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落在他的肩上,细碎温暖。
此时此刻,当时当下,她像是到外头疯了一夜的学生,他若手执戒尺等她一夜的先生。
光是从气势上吴之筱就弱了一大截,她欲要从身高上压制他,强撑着身体爬起来,打算站在床上好居高临下睥睨眼前之人。
“你……”
“坐下!”
吴之筱身子一颤,双腿一软,当场就坐回了床上,双手抱膝,双唇紧抿,敢怒不敢言,内心深深地反省自己为何这么怵他。他又不会吃人更不会对她下狠手,有时候欺负他,他也拿她没办法,自己这么怕他做什么?
她怀疑赵泠给自己下了蛊。
第109章 109 .给本官来一块薄花糕
“水……我要水……”
吴之筱弱弱地伸出小手,欲要端过眼前之人手中的那一盏温水,却被那人有力而轻缓地别开了小手。她坐在床上,仰着一张因宿醉而薄绯的脸看向他,幽幽的碎碎念道:“贞和十五年二月廿八巳时初刻,赵子寒于瓜州渡口客栈客房内,因心生妒忌,欲要渴死本官,其心狠毒非常……”口中念着,小手在床褥上一圈一圈地画着小王八。
“…………”
望着她那张凝脂水媚的小脸,莹润的眼眸还透着可怜,疼惜、愠怒、欲/火在赵泠心口/交织混杂。他两指捏住她的脸,抬起她下巴,迫使她碎碎念的小嘴张开,微微倾斜了手中小盏,将手上的醒酒汤缓缓流入她口中。
“唔……”漫入喉中的汤药微苦,又若泉水清冽,清清润润,闷住的喉间一片舒畅,吴之筱忍不住大口大口吞入。
“你慢点儿!呛死了可别赖我身上!”
赵泠一点一点地将汤药慢慢流入她口中,待她喝完,转身搁下小盏。一回头就看到她那双透着薄薄醉意,淡淡迷离的双眸,还有微嘟的樱唇和挂着一道蜿蜒水渍的唇角,喉头不由得发紧。
“我还要。”
吴之筱仍觉口渴,使唤他给自己再倒一盏来,才开口,赵泠那张透着薄怒的脸就朝自己压来。吴之筱未来得及作何反应,唇上就覆上了他的薄唇。
躁动的欲望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沸腾,撑在她身侧的双臂一寸一寸贴近她,最后环她入怀。灼热的气息在她颈侧喷薄,沙哑低沉的声音扫过她耳廓。
“别人的床角很好听吗?”赵泠一夜的怒火难熄,很是不满的轻咬她耳朵,低声问她道:“宁愿听别人的床角也不愿回来与你夫君同床共枕是吗?”
吴之筱的小手抓着被褥一角,眼睫垂下,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在他耳边小声道:“赵子寒。”
“做什么?”
“我和你说,昨晚公主先是让周楚天睡在竹榻上,然后……”
“…………”
然后赵泠就听吴之筱说了半天别人的床角,她在他怀中兴奋地说着,手舞足蹈,还夸周楚天听话懂事,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敢违逆。
说到此处时,她旁敲侧击赵泠,道:“赵子寒,你去给我买一块薄花糕,要淋蜜糖的那种。”
赵泠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脸,并不应她,她便轻咳了一声,道:“若是安阳公主让周楚天去买一块薄花糕,周楚天肯定立马就去了,让他淋蜜糖他肯定不会淋成红糖。”
赵泠垂眸看着怀中的人,沉思片刻,道:“好,我去给你买。”
“真的?”吴之筱湿亮的眼眸一弯,小脸灿若桃花。
“嗯。”赵泠点头,却不急着松开她,反而压将了上去,沉沉一笑道:“你吃一块薄花糕,我就喝一盏蝶粉褪。”
“那还是……不了吧,那玩意儿伤身,不好不好。”
“无妨,娘子都不怕贪多甜食伤身,为夫又怎会怕区区蝶粉褪伤身呢?”
“不买了不买了,薄花糕和蝶粉褪都不要买了。”
“没事,为夫这就下楼去给娘子买,三块够吗?”
“不许去不许去!”
贞和十五年二月廿八巳时过半,亲亲吾妻筱儿紧紧抱住吾双腿,赖在吾身上,不肯让吾下楼,缠黏得很,口中呜呜咽咽,令吾无可奈何。
吴之筱:“我为什么不让你下楼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儿吗?!!”
赵泠:“因娘子太过喜欢为夫,一时间离不得我。”
吴之筱:“滚!”
浪里红的人很快就将吴之璃的踪迹透露给吴之筱。
一日清晨,吴之筱站在一个糕点铺子门口犹豫着要不要买薄花糕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从一面墙上撕下一张寻人晓示,走到她面前。
小乞丐指着寻人晓示上阿姊和坠珠的画像,同她说道:“我见过上面的两人。”
吴之筱半蹲下来与他平视,并问道:“你何时在何地见过?”
小乞丐用脏手抹了一把脸,向她摊开手道:“你先给我钱,我再告诉你。”
吴之筱却摇头,道:“我若给了你钱,你却不告诉我,直接跑了怎么办?”
“我是小孩子,不会骗人的。”
“我也当过小孩子的,小孩最会骗人了。”
“我不会骗你的!”
“那你带我去你见到这两人的地方,到了那地方,我就把钱给你。”
“我……”
这个小乞丐犯难了。
昨天晚上有几个大人过来给他五十文钱,让他今早撕下墙上的寻人晓示,并告诉眼前这位小娘子晓示上的两人在北城城郊往东一百八十步的小竹林附近出现过,事后那几个大人还会给他一百文钱。
他并没有去过北城城郊往东一百八十步的小竹林,也没有见过晓示上的两人,如何带眼前这位小娘子去呢?
硬着头皮带着她去北城城郊吧,自己又害怕,毕竟北城城郊可远了,一来一回就天黑了。他只是一个传话的小乞丐,冒这么大风险不值得。
“这两个人在北城城郊往东一百八十步的小竹林附近出现过,你去那儿找她们就是了。”
小乞丐磕磕绊绊地念书一般念出这么一长串话。也不要她的钱了,快快地把那些大人教他的话说完就将手上的寻人晓示塞到她手里,呲溜一下就要跑走,被吴之筱一把拎住了后衣领并提起。
小乞丐双脚离地,小鸡崽儿一般胡乱扑腾。
吴之筱问他:“小屁孩儿,你说实话,是谁告诉你这些话的?”
小乞丐蹬着双脚,口中嚷嚷:“不知道不知道!”
“我给你两百文钱。”吴之筱的手往上提了提,道:“你去州衙门口,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胡知州,明白了吗?”
小乞丐瞪她一眼道:“你先把我放下来!”
“你先答应我。”
“知道了知道了。”
吴之筱一松手,那小乞丐的双脚就着了地,踉跄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站稳了。
她拿出两百文给他,说道:“现在就去。”并将他扯下来的寻人晓示塞回他手里。
“知道了!”
小乞丐揣钱入兜,怀里抱着那张比他上半身还大的寻人晓示跑去州衙,对州衙门口的衙役说要见胡知州。胡知州一听说有吴之璃的下落,赶紧从州衙里头跑了出来,抓住那小乞丐就问他。
那小乞丐说道:“这两个人在北城城郊往东一百八十步的小竹林附近出现过。”
“北城城郊往东一百八十步的小竹林??”胡德瞠目惊愕,神色昏懵,大脑袋一时转不过来。身侧一衙役提醒他道:“那不是知州你的私宅吗?”
“对啊!”胡德一拍膝盖,疑惑着:“吴之璃怎么会在那里呢?”又看向那小乞丐,恶狠狠剜了他一眼,面露凶相:“你说实话,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小乞丐被他这张脸吓得惶惧,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胡德身侧那衙役威胁他道:“小孩儿,你说出来我们就放你走,你要是不说,州衙里的刑具可不会看在你是小孩子的份上就对你手下留情。”
小乞丐闻见刑具二字便浑身战栗颤抖,声若筛糠般道:“昨晚……昨晚有……有三个大人来找我,让我把……把这些话告诉一个……小娘子……”
胡德一听就急问道:“三个大人?是不是都穿着草鞋粗布衣,身上还有鱼腥味的?”
小乞丐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道:“鱼腥味……有……草鞋……粗布衣……有……没……有有……”
胡德死死抓住他的肩,厉声质问:“那你有没有把这些话告诉那个小娘子?”
“我……我……”小乞丐被吓尿了,惊悚之时,余光瞥见身后的吴之筱,拔腿就往她身后跑,道:“我……我告诉了!”
吴之筱冷瞥胡德一眼,道:“胡知州,我阿姊与你有何仇怨,你要对她下此毒手?!!”
胡德急慌慌地上前解释:“是浪里红,是他们要嫁祸给我!吴之璃不是我劫掳的!不是我!”
“我管你浪里红浪里白浪里黑的!我只要我阿姊和坠珠平安回来,否则……就别怪我不顾同僚之谊,在官家面前弹劾你劫掳我阿姊和治州不力两重罪了!”
吴之筱撂下这句话便走,不管胡德在身后如何替他自己辩解,她全当一阵刮过耳边的风。
“浪里红那群人到底想干什么?”
胡德赶紧招来小轿,命人抬轿到那处荫蔽的破旧宅院去。他怀疑浪里红那群人想要趁他在任满之前狠狠敲他一笔,让他把之前收的孝敬钱吐出来一些给他们。
这群人好歹毒的心思。
任期将满出了这么一桩事,不知是不是流年不利,不行,他明日得赶紧去拜拜神佛,再算一卦。
他下了轿,进了破旧宅院,半晌,又灰头土脸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道:“回州衙!”
浪里红这群人简直就是反了天了!
瓜州州衙与浪里红那群人鹬蚌相争倒也算得上一出好戏。
今日瓜州州衙的人要拿办码头上那几个假扮渔民的人,明日浪里红便扯出一页胡德收受贿赂的账单散发到街巷各处。后日瓜州州衙就要查办上个月浪里红劫掳往来船客的事,次日浪里红便扯出胡德耗费巨资置办外宅,强抢民女的事……
一日更比一日精彩纷呈,吴之筱都不愿打道回府了,只想坐在客栈里听曲看戏。
最后到底是瓜州州衙更胜一筹,还是浪里红魔高一尺,未有定论。不过三日,官家就已派了江南道监察御史亲临瓜州督查瓜州这桩官匪勾结的案子。
三日,这个时间也太快了些,快得让人怀疑这江南道监察御史是不是一直蹲在瓜州隔壁,一听见打架声就立刻骑马狂奔赶来的。
江南道监察御史到瓜州时,吴之璃和坠珠也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客栈。至于是谁将阿姊和坠珠劫走,又是谁将阿姊和坠珠给送了回来的,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件事从头到尾便是一个局,这位设局之人便是将阿姊和坠珠劫走的幕后之手。也不知这个局走到如今这地步,合不合那位幕后之手的意?
管他娘的合不合那人的意,被利用完的工具人吴之筱得赶紧启程回盛都去了。
她是在三月下旬时到的盛都,早在江南开遍的姹紫嫣红,又在盛都新抽出了嫩芽。
第110章 110 .能脱吗?
“我能脱吗?”
“不能。”
“只是脱靴而已。”
“吴三娘子,大庭广众之下,请自重。”
“好,我自重,那就只能请你们孟浪一点,帮我脱行吗?”
“恕卑职不能从命。”
“请问我能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吗?”
“…………”
“艹!你们这些狗屁玩意儿怎么替官家当差的?官家手底下怎么有你们这种……”
她在春风里骂骂咧咧了一路,长街十里,人人都晓得,吴府吴三娘子回盛都了。
盛都三月的春风十分温和,极尽优雅与从容,缓缓拂过郎君衣袂,不使少年狼狈,轻轻拨起佳人青丝,更衬佳人妩媚。不料,这一场温和的春风突然撞见如此粗鄙之语,不禁大惊失色,哭唧唧地折回去。
呵。
盛都,宫门,白墙黑瓦。
这是吴之筱入盛都后踏进的第一道门,腹中翻涌,想吐。
“这么快?就不能缓缓?好歹给我个时间沐浴更衣。”
吴之筱走在宫门至议政殿的御道上,掸了掸身上灰扑扑的深青襕袍,抚了抚衣襟处,还时不时踢踢脚。
皂靴里进了一颗小石子,走起路来一硌一硌的,脚底难受,又不能当场脱靴,只能偶尔踢踢脚调整那颗小石子的位置,好让它雨露均沾,别总是祸害她脚心。
一下船就被宫中禁卫拉到宫门口,硌着脚走了一路,想想一会儿还要站在议政殿里说一通话,她就烦躁得想要当场掀桌不干了。
脚也不想干了。
“官家急召,缓不得。”
领着她到议政殿的是尚宫局的司言江蓉鹤,老成稳重,跟在皇上身侧服侍皇上已十多年了,不论是外臣还是内臣,都对她十分尊敬。
吴之筱往前望了望长长御道,不见议政殿的门,不耐烦道:“从宫门到议政殿,得走两刻钟,官家急召,却不让我骑驴骑马坐轿,说明也不急嘛。”
“吴三娘子,这是规矩!只有左相和诸位亲王国公入宫时能坐轿,你不行。”
江司言一路弓着身,领着她绕过天正殿,风华殿,再走上议政殿前的三道石阶上,站定后瞥了一眼吴之筱腰间的耦合色荷包,摆出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公事公办地说道:“还有,身上不能佩刀佩剑,吴三娘子,能否将你的荷包取下来交给下官?”
“可以。”吴之筱将腰间的荷包解下来,递到江司言手中。
“吴三娘子,我需将你荷包内的东西当着你的面倒出来一一清点,以免归还时有错漏混杂。”江司言唤来身后一个端着漆红托盘的宫女,将吴之筱荷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置于托盘上,并问她道:“吴三娘子,你这荷包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吴之筱拨了拨托盘上那些物什,一一说道:“创伤膏、止吐药、催吐丸、化血祛瘀水、蝶粉褪、玉觹、火折子、袖珍春/宫小册、吃剩的半块糖、团成球的猫毛……”
“吴三娘子,你带这些……”江司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道:“这些下官替你收着,待你从殿里出来再原样还给你。”
“这些都不能带吗?”吴之筱拿起那蝶粉褪和袖珍小册,握在手里难舍难分,道:“这两个东西蛮贵的,也挺难买的。”
江司言双手拿过她手中的两个东西,并说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此举不仅是为了保护陛下不受歹人暗害,更是为了让吴三娘子不处嫌疑间。”
吴之筱朝议政殿那恢弘的殿门看了看,道:“我觉得我本人比这些东西更危险,顾虑到皇上安危……我就不进去了吧。”
江司言轻笑,似有些蔑夷道:“吴三娘子不必担心,议政殿内有侍卫有禁卫,吴三娘子就算再英勇神武也敌不过人多势众与刀枪剑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