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有不满,咬了一口他那虎口夺食的手指泄愤。
赵泠不恼也不做声,替她擦洗过后,拦腰抱起她往里屋去。
听闻她今日在议政殿上吐了,殿内的禁卫和侍卫们说起这事来,无不捧腹大笑。他们说吴之筱一跨入议政殿的殿门就双脚打颤,从殿门走到官家面前也才不过六十六步的距离,她这一打颤,足足走了百来步。
她还没抬眼目睹天颜,刚刚躬身作揖道了一声:“皇上……哕……”嘴里就直接吐了一大滩秽物出来,当场吓傻了,脸都白了,一边吐一边同官家解释道:“皇上,我不是恶心你……皇上千万不要误会,我是……我是自己觉得恶心……不是觉得皇上恶心……我……就算真的觉得皇上恶心,也不敢……不是不是……我从未觉得皇上恶心……”
吴之筱越是描补,皇上脸上越是黑沉,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倒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素来伶牙俐齿的吴之筱竟也犯这样的言语之失,看来果真是吐得糊涂了。
皇上罢手,允她出宫回府养两日身子再来,她便躬身谢恩,道了一句:“谢皇上隆……哕……”又吐了一地。
皇上脸色铁青铁青的,却因殿内充斥着恶心难闻的气味,不敢开口怒斥吴之筱,只能暗暗屏着气息,瞪了一眼吴之筱后,拂袖而去,像是逃难似的快步往殿后走。
“皇上,吴之筱……告退。”吴之筱也捂着口鼻敛身退下。
殿内的侍卫和禁卫少见这样的场面,个个都在心里憋着笑,也不知是对吴之筱殿前失仪幸灾乐祸,还是对皇上的不堪遭遇幸灾乐祸。
这事,只怕是人尽皆知了,也不知那些人会如何议论她,所幸她并不在乎这些。
“嗯……”怀里的吴之筱低声呓语,歪了歪脑袋,小脸往他颈间埋去,继续安稳地睡过去。
“你身上不是有止吐药吗?”赵泠放她到床上,扯过褥子盖上,道:“为何不吃一颗再入殿?”
她转过身去向里,埋头入枕,不答话,只迷迷糊糊睡去。
赵泠起身,走到铜柱烛灯前,挑了挑烛花,说道:“皇上当时不知道,后来也一定会知道你是有意为之,故意给他难堪。”
吴之筱翻过身,迷蒙着一双眼望着他,开口道:“我饿。”
“…………”赵泠略惊,问她道:“你不是才用过饭吗?”
“可我怎么觉得我没吃。”吴之筱捂着肚子,皱眉道:“肚子还是扁扁的,我肯定没吃饱。”
“你是非得要吃撑吗?”赵泠捏捏她的脸,道:“吃撑了会难受的,先睡觉,明日再吃也不迟。”
“嗯……”吴之筱扯过被子蒙起脸来,又沉沉睡过去了,刚才与他说的话就像是她的梦话一般,混混沌沌的,不知所谓。
赵泠熄了灯,屋内黑暗无光。
“赵子寒?”吴之筱转过身,轻车熟路地钻入他怀里,脑袋蹭着他下巴,问他道:“你是不是怕黑啊?”
黑暗中,他低声轻笑,问道:“为何这样问?”
“你夜里老是让我陪你睡,肯定是一个人怕黑睡不着才这样的。”吴之筱想了想,小手在他衣领上拨了拨,顺势探了进去乱摸,口中说道:“我小时候也怕黑,也想找人陪我一起睡,你是不是也这样?”
赵泠摁住她胡作非为的小手,说道:“我不怕黑。”
“嘴硬的人没什么好下场的。”吴之筱揭穿他,小手越挫越勇,继续往他小腹上爬去,嘴上说道:“赵府在东城,吴府在西城,两府相隔这么远,你都要来我屋里和我睡,可见你定然是很怕一个人睡的了,许是怕黑,许是怕鬼,许是怕……”
赵泠接她的话,淡淡道:“我怕你。”隔着底衣捉住她那四处乱窜的小手,捏了捏她的手指让她吃疼得收了手。
“真是稀奇!”吴之筱依依不舍的从他底衣里抽出了手,说道:“我与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却从未看出来你身上有惧内这种值得称赞的品行。”
赵泠轻笑,道:“再与我多做几年夫妻,你便能看出来了。”
她问道:“那你能不能表现得明显一点儿?我也能早些看出来。”
他反问道:“得多明显你才能看出来?”
“比如说刚才我手里拿着樱桃绵糖,你就该把那颗糖往我嘴里放,而不是拿走,你还把我嘴里的糖给挖了出来,太不懂事了。”
吴之筱想起刚才的事就有些生气,要不是她自己困得不行没力气反抗了,她才不会任由赵泠把自己的糖拿走呢!
她带着怨恼,碎碎念道:“再比如说,我刚才说饿,你就应当把饭菜端到我跟前来喂我,怎么可以劝我少吃点儿呢?你若真的惧内,哪里敢劝我?”
他紧紧搂着她,轻轻一哂,问道:“还有呢?”
“还有……你……你别抱我这么紧,都快勒死我了。”他怀里的吴之筱轻喘着气,生气道:“你看,我让你松手你都不松,你居然敢说你惧内?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赵泠抱得更紧了,环住她腰身的手往里收了收,低声问她:“就这些?”
“就这些你都做不到……唔……你干嘛你干嘛?”
吴之筱说的话被他用薄唇给堵住了,支支吾吾的,全都被他吞没入腹,一点声都没有。
她很生气,决定公报私仇。
吴之筱在府中修养了两日,两日期限一到,官家便召她入宫述职。
清晨,卯时过半,正是群臣朝见皇上的时候,外头天还没亮,灰蒙蒙的。
议政殿内,群龙腾云的高枝灯上点着明亮的烛灯,映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地砖上亮着灯火,人影依稀可辨。
朝中大臣整整齐齐列在两侧,紫袍到绯袍再到绿袍,按着官职品阶高低列下来也有五六十人。而吴之筱与赵泠两人位于列末,身着白衣襕袍,腰系黑带,若寻常的国子监学子一般。
皇上与左相之间说了什么,她离得太远没听清楚,待听得皇上身侧的江司言高声道:“原临州通判吴之筱至御前回话述职。”
“是!”
吴之筱应声道,脚下往左迈一步,站到队列中央并走上前去。她没敢斜视,故不太清楚两侧的大臣是用什么眼神打量她的,看到她时脸上又是什么表情,她一律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六十六步,走到御前下,对端坐于龙椅上皇上躬身作揖,道:“原临州通判吴之筱拜见皇上。”
“起身。”高坐于上皇帝缓缓道,并问:“吴之筱,朕且问你,你在临州任职多少年,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始,又是何年何月何日止?任职期间,你如何治理临州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事?又是如何教化民众,如何禁止奸非?所作所为可都合理合法?在你治下,临州现今的人户多少、桑田多少、稻田多少、商户多少……”
这些话是例行公事问的,若换吏部的人来问,也差不了多少,吴之筱只需如实回答便是。只是皇上问得太详细了些,许多事并不在吴之筱的职责之内。今日皇上又把赵泠召来,她一个通判若是说得太多,未免有揽功之嫌,拂了赵泠这位知州的面子,若是说得不够详尽,在场的大臣定要一一诘问她的。
如此两难的境地,让吴之筱不得不得罪赵泠。
谁让他前天晚上对自己那么狠的?你不仁在先就别怪我不义在后。
第113章 113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吴之筱任临州通判三年有余,评事检断,躬自节案,亲书断语,奉公正己,圣上闻之,感怀欣慰,擢吴之筱为大理寺断刑少卿,掌诸州上报之刑狱重案,主折狱、详刑、鞫谳之事。吴之筱应于贞和十五年四月初一辰时初刻至大理寺任职。”
这是吴之筱述职之后得到的结果。
吴之筱躬身接过吏部尚书递过来的告身书后,便从议政殿里退了出来,此时天已然亮了,众人也各自散朝,从议政殿内陆陆续续走出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着今日朝堂上的事。
先鄙夷吴之筱述职时大包大揽,有贪功之嫌,再质疑皇上给吴之筱出的题太过容易,有偏私之心。
按照惯例,官员向吏部述职之后,吏部便会问官员一个职责范围之内的问题,若答不上来,则考课降一等。为了铨选时公平公正,这个问题不会太刁钻也不会太简单。
可皇上今日问吴之筱的,竟是个八岁孩童都能答得上来的问题。
皇上问吴之筱道:“按照本朝律法,被抢掠走的孩童应当判还亲生父母,还是判归养父母?”
吴之筱答道:“回禀皇上,按照本朝律法,寻回被抢掠孩童后,应当判还亲生父母,亲生父母弃之,杖九十,并判归养父母。”
这样简单的问题,吴之筱居然没援引成案来回,只寥寥几句便打发了,态度过于敷衍。就这样,吴之筱居然还被擢升为大理寺少卿?
群臣心生不满,却又都不敢表露出来,只能私底下窃窃私语,发泄几句愤懑。
“皇上为何如此看重这个吴之筱?他是糊涂了吗?”
“吴国公去世,她兄长又被派到祖籍去,皇上许是可怜她吴国公府,才对她多加关照。”
“皇上若真的可怜吴国公府,大可将她兄长召回,何需拼命袒护偏私她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就是因为她扶不上墙……”
小声议论到这里,群臣便以为他们了然了七八分,皇上打压吴国公府却不想被旁人诟病下手太狠,扯出一个吴之筱来,并对她关照有加,显得皇恩浩荡,披泽百官。
御道上,吴之筱一个人走在最前边,口中小声嘀咕着:“四月初一……辰时初刻,哎……得早早起来了。”
初来乍到不好失礼的,所以四月初一去大理寺上任那天,她得麻溜地爬起来梳洗,再坐上马车赶去位于东城的大理寺。
与同僚闲叙的上官慕清远远地看到了吴之筱一个人在前边走,便告了一声失礼,快步跟上吴之筱,伸手轻怕了她的肩。
吴之筱猛一回头,见是上官慕清,冲他笑道:“上官先生!”笑得肆意灿烂,并未受到非议所扰。
上官慕清对她躬身作揖,说道:“吴少卿,日后同朝为官,还请多加照拂。”
一字一顿,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因太过郑重而显得有些滑稽好笑。他一个正三品工部侍郎,哪里需要她一个正五品大理寺少卿的照拂?且上官慕清平日里都唤她“阿筱”,少有正正经经叫她官职的时候。
上官慕清这是在打趣自己。
吴之筱同他一样躬身作揖,说道:“不敢不敢,在下无甚功德,只怕殊恩难负,更不敢大言不惭说照拂二字。”
上官慕清看着她故作严肃,绷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禁被她逗笑了,抚掌轻笑道:“阿筱什么时候也学会谦虚起来了?”
吴之筱仍旧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说道:“向上官先生学的,拾先生牙慧,让上官先生见笑了。”
她说话时,赵泠正好从她身侧走过,吴之筱赶紧上前挡住他的去路,并躬身作揖道:“赵中舍,日后同朝为官,还请多加照拂。”笑不露齿,微微抬眼,矜持得不像吴之筱。
“呵。”
赵泠这位新晋中书舍人居然在她面前拿乔起来,不疾不徐地理了理白衣襕袍袖口上的褶皱,抬眼看她,问道:“敢问吴少卿今年多少岁了,还在这咿呀学语?”
吴之筱一根一根地掰直手指,比出三指,冲他道:“三岁!”仰着小脸,十分理直气壮。
“三岁的大理寺少卿?”赵泠不住地摇头,掌心扶额,深邃的双眸缓缓闭上,眉间蹙起,痛心疾首地道了一声:“我朝要完。”
“放心,这不是有一位赵中舍在吗?”吴之筱看着他浮夸的表情,杏眸含笑,轻咳一声,学着长辈的声音,粗声粗气道:“赵中舍乃国之栋梁,肱股之臣,有你在,我这个区区的大理寺少卿就不必承起那国祚绵长的重任了。”
赵泠脚下连退两步,垂首躬身道:“吴少卿此言,在下万万不敢当。”
吴之筱也连忙躬身作揖,说道:“哪里哪里,若赵中舍都担不起,那就无人可担得起了。”
适才在朝堂上,左相极力主张将赵泠留在尚书省六部之中,赵潜却在殿前据理力争,红了脸,更红了眼。赵潜还抬袖抹泪,一下一下抽噎着,搞得好像他快要死了,让弟弟赵泠入中书省是他今生最大的遗愿,否则他死不瞑目,死而有憾,化成厉鬼也要来寻仇,非得拖着拽着把赵泠弄到了中书省。
碍着兄弟情深四字,左相也没法,只能奏请皇上,允赵泠掌中书省兵工上房之事。
中书省对照尚书省六部,设有六房,吏、户、礼、兵、刑、工。中书舍人官阶为正五品,有舍员六人,分别签押六房文书。六房文书分为上房三,下房三。上房三处理重大之事的奏请、奏疏、文书等,分为礼刑上房、兵工上房、吏户上房;下房三处理日常百官所上奏请、所陈奏疏、所递文书等,分为礼刑下房、兵工下房、吏户下房。
中书舍人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赵泠所掌的兵工上房之事,需处理兵部、工部两部上奏文书,督查军令军政军费与重大营造工事进程经费预算等事的奏请、奏疏。这项差事吃力不讨好,上有皇帝施压,下有群臣上奏,一言蔽之,里外不是人,处处有冷眼。
赵潜善于应权通变,在中书省这地方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可赵泠何许人也,三丈城墙厚的铸铁一块,千军万马奔袭而来,他自岿然不动,寸步不移,将他放在中书省这地方,不知是何处境。
“惭愧惭愧,在下才疏学浅,哪及吴少卿怀才抱德,冰雪聪明,能与吴少卿同朝为官,在下荣幸之至。”
“谬赞谬赞,整个盛都谁人不知赵中舍文韬武略出类拔萃,才貌出众举止不凡,能与赵中舍同窗同僚,实乃在下三生之幸。”
“吴少卿过誉了,在下惶恐。”
“赵中舍过谦了,在下汗颜。”
两位白衣襕袍之人站在御道旁,连连作揖躬身,口中虚假客套之词一个接着一个,脸上浮现的笑意越来越深,辨不明真假,看不清是喜是嗔还是怒。
要不是上官慕清上前去插了一句:“你们两人互相谦虚也要讲究些分寸,适可而止。”两人还不知道得这般虚情假意到何时。
末了,吴之筱还不忘躬身作揖,说道:“赵中舍,在下失礼,先行告退。”
赵泠陪着她将这一场同僚间的虚文缛礼演到底,回道:“吴少卿慢走,在下失礼,恕不远送。”
一旁的上官慕清满脸错愕:这两孩子今天是不是脑子撞坏了?一个两个都不像是正常人,吴之筱倒也罢了,她平时就不怎么正常,赵泠今日为何也这般?难解难解。
吴之筱满心欢喜地揣着告身书,在长长的御道上一蹦一跳的,往宫门雀跃着小跑去,眉眼的笑意满满地溢了出来,洒落在肃穆的御道上,簇成一团团小花儿,飘向晴空万里。
在御道上本不该让吴之筱如此恣意妄行的,可御道周围站着的禁卫见她如此,竟个个都懒得上前去拿问她。反正也问不出谋反忤逆之罪来,何必坏人兴致,惹人生怨?便随她蹦去跳去,别再乱吐一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