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头上罩下黑幕似的,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吴之筱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暗河里。
周围无光,手脚像是被水草紧紧束缚着,无力。
她没有办法挣脱开周围的一切,接着毫无知觉,沉沉昏过去。
什么世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居然敢当街劫掳州官?不要命了?
再次醒过来时,吴之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床褥很薄,硌得她腰疼,纱帐垂下,初夏的风入窗,飘扬而起。
她的手脚被粗麻绳捆绑起来,口中塞了一块厚实的布团,堵住嗓子眼,几乎想要干呕出来,眼里充血,眼角含着点点热泪。
这张床上散发着淡淡的气息,清淡中夹杂着冷意,是她最熟悉不过的了。
她强忍着身子的不适,眼眸转着,艰难扭过头,看到身后床上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赵泠旧病复发那日,她进里屋去拿的就是这床被褥。
这就是赵泠的床。
此时此刻,吴之筱内心是:草,他的床好硬,怎么睡啊?
她看上了他的被褥。
双脚双手被束缚的她艰难地翻个身,翻到那看起来就很绵软的被褥上边去。
躺在被褥上,吴之筱调整好一个尚且能让自己舒服的姿势睡觉。
被褥松软,她很快就陷入其中,坠入梦里。
——
“烧热水。”
赵泠在屋外吩咐过下人后,如往常那般进入里屋,将幞头脱下拆散,置于衣桁横木间。腰间荷包匕首与佩觹摘下,哗啦啦一大串,挂到衣桁衔钩上,三指扯了扯衣襟,松开圆领上的系带。
做这些事时,他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地瞥向床帐下隐约的影子。
纱帐内传来轻轻浅浅的均匀呼吸,一点一点地撩拨他的心弦,屋内萦着她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缚着他的身体。
从进到里屋到现在,赵泠一直没敢上前细看。
他很清楚自己身体的欲望,也很明白一旦见到了床帐下的她,那些所谓的克制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他在想,要不要等自己冷静后再去掀起那纱帐?
像是在思虑什么棘手的、事关生死的大事,赵泠眉间紧拧,拳头紧握。
背脊早已热汗涔涔,冲到嗓子眼的燥火,气势汹汹地要破门而出,引得他不得不上下吞咽,生生压下。
脑子都被一股原始的欲望占据,口干舌燥成这样,脑子都没提醒他要喝水解渴,可能脑子比他更清楚,水解不了他的渴。
他对自己妥协了,长颈后仰,两眼一闭:若真的控制不住,大不了手作妻。
他脚下一动,径直往床边走去,并指轻轻撩起床帐一角,只瞥见床上的人一眼,赵泠心里就暗暗骂道:去他娘的手作妻!
他又不是没有妻。
赵泠在床外肝火躁动,而吴之筱却在他的床上睡得安然香甜。
她蜷缩着身子,呼吸均匀,胸前缓缓起伏,还低低梦呓了什么似的,从鼻腔发出细弱的声音,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她若是真的被捆到恶人窟,早就不知道遭遇多少次毒手了。
她的鼻翼微微起伏,身上的捆绳从肩交叉至腰身,再从腰身绕到小腿,手腕与脚踝紧紧捆绑在一起,将她平时不常显露的玲珑有致身姿勾勒出来。
她的脸清丽,眉眼都是极为周正的,一眼看过去,坚韧不可亵玩,若官袍罩着,这种周身雅正的气质更为明显。
可一旦卸下官袍,着襦裙,撑花伞,赤着脚在雨中蹦跶踩水,笑声若银铃一般,便是活脱脱一位娇娇俏俏小女儿家,可怜可爱。
现在的她嘴里塞着一团扎扎实实的布,脖子被迫仰着,被这一团布逼出的眼角泪痕未干,娇怯怯又发困睡着,真的是越发惹人疼到骨子里了。
赵泠慢慢拨开床帐,两边用素色银钩挂起。
坐在床边,将她抱入怀中,大掌托住她的后颈,扯下塞在她口中的一团布,用手一个结一个结帮她解开身上的束缚,动作轻柔。
每解开一个绳结,梦中的她便不由自主地发出轻声的叹谓,听得赵泠口干舌燥。
卸下她陷入凌乱发丝里的白玉簪,手轻轻顺了顺她的青丝,带着满满怜惜,缓缓地抚过她那倾泻而下的如瀑长发,挽入手中,反反复复摩挲,轻滑柔软,像此时此刻的她。
吴之筱解开束缚后,浑身一松,睡得更酣沉,像是没意识到有人似的,转一个身向里,把这当她自己的床榻。
继续她的梦,根本不理会赵泠会对她做什么。
或者说她在赌,赌赵泠不会对她做什么。
赵泠看着她这副模样,终是不舍得她输。
给她盖好被褥,垫好软枕,掩下床帐让她安睡,走到外边喝了一盏茶静静心。
欲望尤在,多少盏茶都不顶用。
额角,手背,手臂和颈上突显的青筋,便是血流沸腾的证据,一闭眼就是她刚才躺在床上的模样,他如何能理智?
明明近在咫尺,自己想要抱一抱她都不行。
要紧的牙关,逼出后背的热汗……
被他捏在手里的茶盏几欲碎裂,茶盏里的茶水瑟瑟发抖,幸得里屋的声音救了它们一命。
“赵子寒……”
吴之筱在里屋唤他。
她嘴里像是含了蜜糖一般,拖着初夏午后特有的慵懒的尾音,黏黏糊糊道。
赵泠的名字在在她口中,被咀嚼得又甜软又好听
吴之筱眸中含泪地醒来,坐直身子,抬眼看到走进来的赵泠,立马呜呜咽咽起来,抽泣着道:“赵子寒,我可疼死了!手脚都疼!”
说便说,还用勾住他的小手指,耷拉着眉眼,可可怜怜看着他:“那绑绳勒得我可疼了,你看你看,手腕都肿了,你不知道我遭了多少罪?”
说罢,把袖子挽起来露出青红一圈的手腕给他看,巴巴的眼神,丝毫不遮掩她此时此刻的可怜模样。
说她小女儿姿态,便是这种时候。
她惯会这种法子来使赵泠顺着她,而赵泠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出息,偏生就吃她这一套,还无可奈何。
“看把你给娇气得!”赵泠故作嫌弃地白了她一眼,轻轻掰开她勾住的小手指,转身去给她倒温水。
吴之筱道:“不能怪我娇气,是这绳子太粗了,绑得又那样紧,任凭是谁都会疼的。”
茶盏递到她嘴边。
因手腕被勒疼了没办法使力,她便就着他的手沿着茶盏边,仰着喉咙,大口大口往喉咙里灌温水,喝尽了还问他要。
娇滴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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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改了又改,改了又改,我真的很抱歉,对不住各位小可爱。
第55章 55 .他耳根为什么红了?
吴之筱对他这般黏黏糊糊,软软糯糯,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她思量过,现在的处境暂时没办法逃离,容不得她强硬,只能稍稍示弱,以待时机,再做打算。
对此,赵泠心若明镜。
她既要喝水,赵泠当然不能渴着她,接着又给她倒了满满的三盏温水,照旧是递到她唇边亲自喂的。
她坐在床边一盏接着一盏喝了,半句话也不说,眼眸往他身上看了好几次,瞥一眼又收回,窥探他的神色,揣度他的心思。
三盏温水下肚,她最后打了一个嗝,抿了抿唇,有意无意地往他干净的袖上蹭去,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见他并不计较,吴之筱略松了一口气。
她对着转身放茶盏的赵泠伸出手,道:“你过来。”
命令他的口吻。
“做什么?”赵泠搁下茶盏,眉间蹙起,没好气问道。
“抱我起来。”语气虽是强硬的命令,说的话却有冲他撒娇的意味,道:“我脚踝也红肿了,走不动了。”
“既然疼,那就坐着别动。”
赵泠嘴上是这么说,可一回头见着她眼底红通通的,再看她手腕上的勒痕触目惊心,青中带红肿了一大圈。
还有她脚踝处,适才替她解开捆绳时,他只脱下她的皂靴,没脱下她罗袜,也没见着她罗绢袜下的脚踝,但能听到捆绳解开时她从嘴里溢出的“嘶”声,她脚踝还忍不住的颤动,定然是疼极了。
赵泠脚下不受控制地走向她,生硬地站在床边,手绕到她后腰,虚虚扶着她起来,问道:“你要起来做什么?”
他一往自己这边走来,吴之筱就暗暗笑了,没抱上他,而是又坐下,仰面看他,唇角含笑道:“我都被绑着了,按理说,你不应该趁机对我做些什么吗?”
若是他真的想,她现在应该没有机会和他开玩笑了,吴之筱知道他不会,才敢这么说。
胆大又放肆。
“没想到吴通判兴致这么高。”赵泠盯着她的眼眸,口中幽幽道,手顺势撑在床面上,俯身而下,将她环住,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耳廓,暧昧又轻声道:“魅蛊我是一时半会儿弄不来的,要不我给你弄点春/药,譬如说蝶粉褪什么的来给我们助助兴?”
他果然认真起来,抬脚就要往屋外走,还折回来拿走装钱的荷包,吴之筱见势不妙,忙伸手止住他,急得嚷嚷道:“什么蝶粉褪,那东西对身子不好,赵知州你年纪轻轻,还是不要用了,容易伤身的。”
看来,蝶粉褪是什么药,她清楚得很,不愧是浮花伎馆的常客,到底是见识广博。
这个时候吴之筱也不敢开口让他抱着了,怯生生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他屋里一双干净的靴子,开口道:“我脚肿了,我的靴子穿不进去,你的靴子比我的大一些,借我穿穿。”
赵泠将自己那一双干净的乌皮六合靴扔到床下,注视着她颤颤巍巍把脚蹭到宽松的靴子里,双手撑在床边,艰难喘着气,时不时地还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咬牙隐忍的模样。
他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扶住要起身的她,并斥她道:“少磨蹭了,越磨蹭脚越疼。”
吴之筱不客气地抓着他的手,忍着脚踝的疼痛,穿好靴子,拖着宽松的靴子,一瘸一拐走出他的里屋,轻车熟路地走到东侧间的矮桌前缓缓坐下。
“真的疼死我了。”她一坐下,就揉着手腕的勒痕怨声道:“浑身都疼。”
她皮肤嫩且薄,那粗绳质地粗糙,又束了她这么久,能看到的地方勒痕都这么重,见不着的地方,勒痕岂不是更重?
赵泠没敢继续想下去,给她点了一盏茶,道:“怕疼,还敢到马蹄下去找死?”将添了糖渍青梅的茶挪到她手边,道:“你不知道那是凝露的圈套吗?虎生生地往里钻。”
“知道。”吴之筱淡淡道,伏下身子,唇直接凑近桌上的茶盏,吹拂着撇去茶面的茶沫,就着盏沿就喝了甜茶,再说道:“她既要试探我,那我便做足了诚意与她看。”
赵泠道:“何苦用性命去彰显诚意?”
圈套是可以设计的,但受惊的马匹却处处都是意外,若有不慎,吴之筱被那些马蹄踏过,不死也要搭上半条命。
也不知她到底有几条命容她这般冒险。
“我要用她。”吴之筱低着头,看着清茶里那轻巧可爱的青梅子,说道:“我想让她去做的事非同小可,且有性命之虞,凝露自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想要试探我是否可信任,当然得狠心一点,下手重一些。”
“她若对我下手轻,我倒不放心用她了。”她淡淡地笑了笑,似了了一件事,说道:“此事过后,我与她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虽是各取所需,但也能交洽无嫌。”
赵泠沉默不言语,疼惜地看她。
她到底是放不下的。
吴之筱想要把凝露带去盛都,至于带她去盛都做什么,且看她这些天隔三差五往公主府跑,与积古的嬷嬷闲谈说话便可窥知一二。
关于身世这一个坎,关于文德殿那一盏毒酒,那一场大火,她终究是难以释怀的。那时的她折磨她自己的身体都没能将这事撇开,这时候的她又如何能一笑而过呢?
如果她做这些事能让她放下,赵泠觉得未必不可行。
但凝露是没为官伎的,要想脱乐籍往盛都去,对她一个通判来说确是一件难事。不过听闻左相狄甫循今日酉时三刻左右便弃船登岸,到了临州。
对于左相来说,给一个官伎脱乐籍,小事一桩。
吴之筱的谋算,向来都是严谨的。
“不过,到底是谁绑的我?”她忽的抬眼看他,疑惑道:“还把我绑到你府上,你里屋,你床上!”
赵泠府上、屋里、床上,这三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是一道极难过、极凶险的关隘,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凝露没有必要命人策马后又把她给绑了,且赵知州的官邸是何等的难进,凝露也根本没有能力把人绑到赵知州的府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凝露若是螳螂,那黄雀便另有其人。
赵泠咳嗽,低头不语,手指理了理袖口。
“我觉得是左相的人。”吴之筱自问自答起来:“他们绑了我,是想在左相来之前,给我一个下马威,能震慑住我最好,不能震慑住,就当做是第一次交手,日后再针锋相对起来也不至于太尴尬。而把我送到你府上,是想试探试探你这位赵知州的态度,到底是站在我这边,还是会帮左相一臂之力。”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说着:“先投石问路,待左相的脚踏上临州,便能顺势而行。”
赵泠静静听她说话,给她茶盏里添了茶。
吴之筱看着他添茶的手,幽幽道:“其实我也怀疑过你。”
赵泠添茶的手仍旧稳稳当当,并不因她的话而有一丝颤抖。
她再继续道:“但我细想了想,若是你的话,应该不会把我绑这么紧,手腕脚踝都……”
“是我。”赵泠点头,茶壶搁到一边。
“……”
此时,吴之筱的怒火已迫不及待要汹涌而出,可人在他的屋檐下,还是得谨言慎行。她压下脏话,松开攥紧的拳头,就当刚才听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赵泠看她这番忍辱负重,轻轻一哂,道:“与其让左相的人绑架你来试探我,不如我自己动手,还能知道些轻重,也让左相知道,本官态度鲜明得很,无需他大费周章,搞出许多没必要的事来。”
“你知道什么轻重?!!”吴之筱抬手到他眼前,道:“你看看我的手,你看看我的脚,你这叫做知道轻重?”
赵泠轻轻压下她凑到眼前的手腕,说道:“再松些,你便能自己挣脱着跑了,如何能称得上是绑呢?”
他做事向来一丝不苟,既要绑架,当然要认认真真地绑得紧实些。
“你这明明是公报私仇。”
吴之筱小声嘀咕,抚了抚自己手腕上的勒痕,撅起小嘴使劲吹吹。
此时有下人来报,说是左相狄甫循将至临江码头处,需得临州守令前去迎接。
赵泠命下人备车后便起身,走至她身侧,半蹲下来与她平视,指腹轻轻抚过她手腕上的肿起的勒痕,轻点她颈下的淤伤,低低道:“这次我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