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是,她这是打算给余书吏一个下马威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吴少卿这是新官上任三滴血!余书吏是第二滴,也不知道谁会成为第三滴血?”
“第一滴血是谁?”
“杨少卿啊!”
“杨少卿太惨了!这个吴少卿实在恐怖,不愧是官家跟前的红人,有底气就是狠。”
“诶诶诶,吴少卿好像掏出了一包东西……是毒药吗?还是……”
“她打开了!是……”
“蜜饯海棠果??”
吴少卿捻起一颗色泽澄黄,蜜汁清亮的蜜饯海棠果往嘴里放,双眸微眯,皓白贝齿轻咬果肉,双唇轻抿,细细咀嚼品尝。她兀自享受着海棠果的香甜可口,一颗接着一颗,还选了两颗挂蜜丰盈的海棠果,浸入清茶之中,轻晃茶水,再捏起茶盏喝了几口,果香溢满唇齿之间,馋得旁人嘴角流津。
一茬不会开花的杂草问旁边一茬绿油油的杂草道:“我们晌午时吃了什么?”
“会仙楼的玉板鲊、石肚羹、烤牛髓、入炉羊肉还有……豆腐菜蔬汤。”
“没吃甜点吧?”
“我们糙老爷们儿哪有这习惯?黏黏糊糊又甜腻腻的,粘牙。”
“小八儿,你去到集市上买点儿蜜饯果子尝尝。”
“好咧头儿!”
大理寺上上下下共有十来间签押房,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有时候人多有时候人少。人多的时候就打扫一间空的出来,不拘原来是拿来干什么的;人少的时候空下来的签押房也没闲着,拿来堆一些刀枪剑戟、桌椅板凳、长梯栅栏之类的。
而大理寺卿和大理寺两位少卿的签押房是常置的,大理寺卿签押房居中,大理寺断刑少卿的签押房置于其左,治狱少卿的签押房置于其右。
“她现在在干嘛?”
签押房里的治狱少卿杨也遇手指敲着书案,桃花眼半眯,闲闲地问书案前的捕快道。
那捕快躬身回道:“和杨少卿你一样。”
“一样?”歪坐在红木靠背椅上的杨也遇坐直身子,白面俊脸纠起,诧然道:“怎么个一样儿法?”
那捕快看着杨也遇这副坐姿,如实回道:“吊儿郎当坐着,闲着没事干。”
“本官哪里闲着没事干了?”
杨也遇随手抄起书案上一份状书,略看了看,摆出一副忙于公事的样子。纸张哗啦啦作响,没几页纸的状书被他翻出上百页纸的架势来。
他轻咳一声,问道:“她不是问人要了一大堆案卷吗?我还以为她要认真查案呢!”
那捕快点点头,道:“吴少卿确实问余书吏要了一大堆案卷,也确实拿着那些案卷看了,不过认不认真,卑职就不知道了。”
吴少卿差人要了一大堆案卷来看,一边吃着蜜饯海棠果,一面看着案卷,时不时的还歪躺在红木椅上出神发呆,喝喝茶,抻抻手,一看就不像是认真办案之人。
那捕快说话时,盯着杨也遇手上那份早已作废的状书,意有所指:杨少卿你认不认真查案,卑职也装作不知道。
“看什么看?”杨也遇察觉到他目光里透着的鄙夷,怒甩下那份早已作废的状纸,抓起桌上一盏清茶,胡乱喝了一口说道:“我才受了惊吓,缓一缓,休息一下不成吗?”
现在他脑海里全都是那份“借身书”,一想想就头疼,当时就不该这么草率签了,弄得现在他茶都喝不好。吴之筱到底是什么路数他还没摸清,就先把自己给卖了?悔得脑袋都绿了。
那捕快见状,暗暗憋着笑道:“卑职……什么都没说啊!”
“你没说我就不知道吗?你们肚子里平时那点儿叽叽歪歪我都清楚得很!”杨也遇靠在木椅上,沉沉望着书案上一沓沓厚厚的案卷,说道:“等这个案子了结之后,本官再血洗耻辱!”
那捕快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只道:“杨少卿,辛苦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杨也遇瞥见他紧握的拳头,问道:“你手上攥着什么呢?”
“蜜饯甜枣。”那捕快上前两步,摊开手来,躬身回道:“小八儿去集市上买来的,头儿出的钱,分给弟兄们尝尝。”
“天啊!”杨也遇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嫌弃,啧声道:“你们一个个糙老爷们儿什么时候时兴吃这种玩意儿了?”
那捕快如实回道:“刚刚。”低头看了看手上这块油纸包裹的蜜饯甜枣,道:“用来泡茶也挺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罢了,退下吧。”杨也遇双脚搭上书案,往后面一靠,忽地想到了什么,对那转身欲要退下的捕快道:“贴了晓示没有?”
“贴了。”那捕快转过身,躬身回道:“过几日应当会有知情人上报线索。”
杨也遇摇摇头,垂眸道:“未必。”
这十八个遭难的矿工家中都有亲眷,可事发这么多天了,他们的亲眷无一人前来报案。杨也遇亲自登门去求他们报案他们都闭门不见,更别说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这案子一直搁置着,今日总算有了些许转机,但只有报案人没有可利用的证言证词,物证人证等,要想把这个案子办下去,并非易事。
那捕快说道:“杨少卿莫要灰心,如今这个案子既已立了案,自然会有下文的。”
不仅立了案,报案人还是吴少卿,再怎么说都会引起上边重视的。
杨也遇叹一声,道:“但愿吧。”
“若没什么事,那卑职先行告退。”
那捕快退出了签押房的门,正好撞上了余书吏。她手里捏着一张纸条,见里头出来人,她便侧身让了让。
那捕快疑惑地问她道:“余书吏,少见你到这边签押房来,今日可是有什么要事?”
余书吏但低头不语,那捕快知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也不多问,只躬身请她入内。
她才进去,那捕快还没走两步,就听到签押房内杨也遇抬手拍桌,怒道:“吴之筱!你别欺人太甚!”
接着,余书吏面无表情地退了出来,径直往对面签押房去。
那捕快见有热闹可看,脚下忙折了回来,不巧,正好与怒气冲冲走出来的杨也遇撞上了。
杨也遇甩袖怒道:“看什么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一把将他推开。
那捕快不怕死地跟上去,问道:“杨少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杨也遇抬脚往他身上一踹,道:“问什么问?甜枣都堵不住你的嘴!”
然后那捕快就看到杨少卿冲进了吴少卿的签押房内,眼睛发亮,赶紧呼朋唤友去凑热闹去。
“没意思……”
“确实没意思……”
本以为会看到血腥场面的众捕快却只看到了杨少卿给吴少卿端茶倒水的画面,不禁觉得索然无味,各自散开了。
待他们在杨少卿签押房里发现那张纸条时,才知道杨少卿如此任由她差遣的缘由:“听闻杨少卿有一小名,本官日后以此小名唤之,不知可否?”
杨少卿小名:娇娇。
吴少卿看了半天案卷,居然把杨少卿的小名给看了出来,果然是在认真办公查案啊!
大理寺草木皆盛,动物猖獗,里头的两位大理寺少卿也不遑多让,一个比一个路子野。
大理寺:本寺要完。
第118章 118 .杨少卿一死重于泰山
勘验死者尸体应当是仵作的职责,但这十八个遭难矿工的亲眷不报案、不状告,自然也不可能让仵作查验尸体。
仵作人微言轻,并不愿冒着被死者亲眷戳脊梁骨、挖祖坟的危险去验尸,但又不能得罪大理寺治狱少卿杨也遇,只能草草勘验,出具了初验状,签下了验尸格目后便胡乱交了差,敷衍了事。
八个仵作验了两天尸体,连刀都没动,只看了看表面尸体现象,简单判断是死者生前所受何伤,就下了决断并写下初验状,连肉眼可看出来的移动尸体时形成的死后表皮剥脱都没记在上边。
由此可见,验尸这件事必得复查复验。
“那十八个遭难的矿工是在开采京郊外往西十里地的矿山时遭的难,尸体被他们的亲眷从矿山处搬移到西郊的乱坟岗掩埋,据今日已有七八日了。”
杨也遇领着吴之筱往大理寺后边去,说道:“现在他们的尸体在后山山脚下的殓房内,十八个人的尸首,十二个男子,六个女子,描摹了样貌,一一查验了身份,确实都是矿工。”
“你来之前我也查验过死者尸体,只是不敢动刀。”杨也遇说到这句话时,看了一眼吴之筱,双眸沉了沉,满是无奈道:“你也知道,百姓都说死留全尸,若我下了刀,他们亲眷跑出来骂我娘,御史台再参我一本,那下一个死者多半是我了。”
吴之筱听罢,略笑笑,道:“牺牲你一个,沉冤得雪十八家,杨少卿这种死法,重如泰山,在下钦佩之至,待你死后,我必定年年去给你扫墓烧香。”
杨也遇苦笑半晌,摇摇头道:“为了不劳累吴少卿,在下还是好好活着吧。”
大理寺后山山脚下的殓房是一座黑瓦白墙的院子,从大理寺西角门到那殓房需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走过竹林之后,方能见到院子的大门。
院门前是白色砂砾碎石,一眼望过去,白茫茫若昭雪一般。
吴之筱脚着乌皮六合靴,踩过这条铺满白色砂砾碎石的小道,脚下咔哧咔哧作响。
走至院门前,守在院门前的大理寺衙差早早开了门,躬身请她与杨也遇入内。
入殓房之前,需得罩上一件白袍,面上系绵巾帕,再戴上黑帽,黑麻布裹靴,酽酒净手方可入内查验。
吴之筱身着白袍出来时,杨也遇正在用黑麻布团团包裹住乌皮六合靴,裹了三层,鞋底硬生生被裹得高了三分,起身时差点就站不稳。
吴之筱走过他身边时,他还踮了踮脚,用手比划比划,以示自己身高,并作鄙夷意。
“没必要。”吴之筱白了他一眼,轻捂着口鼻处的巾帕,低头瞥了一眼他厚厚的靴底,淡淡道:“你是怕天雷劈不到你吗?这么迫不及待冒头去遭天谴,也是少见。”
欲要得意的杨也遇碰了壁,自觉没意思,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跟上她的脚步往殓房去。
两人一进到殓房,就看到整整齐齐十八位死者全躺在尸床上,蒙上一层白布。视觉冲击过大,吴之筱轻轻别过脸去,使自己稍稍镇定下来,才走到一尸床前。
殓房里的大理寺衙差揭开白布,露出白布下死者的脸来,并说道:“死者叫做陈六,男子,家住京郊万举村,是三月初招募的矿工,初验时死亡时间确定在三月廿三,死亡原因为乱石砸伤。”
“今日为四月初二,按着初验状上的说法,死者已死八天。”杨也遇在一旁道:“我们在乱坟岗发现这十八具尸体时,是在三月廿四晌午,当场让仵作验了尸,仵作从表面尸斑和尸僵状态初步推断死者死亡时间为三月廿三凌晨。”
“拉开。”杨也遇抬手示意道。
大理寺衙差拉下整块白布,杨也遇指着死者尸体,对吴之筱说道:“当时死者两肋后、两腿后、项后、背上皆由紫红色血坠,按压不散,上肢尸僵逐渐缓解,下肢尸僵仍在,死者已死十五个时辰左右。”
“按着你所言,初步推断的死亡时间应当是对的,即使不对,现在已过了八天,很难再判断准确的死亡时间,除非动刀剖开尸体查看其胃内和肠道。”吴之筱看着眼前这副全身尸僵早已消失,肩上、腹部以及脸部处布满挫伤和挫裂伤的尸体,道:“既要复查,那就先从这些大大小小的伤查起。”
就算是乱石砸死的,她也要清楚每一个伤口是怎样形成的。
吴之筱说着,解下面上一直蒙着的巾帕,对衙差道:“劳烦给我准备银砭刀、竹镊、巾帕、清水……”
“都已经备好了。”那大理寺衙差躬身道:“就等着两位少卿亲自勘验。”
十八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要两人亲自勘验,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但无法,只能勉为其难,若是不难,杨也遇也不会签下那份“借身书”了。
此时正当上晌,吴之筱和杨也遇两人在殓房之内验尸,大理寺衙差进进出出,递送所需之物,整个殓房默然无声,能听到小院外风拂竹林的声音。
吴之筱用筷子轻轻撬开死者的嘴巴,命衙差稳住筷子,自己手执灯烛,挪近死者嘴边,查看死者口腔内的状态。
因她在这位女死者嘴角边缘发现一点点撕裂伤,很细很轻,微微红肿,应当是死前没多久所受的伤。她心生疑惑,乱石再怎么乱砸,也不至于砸出这种细微的撕裂伤来。
查验口腔之内时,便发现女死者口腔内壁片状出血,有红肿,是为生前伤,牙齿缝隙有细小的布丝。
“竹镊。”
吴之筱用竹镊将女死者牙齿间的布丝夹出来,对着光细细查看,质地是绸,而这位女死者身上的衣裳和帕子都是棉麻的。且从女死者嘴上的伤口来看,她生前应当被一团布塞住了嘴巴无法出声。
此为疑点之一。
既然这位女死者生前需要被塞住嘴巴,那为了不让她取出嘴里这团布,应当也会捆住她的双手。
吴之筱的目光挪到此女死者的腕部——这位女死者的腕部上一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来勒痕的存在,且可见骨血,手掌与手腕几乎分离断裂,创面为星芒状,
她闭眼想了想,矿洞之内,碎石落下,会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同一个部位反复锤砸,砸得手腕血肉模糊,断裂见骨吗?碎石落下,人会跑也会挣扎,除非她无法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一下一下生生砸断。
吴之筱正欲要查看女死者双脚时,却被门外一大理寺衙差打断了思路。
“吴少卿,杨少卿,窦寺卿命你们二人现在立马从殓房离开,去她的签押房处听命行事。”
原来是大理寺卿窦芳命人前来传话。
“窦寺卿回来了?”杨也遇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刀镊,冲吴之筱抬抬下巴,道:“吴少卿,你还未曾见过窦寺卿吧?应当去见见的。”
“等会儿。”吴之筱却头也不抬,继续着手边的事,目光移到女死者脚上。
女死者脚上的伤与腕部的伤差不多,都是乱石反复锤砸,使得创面呈现多处星芒状,但由于脚踝比手腕要粗壮很多,轻易不能砸断,并没骨肉分离,尚且能依稀看到皮肤。
“别怕,窦寺卿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我在她手下做事这么多年,没见她真正为难过谁。”杨也遇以为吴之筱是不敢见窦寺卿,走到她面前,说道:“反正尸体又不会跑,一会儿再来勘验也是一样的。”
“一会儿再来?”吴之筱冷笑一声,用竹镊将女死者脚踝处的伤口处理干净,露出仅存的一点点皮肤,并说道:“出了这个门,你能在三天内重新踏入这个门,我就免了你三个月的为仆期限。”
杨也遇一听,眼睛发亮,问道:“当真?”
吴之筱抬眼看他,道:“若你三天内进不来,那就再加三个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