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肩颤了颤,抖落一身的烂书蠹虫气,沿着墙外走了几步,时不时抬头望了望,最后选了一棵长得好看,树冠极大,上边没有雀鸟胡乱拉屎的香樟树爬了上去。
“啊!”
还没爬到一半,她就和树上爬下来的一条大青蛇看了个对眼,蛇眼褐黄瞪大,她惊出一身冷汗,脚下一滑,赶紧溜。
出师不利!
她只好再选一棵,结果还是一样的。
吴之筱逐渐意识到,大理寺周围种的这些香樟树,其实是用来养蛇的,要不然怎么可能每棵树上都有蛇?这大理寺的产业开拓得也太广泛了些,养蛊虫养小鬼还养大青蛇?
从树上退败下来的吴之筱回到大理寺正门,蹲在门口的石阶上,扯出锦帕擦了擦手,抬头望着天。此时日已刺眼,爬至当空,淡淡几片薄云飘过她头顶,消散在碧蓝碧蓝的天色中。
算了算大概的时辰,快到晌午了,这大理寺的门竟还是那副死样子,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大黑脸,黑黢黢的五颗门钉死死盯着她。
她也盯着那扇大门。
门口架着的牛皮大鼓在一侧袖手旁观,静静地看着一人一门,互相瞪眉瞠眼,僵持不动。
翻/墙。
翻/墙和爬树不一样,爬树是合法行为,翻/墙是在违法的边缘反复试探,进一寸,私闯官衙,退一寸,遵纪守法,不进不退,容易被脚踢拳打。
她好歹是堂堂的大理寺断刑少卿,还没走马上任就要砸了自己的吃饭家伙——本朝律法?也不是不能砸,就是得慎重思虑思虑,三思而后行,算一算值不值当再下决心。
吴之筱与这死气沉沉的大理寺门对视半天,眼睛都酸疼了,她眨了眨眼,决定爬墙进去。
她到集市上,花了几百文钱向一个耍把戏的女孩买了一把长梯,拖着长梯至大理寺围墙下,搭梯上墙。
“汪汪汪!汪汪汪!”
墙内有恶犬,而且不是一只,是一排,像墙外的一排排香樟树一样,墙内的墙根处,一溜全是恶犬。
一条条被栓于木桩上恶犬冲着墙头上冒出来的吴之筱狂吠,尖齿獠牙,脖子粗,大腿短,没有一只是可爱一点儿的。
大理寺养蛊养鬼养蛇还养狗?
吴之筱骑在墙上,望了望大理寺内的布局,大块岩石板铺地,平坦整齐,房屋三进三出,规规矩矩,连草木都十分听话,这片红就是红,那片白就是白,这片绿就是绿,那片黄就是黄,绝对不串着长。
里面没人?不对……
吴之筱盯着大理寺的屋房细看,这些屋房的门窗都是紧闭的,但都是从里头关的门,外头没上锁,可见大理寺里是有人的。
她冲着里头高喊道:“在下吴之筱,携旨授前来大理寺上任!”
无人应她,只有狗回她:汪汪汪!
她扶着墙,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双手合拢放到嘴边,高喊道:“在下吴之筱,携旨授前来大理寺上任!”
仍旧是无人应她,只有狗回她:汪汪汪!
“在下吴之筱,旨授大理寺断刑少卿,我迟早是要进去的,你们也是迟早要出来的,我们姑且互相耗着守着!反正我蹲在墙头上,一招手来就有吃有喝,你们把自己锁在里头,饿死了可别赖到我身上!”
才说完这话,吴之筱就看到一个身着褐葛,上衣塞腰,裤管结束,脚着麻鞋,酒楼堂倌打扮模样的人提着几个漆红食盒,走到大理寺墙根下。
只见那堂倌手撑长杆,将那几个漆红食盒高高的挑进大理寺内,放到一间屋房的廊下。不一会儿,那间屋房门口就伸出来一只手,把廊下的食盒拉进房门内。
“干!”
第116章 116 .这个亏吃得值当
从墙上摔下来的吴之筱不得不又回到大理寺门口,双手交叉在胸前,抬头盯着那静悄悄的牛皮大鼓,叹了一口气: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最后一招了。
不管是县衙,州衙、府衙、郡衙,还是大理寺衙门,只要是官衙,不论是何时何地因为何事,门前鼓响,大门必得开。大理寺位于盛都东城闹市之中,大鼓一响,众人皆知,大理寺的人若不出来开门,必遭百姓非议。
初来乍到就得罪人不大好,但此时此刻也无他法,她总不能用一根长杆把自己给挑进去吧?她受得住,长杆受不住。
吴之筱走到牛皮大鼓前,卷起襕袍窄袖,拿起牛皮大鼓下那两支已蒙了厚厚一层灰的鼓槌。下定决心,双腿跨立站稳,屏住呼吸,抡起重槌,击鼓。
咚咚咚!轰轰轰!
牛皮大鼓震响,激起蒙于鼓面的旧年尘土,呛了她一脸的灰。
“咳咳咳!”
听到大理寺门内靴动脚响,她立马丢槌掩面,捂着嘴大声咳嗽,道:“呛死本官了!呸呸呸!全是灰!”
吱呀!
大理寺正门大开,不等吴之筱抬头看清开门者何人,门内就有一群人鱼贯而出。
他们手持长棍冲她迎面跑来,并将她团团围住。
这些人一个个都头戴软幞头,着圆领窄袖皂袍,罩半臂葛衫,皆裹绑腿,以利于急速奔走,应当是大理寺内的捕快。
他们面无表情,口中大声喝道:“何人击鼓?有何冤情?尽管报来!”
“在下无冤无……”
吴之筱刚刚要开口说话,那群捕快又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是不是为了那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是不是为了那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是不是为了那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
一个个若受人控制的傀儡一般,黑黝黝的面上无任何别的表情,嘴里来来回/回重复着一句话。
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她闻所未闻。
吴之筱摆摆手,一脸茫然道:“不是……我是来……”
她不是报案之人,她是来办案的官!
“不是报案不许击鼓,击鼓就是报案,有人报案,我等必须受理,否则年俸减半,杖责三十三!”那群捕快挥着手中长棍,脚下往里进一步,逼问吴之筱道:“你到底有何冤情?是不是为了那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是不是为了那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
这群人为何这么执着于“是不是为了那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这句话?没有冤情都得被这群人给逼出冤情来了。
“是谁要报案?为何事而报案?!”
不知是何人在说话,声音洪亮清楚,中气十足。
将她团团围住的大理寺捕快终于向两边各自散开,空出一条长道来,并对着那位说话之人躬身作揖,道:“杨少卿!”
杨少卿?
大理寺设两位少卿,一为断刑少卿,一为治狱少卿,两人各司其职,平起平坐。吴之筱既为断刑,那眼前这位与她同着獬豸绣纹绯色襕袍的必定就是大理寺治狱少卿杨也遇。
杨也遇见到她,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双手垂于身前,缓缓踱步到她跟前,笑问她道:“是你要报案?”
他一笑,便露出一颗白晃晃的虎牙,而在吴之筱眼里,那是恶犬狗牙。
“我……”
吴之筱双唇未启,只微微一动,就被周围那群捕快抢答道:“她是吴之筱!”又有人接话道:“她击鼓鸣冤。”另有一人补充道:“是为了那十八个遭遇矿难的矿工来报案的!”
杨也遇二话不说,就躬身请吴之筱入大理寺,进审案的正堂内——准确来说不是请她入内,而是前有狼后有虎,逼她不得不入内。
“堂下何人!”
杨也遇端坐于正堂桌案前的红木靠背椅上,对堂下同样身着獬豸绣纹绯色襕袍的吴之筱问道:“这位报案人,请你将案情详细道来,我们定会秉公办理,还你一个公道!”
她知道个鬼的案情!
“拿着。”一个捕快当场将一份报案状书塞到她手上,道:“案情都在这上边,照着念。”又低声与她道:“你已击鼓,必得鸣冤,否则没法向上边交代,更没法向听到鼓鸣的百姓交代。”
吴之筱掂了掂手中这一份报案状书,狐疑地看向那捕快,再扫过堂上那位杨少卿。环顾正堂之内,司直、书吏、主薄、捕快,每个人的脸色不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她入坑的期待。
他们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睛仿佛是在说:快跳!快跳进去!很简单的,只要照着念,噗通一声,你就跳进坑里去了。
吴之筱低头略看了看手上这份报案状书,报案状书上写着十八个矿工遭遇矿难而亡,死因不明,案情不清,草草下葬,掩埋于京郊西边的乱坟岗处。状书上“报案人”一处无人落名画押,确实奇怪,这样大的案子,竟无一人敢前来告官报案?
吴之筱走至堂上桌案前,“啪”的一声,将手上这份状纸拍在桌案上,问端坐着的杨也遇,道:“本官是断刑少卿,乃办案之人,你却想将我弄成报案之人,到底为何?”
杨也遇从红木靠背椅上站起来,双眸仍旧含笑,脸色却带着严肃,说道:“本官是治狱少卿,也是办案之人,你既击鼓鸣冤,那你的案子,你的冤情,本官一定会替你查清楚的。”
“有冤情的是你们吧?”吴之筱指着桌上那一份报案状纸,道:“你们想要查办此案,可这个案子却无人敢来报案或是状告,你们自己也不敢直接审办,只能用此法引我击鼓鸣冤,让我成为出头鸟,或者……替罪羊?”
“到底是这个案子牵涉太广,还是这个案子棘手难办?让你不得不出此下策?”吴之筱炯炯双眸紧紧盯着杨也遇,往他身侧走去。她拉开桌案前的红木靠背椅,缓缓坐下,挑眉看向杨也遇,幽幽问道:“杨少卿,你有何难言之隐亦或是重大冤情,尽管同本官说,本官定会替你查清楚的。”
反客为主。
杨也遇垂眸看了看红木靠背椅上那坐姿随意的吴之筱,说道:“吴少卿,你已击鼓,总得向大理寺报个案情吧。”说着便指了指堂下众多捕快:“你若不报案,我就没法受理,他们可都得杖责三十三,罚俸半年呢!”俯下身来,对她道:“吴少卿,日后你是要同我们一起共事的……”
这群人合伙暗算本官?
吴之筱抬眼看向杨也遇,问道:“报什么案由我做主吧?”
杨也遇点头,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半眯,面目和善地说道:“你说。”
吴之筱怒拍桌案,道:“我要状告你们大理寺的恶犬,他们凶我!”
“好!”杨也遇偏过脸,对堂下书吏道:“如实记录!今有报案人吴之筱前来报案,叙述案情为京郊外往西十里地的矿山处有……”
“操!”吴之筱暗骂一句,咬着牙忿忿道:“被阴了!”
报案人就报案人吧,初来乍到不吃点亏,日后走路都不稳当。
“等等!”吴之筱从红木靠背椅上站起身来,对杨也遇和堂下捕快道:“今日这个报案人,本官委屈些,替你们做了,但日后本官要在大理寺横着走!听清楚了吗?”
“可以!”杨也遇点头,扯过书吏递上来的报案状书,道:“只要你在这上边签字画押,你想爬着走都行!”
“不,我在他们面前横着走,在你面前……我跨着走。”吴之筱歪着脑袋,笑得邪恶,压低声道:“杨少卿,你得给我端茶倒水,殷勤侍奉,为奴为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也遇听罢,看看手上的报案状书,再看向堂下的众多捕快,他们眼里竟然都充满了期待,希望他赶紧答应下来。无奈之下,他咬咬牙,狠心道:“十天为期。”
吴之筱却摇头:“半年!”
“一个月!”
“一年!”
“好好好,半年半年!”
杨也遇死死捏着手上的报案状书,那双常年含笑的桃花眼都苦成了地里绿油油的苦瓜,忍辱负重地长叹一口气:哎,他为大理寺付出太多了。
吴之筱这是礼尚往来,吃了一早上的闭门羹,总得泄泄愤吧?要不然她多憋屈啊!
吴之筱嫣然笑道:“立书为证!”
杨也遇登时愕然:“这还要立书?”
“那是当然,做事情嘛,谨慎小心些总没错的,否则我哪天又被你们给坑了。”吴之筱看向杨也遇,再看向堂下众人,笑中含怒:“今天这事就是前车之鉴!”
说着,她扯过一张纸,洋洋洒洒写了一段话,大约是杨也遇给她端茶倒水,随叫随到,为期半年云云,并让杨也遇签字画押。
桌案上,摆着一份报案状书,还有一份类似于卖身契的“借身书”。
于是,大理寺捕快就看到堂上两位少卿一坐一站,各执一支毛笔,各设一盒泥印,在各自的文书上签下各自的名字,摁下各自的手印。
杨也遇在那份“丧权辱身”的借身书上签字画押完,对吴之筱道:“既成,吴少卿,不可反悔!”
“当然!”吴之筱接过杨也遇递过来的“借身书”,看着上面的签字画押,笑道:“今日这个亏,本官吃得值当!”
断刑治狱?平起平坐?呵,本官先把这规矩给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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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小可爱晚上好呀!大理寺篇章会有一些探案情节,会有一点点类似验尸之类的,特此告知,谢谢各位小可爱的支持。
第117章 117 .打起来打起来!
大理寺新来了一位少卿吴之筱,本来给她挖了一个大坑,想着反正她现在是官家跟前的炙手可热的红人,一不小心跳下坑去还有官家在后头帮衬她一把,坑一坑应当不妨事的。
不料被吴之筱当场看了出来,更让他们料不到的是,她自己竟然入了坑,还把边上的杨少卿一起拉了下去。
这位新来的断刑少卿还真的不是一般人。
吴少卿的签押房门外,蹲着一群皂衣捕快,一茬茬的像暮春里疯长的杂草似的,在纱糊的木格窗外长出来,冒出来,窜出来。
他们个个屏气凝神,双目专注,盯着签押房内吴少卿的一举一动。
吴少卿和签押房里的案房书吏余文绮打了一声招呼,并躬身作揖对她说道:“日后诸多公事,皆需劳烦余书吏指点,还望余书吏莫怪在下粗笨愚钝。”
余书吏是个话少之人,平日里写的字比说的话要多得多,听罢吴少卿这番客套寒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微微颔首道:“吴少卿多礼了。”
接着,吴少卿走到书案前,坐在红木靠背椅上。才刚坐稳,她就轻撩下裳,双脚利落一抬,搭上了红木椅的扶手上,身子往后一歪靠,乌皮六合靴晃晃荡荡,吊儿郎当没个正型。
坐在下首的余书吏着实诧异了一下,抬眼看她,又立马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伏案疾书,当做没看到一般。
再然后,吴少卿的手往窄袖里掏,也不知是在掏什么东西,藏得这么深,吴少卿掏了大半天都没掏出来。
余书吏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皱了皱眉,瞥了吴少卿一眼,仍旧没说什么话,继续执笔,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外头那一茬茬杂草说话了,低声道:“藏得这么深,吴少卿莫不是要掏出短剑短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