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吴之筱:“你可知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吗?”
手里捏着婚书的吴之筱心情不错,笑着回他道:“一把断了的刀。”
“它是我亲手杀死我师父时用的刀。”
赵泠轻描淡写地幽幽道,骨节分明的手指还在敲着木匣,斑驳的木匣上被敲落了不少的漆皮。
轻一声,缓一声,声声都落在吴之筱原本就很脆弱的心灵上,她脸上的笑凝固住了,时间渐渐融化掉她的笑意,成了一张苦脸。
笃笃笃,笃笃笃。
“你……你师父是不是……对你不好……啊?”吴之筱怯生生地问他,口中每一颗牙齿都在打架,双肩颤颤,捏婚书的手都不稳当了,心中掠过无数张赵泠的脸,好看但嗜血,好看但恐怖,好看但凶狠,好看但毒辣……每一张脸都让她背脊发凉。
赵泠低眸看着她,说道:“我师父待我很好,如父母一般。”
笃笃笃,笃笃笃。
“那你为何要亲手杀……”吴之筱把头压得低低的,双手发抖,将折叠好的婚书从赵泠敞开的领口里原原本本地塞回赵泠的贴身内里之中,脚下撑地,慢慢挪动自己屁股下的凳子。
此时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因为……”赵泠敲着木匣的手停了下来,目光下移,盯着吴之筱悄悄往后挪的凳子,抬眼望着她,道:“过来。”
“不过!”吴之筱双手护在胸前,提防着他的靠近,脚下又撑着地把凳子往后挪了挪。
赵泠侧眸,道:“替我把肩带给系好。”
“…………”吴之筱杏眸瞪大,盯着他那张脸许久,他的脸渐渐地刻入她的眸中,惶然不安的心渐渐落下。迟疑半晌后,她鼓足勇气站起身来,绕到他身后,打着颤的手指碰了碰他系带,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条来,胆战心惊系着结。
“我师父病入膏肓时,生怕自己疯魔得误杀无辜,便让我出手了断他的性命,用的便是这把断刀,那一年,我十三岁,那一年,我遇到了你。”
赵泠说起这些往事来,神色宛若回到了那一年一般,面无表情,双眸无物,空空荡荡,连声音都若当年,似炼狱深渊里传来的回响。
“你那浑身的血,是你师父伤的?”
“是。”
吴之筱与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却从未从他身上窥探到他任何的过去,一点都没有。他的过去就像是他前世一般,无人知晓,无痕无迹。
若不是他主动提起,任凭吴之筱如何洞若观火,心细如尘,都没法察觉。
吴之筱对他一无所知,他对吴之筱却无所不知,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
吴之筱站在他身后,手里系着肩带,忽地将短短的肩带绕过赵泠脖子下,紧紧捏住一端,往后一勒,威胁他道:“说,你身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赵泠偏过脸,望着她道:“你想知道什么?”
吴之筱收紧了他颈下肩带,问他:“说,你喜欢的第一个人是谁?!”
赵泠抬眼,温柔地看着她,道:“你想知道?”
她忙绕到他面前,迫不及待道:“想!!”圆圆的眼睛装着满满的好奇。
赵泠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同她说道:“我此生只喜欢一人而已。”
吴之筱忙问:“是谁?”
“你……吴之筱,你脑子呢?!!”他颇有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悲叹,十分疑惑她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问出这个问题的?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
吴之筱敲敲脑壳,道:“在这儿呢。”
“你这脑子……”赵泠恨不得敲开她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双手捧起她的脸发狠地揉着,道:“你当真不知道?”
吴之筱的挑眉道:“你又没同我说过,我怎么知道你喜欢谁?”
赵泠凝眸看着她,松开了蹂/躏她小脸的手,道:“你自己慢慢琢磨着去吧。”说着起身自己系好她磨磨蹭蹭都没系好的肩上系带,拿起桌上的木匣往置物柜处走去。
吴之筱还在他后头叨叨地问个不停,扯着他的袖子,揪着他的衣摆,紧紧跟在他后边,脚尖差点就踩着他脚跟了。
“你第一个喜欢的人是不是你哪个小师妹啊?”
“没有师妹!”
“师姐?”
“没有师姐!”
“师弟?”
“没有师弟……”
“难不成是师兄?”
“我师父就我一个弟子!”赵泠转身,将跟前问个不停的吴之筱一步步逼到角落里,反将她一军,问道:“吴之筱,你喜欢的第一个人是谁?”
“额……是……我想想啊……是……”吴之筱从小到大喜欢的人太多太多,他这么一反问,自己当真被问住了,揉着额角,绞尽脑汁想不出来,道:“应该是……某个表哥哥或是世家的哪家公子……赵子寒……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别……老夫老妻的,有话好好说……”
吴之筱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作孽啊作孽!
第103章 103 .谨遵医嘱
关于那把断刀的往事,吴之筱虽想知道更多却不忍开口再提及。若是她问,赵泠自不会隐瞒,只是他若是不愿说起,吴之筱自不会再问。
他告诉自己的那寥寥数语,听者不觉如何,亲历者定若剜肉剔骨一般,吴之筱不愿做那揭开旧伤的手,也不愿做那寻根究底的人。
因此,吴之筱也希望赵泠同等待她,不要再声声追问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到底是谁了,时隔久远,她真的是想不起来自己的第一句喜欢是同谁说的了。
她从未吝啬对他人说一句喜欢,更不会俭省夸赞他人好看的言辞,从小到大,她便是这般张扬无忌的个性,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妥。
直至今日,她才发现此前种种言语,皆成了当下的话柄。
赵泠质问她为何要对某个表哥哥说喜欢,她无言以对,只能以年纪尚小,言行无状敷衍过去。当赵泠诘问她为何在国子监要同某个同窗走那么近,夸那个同窗好看,还说特别喜欢他,她无话可说,只能以当时年少无知,色令智昏为由糊弄了过去。当赵泠究问她到底喜欢过多少人,她哑口无言,低头沉默。
最后她只能杀出一条血路,对被她气得双眸染血的赵泠道:“赵子寒,你此前说过若是喜欢一个人,得想要睡了他才算是喜欢,我从小到大只想睡你,真的,天地良心,日月为鉴。”眼眸定定望着他,道:“以后也只想睡你。”
说话时她还急急地要比出三指以此为誓。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不是什么好招数,但却是最后的法子了。
赵泠轻轻压下她欲要发誓的手,道:“别动不动就发誓。”
“谁让你把我给逼急了!”吴之筱甩开他的手,立马扭转局势,耍赖道:“你明知道我喜欢他们和喜欢你是不一样的,你偏要拿这个来问我,不就是想看我着急嘛,哼!”
赵泠抿了抿唇,低声问她:“生气了?”
“哼!”
瞧瞧眼前这小娘子,才占了一点点上风就立马拿乔起来,扭过脸去不理人了,杏眸往上瞟,余光都不待见他。
溶溶月色在她鼻尖上雀跃,清白细碎的光坠在她上翘的眼睫上,还有那一缕不安分的发丝随意扬起。
赵泠曲指蹭了蹭她鼻尖,捋了捋她长发,温声问她:“能哄好吗?”
她立马转过脸来,眼睛弯成月牙,欣喜道:“我要吃薄花糕!”
弯弯绕绕,绕绕弯弯,最后还是落到了她的口腹之欲上,无法,她如此这般心心念念,又难得来瓜州一趟,赵泠只能答应她明日一早带她去吃糕,了却她这个念叨。
新鲜出炉的薄花糕,只能吃半块。
瓜州的清晨,天光微露出灰白瓷釉色,窗外柳树青青,拂过窗前,柳叶上未散去的夜间露水,洇湿茜红的窗纱。
吴之筱难得没睡回笼觉,早早起来自己梳拢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穿裙衫,着软鞋,提着裙摆打开房门,从门里探出个脑袋来,一抬头,亮亮的杏眸里站着一个眉眼温柔的赵泠。
此时正是瓜州的早市,卖饼郎卖柴翁穿街走巷,手里推着车子,辘辘声响,卖货娘卖鱼婆高声吆喝来客,你来我往,嘈嘈杂杂。
两人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初春拂袖,鼓入衣中,翻飞起身上襦裙,缠绕着襕袍的衣摆和袖口。她的小手轻轻撞了上来,似有意,似无意,小手指勾了勾他的小手指,一触即分,似撩拨,又似试探。
赵泠偏过脸,目光落在她绣满遍地折枝花的襦衫袖口上,那袖子里,藏着一只跃跃欲试的小手。他探入袖中,趁她不防备,一把握住她手腕,顺势五指交缠,每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都紧紧扣住,不让她有任何甩开的机会。
吴之筱的小手都快被他揉碎了,疼得微微挣扎,低声提醒他道:“这位郎君,男女授受不亲,请你自重。”
“昨晚床上缠缠绵绵,下了床就冷冷淡淡……”赵泠手上暗暗使力,道:“你真把我当做你的良人枕,用完就丢开?”
昨晚吴之筱是在赵泠屋里睡的,还嫌他屋里的被褥太薄,床板太硬,折腾了好半宿才安安稳稳睡去,早上还是赵泠把她抱回她屋里去的。
“床下也不是不可以缠缠绵绵……”
吴之筱挑眉道,眼眸若流莹,脚下一转,裙摆飘扬,长发拂风,使了些小小的力气将赵泠生生拽到一窄窄的小巷子里。巷内两边高墙中,斜逸出几枝初春桃花,含苞待放,似在低眉浅笑。
不等赵泠反应过来,吴之筱就踮起脚尖……努力踮起脚尖……用力踮起脚尖……
“赵子寒,你不许仰头!不许!!”吴之筱不满赵泠这般高高仰头不让她得逞的模样,气恼地抓住他领口要把他给扯下来,手上刚要用力,唇上就覆上一层暖暖的柔软。
枝上莺儿娇啼,花下万般旖旎。耳鬓厮磨,杏眸迷离,檀口轻盈最可欺。
赵泠的左手稳稳托住她后颈,右手绕到她后腰处,将眼前这温香软玉按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而又有些霸道地碾磨她的温软和绵暖。
气息清甜甘冽,勾魂摄魄,却不能太久——她还不会调整呼吸。这才半晌她便窒息得双眸盈泪,小脸透红,胸前剧烈起伏,小手抓着他的衣襟要他放开她,脚下还急急跺着他的皂靴。
就她这般,还有得磨的。
她只是想偷偷摸摸地勾一勾赵泠的手指,却不知赵泠会五指紧紧交缠住她的手不放;她只是想浅尝辄止地亲一亲他的唇,却不知赵泠会深深噙住她的唇缠绵到喘不上气;她是想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他,却不知她的力气远远不够,总也抱不牢,更不知赵泠能将她紧箍入怀,抱得她快要窒息,心跳骤停。
她不知道的事,赵泠会慢慢让她知道。
赵泠替她细细擦拭唇角口津,而她气喘吁吁地靠在他肩头缓缓调整呼吸。气息好不容易平稳后,她回味地舔了舔嘴唇,居然犹觉不足,说道:“是甜的。”抬起头来,冲他的唇眼巴巴地望着,讨糖吃的小孩子一般。
赵泠忍不住轻笑道:“大夫说了,不能吃太多甜的。”话毕,理了理她前额的发丝与她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便牵着她的手走出了这桃花树影掩映的窄巷里。
她在后头道:“大夫也说了,心情舒畅最重要。”
赵泠说道:“大夫还说了,不能做太激烈的事。”声音喑哑,压抑着燥热。
“这算激烈吗?”
“…………”
赵泠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自己适才身体内外的剧烈反应,他现在喉咙里燃着欲/火,血液沸腾,全身上下都紧绷着一根弦,这根弦断不断开全在于吴之筱。
“你不是最克制自持的吗?昨晚我那样,你都没怎样,刚才不过是亲了亲而已,你就这样……骗小孩呢!”
昨晚她哪样?故意趴在他身上,往他身上又亲又咬,惹出火来就利索地滚到床里面睡觉,可可怜怜地蜷缩在里边,让赵泠不敢再碰她,而她在角落里暗暗偷笑。
想起昨晚赵泠就冒火,回过头,轻咬牙关,嗓音沙哑,低声道:“你就是仗着我不会动你,才敢每次都这么过分的是吧?”
“……没有!!”吴之筱顿了顿,严谨地补上两个字道:“没有每次!”
几次而已,哪有每次?她哪里敢?
吴之筱只是想要看到赵泠被她欺负得眼眸泛红,耳根烫热却无可奈何的样子,没有掺杂一点情/欲在其中,更多的是觉得有趣。
赵泠很清楚这一点,任由她放肆,总有一日她会明白什么叫做抵死缠绵。
此时,两人已到了一个糕点铺面前。好几个大锅上架着好几个蒸笼,下边烧着炭火,上面热气腾腾,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做响,将糕点的蜜甜和蒸笼的竹香都给蒸了出来。
卖糕小贩见两人来,忙上前招呼,满脸挂着笑道:“两位买点什么?我们这个有春甜水糕、柳叶枣糕、千层薄花糕……”
“劳烦给我娘子一块千层薄花糕,不要淋蜜糖。”赵泠淡淡说道,并递给那小贩十几文钱。
“好咧!这就给二位拿千层薄花糕一块!!”
卖糕的小贩捧起上面三层蒸笼,用竹夹从最底层的蒸笼里夹出一块白花花软绵绵的薄花糕,扯一张油纸将薄花糕包好,并双手递给吴之筱。
吴之筱才要伸手去接,当场就被赵泠截了下来,那小贩看着吴之筱气恼的脸,忙道:“这位小娘子别生气,刚出炉的薄花糕可烫手了,你夫君是为你好呢!”
吴之筱却摇头,道:“你不懂人心险恶!”
路上,赵泠掰开那一大块薄花糕,吴之筱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手,一分为二,总有一块大一些的。她想要大的那一块就得眼疾手快,先下手为强。
最后她没能眼疾手快,也没能先下手为强,却能如愿以偿地从赵泠手里接过大的那一块薄花糕,还贪得了他手里另外半块,捧在手里一口一口吃着,心满意足。
新鲜出炉的薄花糕,她吃了一整块。
第104章 104 .阿姊不见了
下晌,本该是启程的时候,吴之筱却发现阿姊不见了,包括坠珠。
阿姊是个行事周全之人,很少会节外生枝,更怕给人惹麻烦。今日是启程的日子,阿姊一大早起来便开始收拾行李东西,待在客栈的客房里,就等着启程的时辰。
客栈的堂倌也说,今早他去给各个客房送热水时,还看到阿姊和坠珠在房里说话,其间并未看到阿姊和坠珠从楼上下来,也没见着什么人进到阿姊的客房里去。
这便奇怪了。
吴之筱站在阿姊的客房里,环顾屋内,欲要看出些许端倪来。这间客房是她替阿姊选的,靠着走廊尽头,隔壁是吴之筱的房间,安静且无人打扰,窗外是河岸,远处可见青山,阿姊很满意这间客房。
吴之筱查看过这间客房里的门窗各处,没有被闯入的痕迹,更没有挣扎或是打斗的痕迹,客栈里的人也没听到阿姊和坠珠高喊求救的声音。屋内的桌椅板凳都整齐摆放好,桌上和榻上有几个收拾好的包裹和藤箱,就好像是阿姊和坠珠收拾好东西之后,便出门去逛集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