才钓鱼时从他木盒里拿点鱼饵,他居然也要拿这件事为条件……
“你可不可以换个条件,比如说……”
吴之筱在他面前倏地站起身来,脚下往前迈了两步,脚尖扎扎实实地压在他崭新的乌皮六合靴上,整个人近乎是贴到他身上的,薄唇上扬,在他耳边低声道:“以身相许。”
赵泠低眼望着怀中的人,眼眸温柔似水,手照例是要虚虚地护在她身后的,省得到时候她摔了又要吹鼻子瞪眼,气呼呼地怪他。
她仰起的脸白皙可爱,她的眼眸狡黠清亮,她的前额的碎发俏皮雀跃,她扬起的嘴角清甜醉人。每次她贴近时,赵泠都觉得她的所有美好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对她的占有欲因她一次一次贴近而一点一点变得强烈。
是她在纵容他的占有欲。
心中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欲望会在什么时候决堤,他无法预料,只知道她再靠近一点点,就会被他淹没,着实危险得很。
吴之筱,你要小心些。
对于她提出的条件,赵泠只轻轻一哂,想都没想,道:“不需要。”
不!需!要!
用的还是这样轻飘飘夹带着调侃的语气,眼神还这么漫不经心!
虽然吴之筱说出这句话时没有认真,也从未真的想过要以身相许,但她还是因赵泠这个回答而气到七窍生烟,眼底猩红,嗔怒地瞪着他。
趁他不注意,她猛地踮起脚尖,吧唧一口,往他唇上碰去——上次用的是手,这次用的是唇。
头可断血可流本官可遇不可求,你丫的居然说什么不需要,不需……唔……
人算不如天算,刚才吴之筱还妄想着把他扑倒在地对他为所欲为,没想到啊……她的妄想居然实现了!
早知道今日有这运气,她刚才就该妄想得道成仙的。
失策失策。
第46章 46 .你想死吗?
赵泠的欲望只怕是要决堤了。
就因为一个蜻蜓点水,连碰都没碰到,根本算不上吻的吻——她的吻和她一样着急,不等触及便已离开。
他虚护于她后腰的手臂似觉得她的这个吻过于敷衍,很不满意地骤然收紧,将她柔软的身子紧紧按入怀中,势必要将她的唇送到赵泠面前,任由他如何的撷取,她也没法逃开。
然赵泠却因吴之筱一个小小的,丝毫不具威胁的挣扎而松了手。
就在他松手的一瞬,踩着他的靴踮起脚尖的吴之筱重心不稳,踉踉跄跄,就把他给扑倒在地——这不符合逻辑。
按着刚才的情形,理应是她被顺势扑倒在下,却因赵泠下意识地身子一旋,颠倒了乾坤。哐当一声,他的手肘重重地撞上了坚硬的竹木榻,而他的手掌还护在她后颈处。
“我能要你钓的鱼吗?”
这是两人摔倒后,吴之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急急地开口,怕他一起身她便没机会再说这话了。
赵泠微微抬起头望着趴在自己胸前的人,问道:“我若说不能,你……嗯……”
“给不给?!!”
他的拒绝才说出口,身上这人就一把将他摁倒在地,气势汹汹道:“还有鱼竿、鱼饵,我都要!”
她以为她钓不上来鱼,是因为鱼竿鱼饵不好的缘故,却不知她这样爱闹爱动的人,如何肯耐心等待鱼儿上钩?不等鱼咬住鱼钩,她就已打草惊蛇,惊动到了碰到鱼饵的鱼。
赵泠沉沉地望着她,散乱的青丝落在他脸上、颈间,扫过他颈下那些本就沸腾的经脉。清丽的白皙的小脸即使故作凶狠也别有一番可爱。她的手很软,摁倒他时也没怎么用力,他却连起身都没办法起身,最要命的是她现在是跨坐于他身上的。
小腹坚硬,而她柔软,柔可制刚。
何止是制,她这是想把他给毁了。
赵泠的喘息渐重,眼眸清润含雾。放下护在她后颈处的手掌,转而轻轻握住摁住自己肩膀的那一只手,拇指摩挲着她纤细手腕上微微突出的骨骼。
他问道:“我,你要吗?”灼灼的目光锁住她的脸,不愿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细节。
吴之筱觉得现在棘手的不是他问的话,而是他的手,那只看起来就能把她手腕折断的手。
赵泠这样好看的人想来是从未被拒绝过的,若是自己不识相地摇头说不要,他会不会恼羞成怒,然后对她行不轨之事?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最后她是如何从他手中逃开的,只有赵泠自己知道。到底是不忍心,她眸色稍稍一变,手上慌急又奋力地一甩,他这位身手绝佳的人就这么松了手。
吴之筱轻而易举从他怀里逃脱了。
还不忘带走他的鱼。
她带走他的鱼时,还语速极快地向他保证道:“那个,我不是不想要你,你别误会,你这么好看,我哪里舍得?我答应你,我会把以前的事都记起来的,丢脸的事也好,羞耻的事也好,我都会努力记起来的,等我记起来了,我再来回你这个问题。”
还算有点良心。
那日过后,她向州衙告了几天的假,并不是因为赵泠,或者说不全是因为他。
那日从临江岸边回来,路过公主府时,吴之筱看到了她阿姊的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前,心生好奇,便进了公主府去看看阿姊来公主府做什么。
吴之筱入公主府就像入自己的家一般,并不需要守着这样或是那样的君臣规矩,直直往里面进,也正因如此,她听到了她不该听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