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到神速姑的正脸后,登时愣在原地,神情中满是恐慌与错愕。
已经辅佐了三位大王的神速姑,传说中芳龄永驻的契丹大巫,竟在须臾间干枯苍老。
耶律奇衡也想上前,耶律折德大手一挥,声音在微微颤抖:“全都退下!”
神速姑以神杖为拐,颤颤巍巍的走向椅子,气息虚弱:“射出这一箭的,是一位女子。”
“大巫,您为何会衰老?”耶律折德此刻只关心大巫的安危,这关系到契丹国运,他追问道,“是祖神发怒了吗?”
神速姑极缓的摇摇头,“此女子非寻常人,祖神不肯告知,是我一意孤行——”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事关契丹国命运,我不得不这样做。”
事已至此,耶律折德只能接受,他还抱有一线希望,“您只是身体上衰老了,并无性命之忧吧?”
神速姑看向耶律折德,她的眼睛浑浊不堪,“我不能再庇佑契丹了。”她淡淡道,“大王,我要去侍奉祖神了。”
饶是见惯了生死离别的耶律折德,一时间也无法接受。他颓然的坐在椅子上,问道:“祖神会再赐予契丹一个大巫吗?”
“祖神不会抛弃他虔诚的信徒,神早已料到今日。”神速姑由衷一笑,神情坦然,“十二年前从祭祀台逃走的汉人女子,她肚中的孩子,是契丹王族血统与东方血脉的融合,他是天生的通灵者。”
耶律折德眼前一亮,又不大确定,犹豫道:“那个女人还活着吗?难道她生下老六的孩子了?!”
“当年在大漠中找寻了七天七夜都不见踪影,您也说过,她可能葬身黄沙之中了。”耶律折德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契丹六王子耶律奇烈,曾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十二年前,也是一场突袭作战,契丹大获全胜,掠夺了许多金银粮草,还有一名宋人女子,名唤春苔。
耶律奇烈执意要将春苔养在府上,为了打消王族上下的顾虑,他向祖神发誓,春苔是他的奴仆,是俘虏,是低贱的废物。
耶律折德时常在想,如果他的六儿子没有欺骗祖神,那么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耶律奇烈最终还是违背了誓言,他不可自拔的爱上了春苔,冷落了王妃。他甚至带着春苔招摇过市,频繁出席大小宴会,这一举动无疑是一种挑衅,引起了贵族们的强烈不满。
贵族们联名上书,请求大王严惩六王子。他当然不忍心罚自己的儿子,于是将怒火转向了那个蛊惑人心的妖孽。
彼时,春苔已经怀孕三月有余,被囚禁在祭祀台。神速姑占卜,只有用烈火才能断绝肮脏的血脉,彻底消除罪孽。
行刑当日,耶律奇烈带领部下杀入祭祀台,劫走了春苔。耶律折德派人追击,再三警告后,耶律奇烈拒不投降,他无奈狠心下令,命侍卫就地诛杀,不留活口。
耶律奇烈为了保护春苔,被一箭射下马,在地上翻滚了三四圈后没了动静。马背上的春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住缰绳,朝着宁武关的方向疾驰。
老天爷都在帮她,在一阵沙尘暴后,大漠中彻底没了女人的身影。
“她怎么可以活着?!”耶律折德拍案而起,怒道,“耻辱,这个孩子是契丹族的耻辱,他绝不可能是我们的大巫。”
“大王——”神速姑陡然严肃,她衰老的面容上饱含着无奈,“我是祖神选中的信徒,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神意。祖神告诉我,那个孩子还活着,他就在关外,在射箭之人身边。”
“看着我,大王,请注视着我的双眼。”神速姑凹陷的眼眶看得耶律折德心惊,他将视线转至一旁,试图躲开那张苍老恐怖的面容。
神速姑的声调陡然上扬,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大殿,“您会找到那个孩子,并将他带回契丹。而我会唤醒他体内属于契丹的那一部分,他的信仰和灵魂终将属于契丹。”
耶律折德不得不看向神速姑,注视着她空洞恐怖的双瞳。他虽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在脸面和国运之间,作为大王,他必须也只能选择国家。
即使这个孩子的归来,会让他这一脉颜面扫地,甚至会动摇王权的归属。
神速姑的神权敲在石砖上,“咚”一下,惨白的眼珠穿过耶律折德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殿门,有一道人影印在上面。
她说:“七王子,进来吧。”
人影晃动了一下,殿门旋即被推开,耶律齐衡走了进来。他扶着肩膀行礼,口中说着逾礼、请罪的话,神情却很凝重,眉头拧出川纹。
耶律折德坐在椅子上,沉声道:“既然听到了,本王思来想去,这件事由你去做最合适不过。日后你承袭王位,这孩子便是你的大巫,他也会辅佐你治理契丹。”
耶律奇衡虽排行老七,但在契丹族多年的征战与扩张下,几位哥哥陆续战死沙场,如今他已是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
但他更在意的是射箭者。在很多年前,约莫是十七八年,关外确实有一个神射手。
那个神射手与大哥棋逢对手,不相上下,两人交手数次都未分出高低。
不过,自沙岭一战,宋军大败后,他就消失了。好像一阵风沙,来势汹汹,去时了无踪迹。
女人……女人怎么会是弓箭手?
耶律奇衡疑惑地看向神速姑,话还没问出口,神速姑像是读懂了他的内心,缓缓开口道:“殿下,大巫的预言从不出错。不要过分在意那个女人,她自有她的命运。”
耶律奇衡追问道:“我去哪里才能找到……”
他斟酌了一下,目光迅速地划过愁容满面的耶律折德,接着道:“下一任大巫?”
神速姑古怪的笑了笑:“他们在一起,缘分到了,自会相见,不必强求。”
神速姑离去后,耶律折德静静地坐了一会,随后撑着扶手慢慢起身,负手在背,缓缓地往殿外走。
耶律折德在石阶上,仰头看天,身影中满是苍凉与无奈。
耶律奇衡站在他身后几步的距离,他藏在阴暗中,无声一笑。
父王,还是记挂着六哥啊。
可是,一个受贵族唾骂的杂种,凭什么做他的大巫?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问张殊南安。”“此身已许国,无意成家。”◎
十一月十日, 宁武关来的驿夫前脚刚进京城,张殊南后脚就得到了消息。
张殊南在枢密院任职三月有余,为人处事谦逊有礼, 张弛有度, 枢密院上下对张郎君赞不绝口。
枢密院事王清正有意培养他,故枢密院的大小事务张殊南都能插上一手, 也没什么事能逃得了他的眼睛。
宁武关战报先送到枢密院河西房,河西房登记入册后便派人呈送给王相公过目, 张殊南提前得了消息, 早早地候在王相公的身边,只等军报送上来。
河西房来送军报时, 张殊南将笔搁下, 看似很识趣地要告退。
王清正摆摆手, 笑道:“你如今管院中事务, 又得官家十分器重,自然是看得了的, 不用避嫌。”
张殊南微微一笑,点头应下。
王清正展开军报, 视线飞快地扫过, 面上神情大变。唯恐自己看错, 又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喜笑颜开,拍案叫绝:“好啊!韩武这回是立了大功, 出其不意, 狠狠地杀了契丹人的威风, 官家知道后定会龙颜大悦。”
张殊南看过军报后, 耐住心中波澜, 神色如常道:“关外来年的军饷,是有着落了。”
“争气,这韩武确实争气。”王清正摸着胡子,喝了半盏茶润嗓子,笑道,“先前没听说过云霁这号人物,莫非是神兵天降?嗯……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我朝又添一员猛将,我心甚慰。”
赵靖在屋里整理物件,侍卫扣了扣门,恭恭敬敬道:“赵小哥,外面有人要见你。”
赵靖正纳闷是谁,走到门房,那人就迎了上来,自报家门:“我是定远将军府上的管家,这是将军要转交给张承旨的信件。”
管家望了望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是从关外来的。”
赵靖点点头,将信件收下。他穿过抄手游廊走回去,远远地就瞧见屋子里有一抹绯红。
他走进去后疑惑道:“郎君要外出办公吗?我去吩咐他们套马车。”
张殊南收拾文书的手顿了一下,他有些焦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坐了下来,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整整三个月,云霁没有寄一份家书,了无音讯。直到今日看到军报,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为她高兴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忧。
赵靖将信件呈上,说道:“方才定远将军府上的管家送来的信件,是关外来的。”
张殊南的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又被很快的抑制住,但赵靖还是从他微微扬起的眼角窥探到了不同于寻常的高兴。
泛黄的信封被捏在手中,张殊南想了想,“你去套车吧,我要去寻云安。”
“哎。”赵靖应声而出,跨过门槛时偷偷地拿余光觑了一眼张殊南,心中很是疑惑,郎君盯着信封在傻乐什么?
云安的府邸设在龙津桥南边,就靠着国子监,他上值下值很是方便。
张殊南来的匆匆,官服都没来得及换,看得云安心里一紧,忙问:“出什么事了?”
张殊南把信递过去,笑道:“云霁立了军功,来信了。”
赵靖这时才反应过来,怪不得郎君高兴,原来是二娘子写信回来了。
云安的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见信件完好,边拆边问:“你没打开看?”
“这是你妹妹的信,我怎么好拆?”张殊南坐下来喝茶,忍不住催促,“还不念念?”
崔清桐牵着小孩的手从内院绕过来,云冰洁最黏张殊南,一见到他就沾上去,笑嘻嘻地贴着张殊南地腿站。
放在平时,云安是要教训她的。不过今日云霁来信,他顾不上这么多,等崔清桐落座后,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家书。
信中云霁说自己一切安好,勿挂勿念。再问家人身体是否康健,生活是否顺心如意,侄子侄女是否乖巧懂事。
云安念到结尾,啧声道:“这丫头当真是野惯了,出去三个月就给我写这几句话,我是白疼她了。”
张殊南端茶的姿势有些僵硬,他将茶盏放下,试探道:“没了?”
云安笃定道:“没了。”
张殊南的脸色眼见着阴沉下来,抿着唇不说话。
云安到底是记仇的,假意安慰他说:“哎呀,这毕竟是我妹妹的家书,没提外人也是情有可原哦?张兄千万别往里去。”
张殊南皱了一下眉头,故作平静道:“无妨,我还有事,先回了。”
云冰洁眼睛尖,瞧见信反面还有一行小字,立刻嚷嚷起来:“反面不是还有字吗,爹爹快念。”
张殊南刚站起身,又坐了回去,淡淡开口:“我也不是很急。”
“问张殊南安。”云安显然有些不大情愿,念着念着又笑出来声,“她还真是记仇。”
张殊南怔了一下,也跟着无奈地笑了起来。从前他给云父寄信,总会在最后添一句“问二妹妹安。”
云冰洁小大人似地安慰张殊南:“舅舅,姨姨一向如此简洁,她是记挂你的。”
张殊南摸了摸她的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这头云安板着脸要教训云冰洁口无遮拦,谁料手中的信纸“唰”地一下被张殊南抽走,他一面将信纸折好,一面说:“我先回了,云霁所立军功须得官家看过军报后才能告知你。”
云安急忙道:“你怎么还抢家书?!”
张殊南反问他:“我从前寄回去的家书,是谁收着的?”
云安不接话茬,他难得见张殊南犯浑。
“既然如此,她的信理应由我收着。”张殊南抬脚就走,生怕云安返回。
云安无可奈何地喝了口茶,抬眼正对上崔清桐疑惑地眼神,她问:“你晓得信是云霁拿的?”
云安没有正面回复,只说:“那可是状元郎的信件,谁敢弄丢?”
崔清桐后知后觉道:“你的意思是,父亲和母亲也晓得?”
云安将茶盏搁下,慢悠悠地往书房走:“我也要去写封家书,好让他们放心。”
*
景泰皇帝使诸卿五日一朝,其余时间只见几位相公与要臣。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 鹅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张殊南为枢密都承旨,涉及军政要事时,可侍立于侧,随事陈奏,行领旨、传旨之职。
军报第二日就呈与官家,韩武在军报中浓墨重彩地提了云霁,王清正定是要为云霁请军功的,于是他在大殿上着重提出:“斩将,是为奇功啊。”
官家虽重文轻武,但关外打了胜仗,他心甚悦,当即便说:“射杀契丹王子,确实奇功一件。钱绢并赐,破格迁升为……”
景泰皇帝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军报,有些犯难:“啊,他原先是定远将军的亲卫。”
姚相公岂能坐视不理,放任枢密院在官家面前显摆?他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个云霁可有在兵籍房入册管理?”
言外之意是,若无兵籍,也无档案,如何破格迁升?
王相公冷笑道:“无兵籍便不算军功,姚相公的意思我算是听明白了。”
枢密院和三司又闹了起来,景泰皇帝撑着脑袋,不着痕迹地望了郑相公一眼。
郑肇心领神会,轻轻咳嗽一声,又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出来搅和稀泥。
“无论是亲卫还是官兵,都该算军功。”郑相公笑着说,“只是这位云霁小哥未登记在册,受封升迁难以录档,不如等到定远将军下回进京面圣时,将他带在身边,于大殿之上受封,更能显官家的爱民爱兵之心,也能激励边关将士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张殊南平静地候在一旁,今日之局面,他昨日看到军报时就已料到。
王清正瞥了一眼郑肇,不阴不阳道:“定远将军才离京,下回进京也得是三年后了,郑相公倒是有耐心。”
姚立君是个墙头草,见好就收,附和道:“今日有诸位作证,王相公还怕这军功长脚跑掉?”
景泰皇帝见状,笑道:“郑公言之有理,那便先赐钱绢,至于军中职务,就由枢密院定夺吧。”
王清正怏怏应下,憋着一口怨气,不作他言。
散朝后,皇帝独留了张殊南说话。赐座赐茶后,他开门见山道:“殊南在枢密院任职,有何感想?”
景泰皇帝不勤于国事,好风流雅事,私下里很是偏爱文人墨客,而张殊南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他更是爱不释手,宠爱有加。
张殊南拱手回道:“臣跟随王相公学习,受益匪浅。”
皇帝无奈一笑,眼睛瞥过大殿侧边的四季琉璃屏风,拍了拍扶手:“也罢,既然你心系枢密院,朕也不好勉强。”
张殊南晓得,皇帝意不在此处,垂眼看茶,等着后话。
“若朕没记错,过完今岁,你二十又六了。”皇帝看向他,笑道,“殊南家中无高堂,婚事无人做主。不过,你既做了朕的状元郎,那朕理应替你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