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云霁看起来很平静,她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别这样看我?”
  她迅速的接了下一句,没给韩自中辩解的机会。
  “除非你想告诉我为什么。”
  韩自中看着脚底的一块青砖,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从她的神情到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了。
  他第一次做凡人,头一回感受时光的缓慢流逝。与云霁朝夕相处的这些天,他也会想,云霁与玄女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韩自中微微侧过脸,刻意避开她的视线,说:“好大的架子,还不许人看?”
  云霁冷哼一声:“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韩自中不再说话,良久良久,他终于对上她的目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你自然也是你。”
  “哗啦”一下,韩自中歪头躲过云霁掷出的名册。
  “出去。”简单的两个字,盛着压抑的怒火。云霁敲了敲桌子,补充道,“我三天不想见你。”
  韩自中站在营帐外摸鼻子,正巧樊忠走过来,问他:“云霁在忙吗?大林让我来问他,晚上是吃烙饼还是疙瘩汤。”
  韩自中歪过身子,朝着里面嚷嚷:“云霁!你晚上想吃什么?”
  “滚!”虽然只有一个字,但似有千斤重。
  韩自中吃了瘪,恶狠狠地说:“不管她,不给她吃,最好饿死她。”
  樊忠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着他,毫不客气的指出:“你又惹她了,你总惹她做什么?就你这样的,根本就不可能有小娘子愿意同你在一处。”
  “你养马还养出心得了?”韩自中嘴上也不饶人。
  樊忠梗着脖子,不甘落后:“怪不得云霁不喜欢你。”
  “你哪里看出来她不喜欢我?”韩自中指着自己,夸张道,“我这么英俊潇洒,体贴温柔的人,难道还配不上她?”
  樊忠踹了一颗石子,笑道:“配不配得上是一码事,喜不喜欢又是另一码事。大家伙都看出来了,云霁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韩自中笑了:“谁说我对她有了?”
  *
  腊月初五,汴京早早地落了一场碎雪。
  张殊南婉拒胡内侍撑伞相送,冒雪走在宫道上。马车停在宫门外,赵靖看见眼前一抹绯红匆匆而来,撑着伞迎上去,急切道:“郎君怎么不打伞?”
  张殊南自顾掸了掸肩膀上的雪粒子,撩袍上车,“无妨,回府吧。”
  官家今日召他觐见,正事没聊一件,字画倒看了好几幅。张殊南有心事,看得心不在焉,有些敷衍。
  不知景泰皇帝是不是真没看出来张殊南的心不在焉,还是他另有所图。只见他示意内侍将字画撤下,一面道:“殊南,朕在湖心亭设下午宴,咱们一边赏雪,一边谈诗作词,岂不美哉?”
  张殊南神情依旧淡然,拱手道:“臣还有公务尚未处理,怕是——”
  “诶,不急于一时。”话还没说完,就被景泰皇帝打断,“殊南这是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驳朕的好意吗?”
  张殊南默了一默,“臣不敢。”
  “那就好,你随朕来吧。”景泰皇帝心情大好,负手在背,领着张殊南往后殿去。
  皇帝刚坐上步撵,只见胡内侍焦急地从殿外走来,贴在皇帝身边,轻声说:“王相公要张承旨速速回枢密院。”
  景泰皇帝眉头一横,问道:“你告诉他,朕要留张承旨用午膳了吗?”
  胡内侍连连点头:“臣说了,但王相公说事发突然,一定要请张承旨立刻返回枢密院。”
  “他王清正管天管地,管不着朕!”皇帝气的吹胡子瞪眼,摆手,“什么事发突然,我看他就是诚心给朕添堵。”
  张殊南当即拱手道:“官家息怒,王相公心系社稷,想来必定是有大事,才会着急至此。”
  胡内侍擦一擦脸上的热汗,一个劲的附和道:“王相公还说,见不着张承旨,他便一直守在宫外。”
  “罢了罢了!”景泰皇帝拍着步辇围栏,无奈道,“朕真是拿这个王清正没法子,殊南,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
  张殊南行礼告退,脚下飞快,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景泰皇帝靠在步撵上,晃晃悠悠地往湖心亭去。胡内侍讨好道:“王相公与张承旨朝乾夕惕,是百姓之福啊。”
  景泰皇帝哼哼一声:“朕看他是巴不得走,避着朕才好!这个张殊南,是不想给朕做女婿啊。”
  胡内侍哪敢附和这话,只得回:“公主是金枝玉叶,官家是真龙天子。能得圣眼青睐,张承旨只怕是要偷着乐呢!”
  景泰皇帝侧过头看了他一阵,说:“朕心中有数。贤妃那,你如实回禀,朕也不去了。”
  胡内侍被皇帝看得发毛,连连应下。
  这一头,贤妃与四公主韦蔓露左等右等不见官家与张殊南的身影,却等来一个胡内侍。
  贤妃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她当即便猜到事情黄了。不容胡内侍回禀,拉着个冷脸,领着四公主回宫了。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云霁在关外吃苦受冻,张殊南就该在京城陪着受着。◎
  回府的路上, 赵靖隔着车帘回禀:“王相公也来了,却没进宫,马车只是在宫门外停了一会。”
  张殊南的声音有些沉闷:“嗯, 我知道。”
  赵靖又问:“那咱们现下是回府, 还是去枢密院?左手边的箱笼里有手炉,郎君方才淋了雪, 快暖暖手。”
  今冬可是格外的冷啊,雪粒子混在寒风里, 好像能扎进骨头缝。
  张殊南微微活动了一下被冻僵的手指关节, 没有去拿手炉。
  “还有一件大氅,郎君快披上。”赵靖提醒道。
  赵靖发现, 张殊南今年冬天衣服穿得少。从前也没有这一习惯, 今年倒是奇怪的很, 就连云郎君也说过他好几回, 可张郎君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全没放在心上。
  赵靖总是想, 挥毫洒墨的手若是生了冻疮,那就太可惜了。
  “赵靖, 往后不用为我准备这些。”张殊南的声音从马车里飘出来, “半月前让孙嬷嬷订的东西, 都齐全了吗?”
  “孙嬷嬷都收拾全了,用樟木箱子装着,四个角钉死了, 保险的很。”赵靖回道。
  赵靖心中更好奇了, 张郎君自己不肯穿冬衣, 却又吩咐孙嬷嬷在商铺里订了十几件保暖衣物。张殊南为人清正, 吃穿用度从不侈靡, 可这些衣服,都是用锦缎作里子,缝了兽皮挡风。除了衣服,还有帽子、围脖、耳衣、手套、皮靴,总之上上下下都预备齐全了。
  张殊南道:“你不必陪我回府,去云安那一趟,问他是否有家书要递给云霁。明日把箱子送去河西房,登记在送往宁武关的军需里。”
  赵靖应声而去,人到半路,这才恍然大悟:郎君这是替二娘子准备的冬装啊!
  等到了云府,云安将信交给赵靖后,送他出府。
  俩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赵靖管不住嘴,絮絮叨叨:“大人替二娘子准备了一箱子的冬装,自己却不肯加一件厚衣裳,手脚冻的冰凉,都快生冻疮了。我劝不动他,还是得请大郎君出山。”
  云安脚下微滞,神情有些复杂,恶狠狠地说:“冻死他拉到,我才没闲工夫管他。”
  张殊南的心思,他如何猜不到?只是......云霁在关外吃苦受冻,张殊南就该在京城陪着受着,云安狠着心想。
  正巧走到大门口,赵靖尴尬的笑了笑,拱手告退。
  -
  正月二十,年前最后一批军需抵达宁武关。至此,直到来年四月,朝廷都不会再拨粮草军需。
  云霁坐在帐篷里,虽然面前摆着烧炭的铜盆,但是冻得脸色发青。她终于理解,为什么韩武说冬日难捱了。
  塞外的风像冰刀子,寒气从沙地里冒上来,从脚底板一直传到天灵盖,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暖和的地方。
  天气冷就算了,多穿衣服也能扛过去。可棉花不够用,发下来的冬衣都是用棉花混着稻草填充,哪哪都漏风,丝毫不保暖。
  “阿嚏!”云霁嗅了嗅鼻子,发紫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来,十分艰难地翻了一页书后又缩了回去。
  她生在富贵人家,长在鱼米之乡,哪里遭过这样的罪,十一月底生了一场风寒,连绵至今还未大好。
  韩自中实在看不下去了,私底下问韩武要了一筐棉花,非要填进云霁的衣服里。云霁性子倔,自然是不肯的,只说:“你们都冷着,叫我一人穿暖,我良心难安。”
  大林也跟着劝:“我们这些粗汉子搁关外冻了这些年,都冻习惯了。你年纪轻轻不经冻,回头冻成老毛病就不值当了。”
  云霁忍着咳,不为所动:“不出半个月,就要下大雪了。我现在手僵的连弓都拉不动,若是契丹人雪天突袭,该怎么办?他们会因为我年轻,是个女子,就放过我吗?”
  “不必再劝,我心中自有决断。”云霁眼中坚定,“这是我必须要过的一关。”
  她话都说到此处,众人也无言以对。
  起头的韩自中沉着脸往外走,云霁颤了颤嘴唇,终归是没说出来话。
  黄昏时分,韩自中端了一锅热汤进来。锅盖一掀,生姜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他盛了一碗给云霁:“喝吧。”
  云霁浑浑噩噩地被子里探出头,捧着碗喝了一口,生姜特有的辣味激得她灵台骤然清醒,问他:“哪来的生姜?”
  行军打仗,又在关外,几个月里吃不上一顿菜,怎么会有生姜?
  韩自中坐在榻边,随口回答:“去城里换的。”
  云霁先怔了一会,陡然一惊,问他:“你糊涂了?你爹立下的军规,没有他的手谕,谁都不许进宁武城,违令者斩?!”
  韩自中“嗯”了一声,不大在意:“我背着人去的,没被发现。”
  “你拿什么去换的?”云霁觉得韩自中的反应太过平淡,不自觉握上他的膀子。
  云霁的眉头拧在一起,韩自中的冬衣摸起来硬邦邦的,还有点扎手。
  韩自中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赶忙将手抽了出来,谁料云霁速度也很快,她指尖迅速发力,“哗啦”一下,将袖子上的布料扯开,一把稻草顺势滚了出来。
  韩自中竟然用冬衣里的棉换生姜……云霁的手悬在半空,神情复杂。
  “别闹了。”韩自中猛的站起来,背对着她,“把锅里的喝完,早点休息。”
  云霁掀了被子追下来,因为情绪起的太急,惹得一阵短促的咳嗽。
  “咳咳——你把棉抽了,还怎么过冬。”云霁怒道,“你为何做事如此顾头不顾尾?!”
  韩自中转过身直视云霁,道:“你不肯加衣,也不肯再请军医来看,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云霁的手垂在身边,默默地握成了拳,“我没有要求你这样做。”
  “你的想法与决定,我没法改变。”韩自中忽然叹息一声,“可你是我们的队将,我们因为你而聚集在一起。如果你倒下了,我们该何去何从?”
  她忽然觉得眼眶发涩,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韩自中神情凝重道:“云霁,我知道你想证明自己,你也得学会接受自己的不足。虽然你的体格不如男子,但是你的箭术已远远凌驾于他们之上,这还不够吗?”
  云霁扶着额头,久久不曾言语。
  韩自中无奈地摇摇头,上前扶她。云霁轻飘飘地躲过他的搀扶,靠着床沿站,嗓音涩涩:“你没有一点私心?”
  韩自中收回手,去追她的视线,大方回道:“自然是有私心的。”
  “呼呼——呼呼——”北风在低吟,吹动厚重帐布。
  云霁揉着脑袋,口吻无奈:“韩自中你这样……我很难办。”
  “哪里难办?”韩自中笑道,“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一贯的作风。”
  他也没弄清,对云霁存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韩自中自嘲地弯了弯嘴唇,窝在这副凡人身躯里太久,竟也变得优柔寡断。
  因为她是玄女的转世,所以才对她好吗?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服他的心。
  韩自中没给云霁再说话的机会,掉头往外走,独留一句叮嘱:“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走的太快,云霁要说的话卡在嗓子眼,她惆怅地看着门口,苦恼该如何清爽又不伤和气地解决掉这一桩桃花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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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的除夕夜,众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喝烈酒,吃烤羊,唱唱跳跳,好不热闹。
  这是一年中,难得可以放松的日子,也是最想家的时候。
  云霁悄悄躲在稻草垛里,手里握着一坛酒,仰头看漆黑的夜。自景泰三年七月初七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的夜空。
  或许是有的,只是故人不在,无心赏景吧。
  云霁一边想着,一边喝酒,塞外的酒烈,烧的嗓子火辣辣,身体也熏得热烘烘。不知道爹爹和母亲好不好,大哥他们怎么样,张殊南——她咳疾未痊,暗暗地有一阵低咳。
  眼前忽然出现深灰色的袍子,云霁垂着头没动,坛口往唇边送:“不要管我。今日是除夕,喝醉了才好睡觉。”
  韩自中也没动,却一针见血:“偷偷躲在这里,是想家了?”
  “我也不是木石心肠。”云霁笑了笑,酒气浓重,“怎么不去陪你爹?我听他们说,韩将军也鲜少回京。”
  韩自中蹲下来,与她平视:“我爹找你,要不要喝盏浓茶醒神?”
  云霁摇摇头,一头倒进草垛,闷声道:“不去不见,我今日什么都不想做。”
  这不像是她的作风,看来确实心情不佳,兴致不高。韩自中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好似无意:“哦?可惜了,有人从京城给你寄了东西,那就明日再看吧。”
  “嗯,明日再看。”她随口答应,只想韩自中快点走开,好让她一个人静静。等了一会,发觉韩自中还没走,她坐起身来,看着一脸坏笑的汉字中,忽然反应了过来。
  “你故意耍我?”云霁腰身一扭,轻快地站了起来。酒烧的她脸颊坨红,眼睛亮亮的,“走啊,现在就去。”
  “东西什么时候送来的?怎么才告诉我?”云霁连连发问。
  韩自中回道:“跟着最后一批军需来的,有人特意嘱咐,要今日交给你。”
  “什么人啊?”韩自中看了她好几眼,明知故问,“好大的本事,能通过军需给你递东西。”
  “自然是张——”她顿了顿,“不说了,我先过去。”
  云霁没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对劲,也没心思去深究,很欣喜地一个劲的往前走。
  韩自中渐渐落在了后面,慢慢走着,心里盛着一股说不清、辨不明的情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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