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她生来就是凡人,也终将化为尘土。”◎
韩武先看见云霁, 笑着把她领进帐子里,“这是张殊南捎给你的,还挺沉的, 我派人给你送过去。”
他又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厚信封, 递给云霁:“你的家书。”
云霁向韩武道谢,韩自中磨磨唧唧地走进来, 靠在角落里,看起来兴致不高。
韩武看在眼里, 也没有安慰的话, 指了箱子:“整好你来了,帮着一起抬回去。”
韩自中随口回道:“也不是给我的东西……”
韩武笑骂道:“别给我犯死相, 快去。”
韩自中捋了袖子, 与另外三位将士合力将箱子搬回了归州营。
云霁蹲在箱子前, 正预备着撕下封条时, 歪着头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韩自中,疑惑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韩自中耸耸肩, 说:“我给你搬回来的,对吧?”
“是啊。”云霁点头。
韩自中跟着点头, 理所当然道:“那我站在这里看看我搬回来了什么, 应当不过分吧?”
不就是一箱衣服吗, 有什么稀罕的,仇千行心里不大爽快。
他自然知道箱子里面装了什么,但他就是想看看, 张殊南在云霁心里是个什么地位?她会不会小气地连看都不让看?
云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想凭张殊南的性格人品, 很难寄出一些让人误会的东西, 于是大大方方地撕封开箱, 敞开来给韩自中看。
竟然是一整箱冬装,云霁从最上面翻到最底下,不经感慨张殊南这人,着实不大懂风月,好在为人实在……应该也算优点吧。
韩自中报臂笑道:“这是说什么来什么啊,不过我还是挺惊讶的。”
“惊讶什么?”云霁一件一件地将衣服理出来。
“铁石心肠的张承旨,也是会心疼人的。”韩自中顺势坐了下来,撑着脑袋看她收拾,“我爹说,官家想招他做驸马,尚四公主还是六公主,都可。”
韩武远在关外,又不是朝中重臣、官家的心腹,哪里能知道这么多秘密?还是前几日司命与墨山下来看他,他趁司命不注意,又把命簿翻了一通,才晓得文昌帝君这一世桃花不浅。
果然不出他所料,云霁整理衣服的手一顿,在晦暗不明的烛光下,她的情绪瞬然低沉。
隔了有一会,云霁才说:“是吗?张承旨好福气。”
韩自中明知故问:“你们是旧相识?”
云霁翻起一件狐狸皮毛制成的裘装,相较于其他衣物,这一件很容易就能看出是照着女儿家的身量缝制的,且工艺十分上心。
白狐皮毛做衬里,贴身穿着。外面罩着一层宝蓝色的外衣罩,面上虽没什么花纹,镶边处却大有文章,绣着朵朵木芙蓉。
云霁默默地抚摸着纹路,韩自中只瞥了一眼,便认出这花纹与她长弓上刻着的,出自一人之手。
“我们是旧相识,相识很久。”她说。
韩自中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觉得头晕胸闷,起身往外走,“我回了,你早些休息。”
“韩自中,等等。”云霁将收拾出来的衣服又塞回了箱子里,当然了,除了那件白狐裘。
她指着箱子:“把这些衣服拆了,再重新缝制进你们的冬衣里。嗯……余下的劳你冒险送进城中。我听说城里还有不少孩子,这些料子够他们做一件冬衣了。”
韩自中笑道:“当真舍得?”
云霁道:“我又没有长八只手四条腿,这么多衣服怎么穿的完?你都能拿棉花换生姜,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云霁膝上摆着白狐裘,唇边莫名地漾起一点笑意。张殊南知道自己不会一人享受,所以故意寄了一箱子衣服来,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呐。
韩自中越看心里越不自在,心中暗道文昌这人心眼子忒足,先前在琅邪台他就好装正人君子,下凡了还是一肚子坏水。明明是他把云霁整到关外来的,还有脸在这里装好人,真真是脸都不要了。
云霁见韩自中出去了,自己也拎着衣服往帐篷深处走。一架长屏风隔断内外,她换上白狐裘,又用铁钳子捡了几块黑炭放进火盆里,盘腿坐在绒毯上,就着火光看家书。
“家中一切安好,父母身体康健,小妹勿分心牵挂。”
云霁笑弯了眉眼,又不自觉地瘪了唇角。云安和她不愧是亲兄妹,都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气。
……
“听闻小妹英勇,斩敌军大将,家人甚感骄傲。山高水长,高兴之余难免担忧,盼多回家书,常报平安,自珍重。”
云霁红着眼眶往下看,云安在最后写道:“他在京中为你周旋护航,只写五字太过单薄,小妹心中有数,兄不多提。”
云霁顺势躺在绒毯上,拽出衣领深处里藏着的长命锁,默默用指腹描绘上面的纹路。
火光映在她的脸颊上,白狐裘柔软贴身,酒气借着暖意升腾,云霁闲适地闭上了眼。
梦里的她又回到了临安大明山。数以千计的星星缀在头顶,她趴在张殊南的肩膀上,数着下山的台阶。
张殊南背着她走在烟雾缭绕的水镇中,家门口站着爹娘和云安,他们笑着问她:“累不累?咱们回去吃油果子吧。”
她一点也不累,想告诉他们,今夜的星空很美。
周围忽然响起军营的号角,伴随着一阵嘈杂的声响。云霁从美梦中坠回现实,她缓缓睁开眼,火盆不知什么时候灭的,信纸散在手边。
在地上睡了一晚上,有些腰酸背痛。云霁撑着腰坐起来,墨黑斗篷滑落,堆在大腿上。她拎着斗篷认真地看了一会,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的衣服,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塞外的酒确实名不虚传,云霁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猛地灌了一大壶浓茶,又拿冷水搓了搓脸,灵台这才清醒。
清醒以后,她又看着斗篷思考了一会,心中有了定论,十有八九是韩自中的。
这个人的心肠也忒歹毒了,见她睡在地上,竟然没有叫醒她。害得她浑身难受,哪里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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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自中在练武场上见到了行动略不方便的云霁,她坐下来低头解长弓上的布条,而屁股底下垫着的正是他的斗篷。
韩自中上前笑道:“你不谢谢我就算了,为何故意将我的斗篷弄皱?”
云霁没抬头,故作惊讶道:“啊?原来是你的斗篷。请问韩副队将,你见本队将睡在地上,为何不叫醒我?”
“你打量我是个傻子?”韩自中反问,“把你喊起来,然后你再治我一个”打扰队将好梦”的罪名?”
韩自中弯腰拽着斗篷一角,使劲一抽,连带着云霁的屁股都挪到了板凳沿,嘟囔一声:“不识好人心。”
云霁稳坐如泰山,手上的布条将好全部解开,漏出光泽鲜亮的长弓。
与此同时,阿辰与大林也走过了来。大林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连夜就给阿辰赶制了一套冬衣,还用边角料给他做了一个小皮帽。
阿辰高兴地在云霁面前转了个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新衣服。小孩子眼睛尖,他突然凑到云霁身边,用手去抚摸她衣沿上的花纹,惊讶道:“这个,和长弓一样。”
大林也探头看,笑道:“这衣服上的木芙蓉栩栩如生,与你长弓上的相互呼应,心思确实巧妙啊。”
韩自中默不作声地又是一用力,这回是将斗篷抽出来了。他掸了掸斗篷,神色如常道:“我先过去训练了。”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但又处处透露着诡异。韩自中主动去训练,这和太阳从西边出来有什么区别?
大林疑惑地看向云霁,云霁耸耸肩,道:“他最近总是这样,神经兮兮。”
刚入夜,仇千行便千里传音,把墨山和阿福喊了下来。
俩人正襟危坐,以为仇千行有十分重要的事要说。仇千行也绷着一张脸,三人僵持了一会后,他突然说:“我想给云霁送个礼物。”
墨山和阿福面面相觑,又十分默契地有一声长且缓且惊讶的:“啊?”
阿福托着下巴,不解道:“你就为了这事,急匆匆的把我们喊下来?”
“对啊。”仇千行理所当然道,“这事还不重要吗?”
墨山严肃道:“你为何要给她送东西?这事我们不好做决断,还是得问司命。”
“文昌帝君——”仇千行顿了顿,“就是那个凡人张殊南,给云霁送了一件衣裳。我也想给云霁送个东西。”
墨山疑惑道:“帝君与娘娘的情劫,你掺合什么?”
阿福从兜里摸出一块菊花糕,砸砸嘴:“是东荒小魔君仇千行想送,还是凡人韩自中想送,你想清楚了吗?”
仇千行白他一眼:“司命说了,韩自中就是我在人间的一世,他是我,我是他。谁送,有区别吗?”
阿福接着问道:“那是送给玄女娘娘,还是送给云霁?仇千行,她们不是一个人,你应该很清楚。”
“凡人云霁只是玄女娘娘的一线元神,她生来就是凡人,也终将化为尘土。”阿福咽下半块糕点,“你得想清楚啊。”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我们失之必危。”◎
回天宫的路上, 墨山站在云朵上,百思不得其解。阿福坐在云朵沿上,小脚荡啊荡, 痛心道:“你家帝君是个多么善解风月的人, 你怎么像块石头呢?”
墨山沉吟片刻后,道:“帝君对娘娘一往情深, 我是晓得的。仇千行之前在琅邪台与帝君暗暗较劲,我也能看出来。可……可我想不明白, 仇千行到底是心悦玄女娘娘还是凡人云霁?我竟看不透了。”
阿福道:“这很难说。他是带着记忆困在那副凡人躯壳里, 面对同一张面孔,在感情上模糊不清也能理解。”
“我有些担心。”墨山长叹一息, “于帝君和娘娘来说, 这一世只是台上戏, 但仇千行却是戏中人啊。”
阿福拽着他的袍沿起身, 口吻颇成熟的安慰他:“天命嘛,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说不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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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年没几日, 塞外洋洋洒洒地落了一场大雪。
云雾缭绕, 连绵起伏的沙丘上裹着一层银装。雪暂歇的时候, 日光会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广袤无际的沙地上,如同轻纱一般细腻, 像湖水泛着粼粼波光。
云霁呵出一口白雾, 绒毛围脖托着一张煞白脸颊, 她用手在眉骨处撑了个凉棚, 朝远处望。
“雪什么时候才能化?”云霁有些担忧, “白花花的一片,看久了容易疲倦。”
韩自中笑她傻:“这场雪来的突然,又没有要停的意思,最起码得到开春了。”
“啧。”云霁难得不耐烦,她放下手,试图让眼睛去适应雪花反射出来的光线。
韩自中一把揽上她的脖颈,微微施力,让她不得不低下头。
“韩自中!你抽风啊!”云霁被他按得一个踉跄,往前冲了几步。
罪魁祸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知道什么叫雪盲吗?再看,眼睛就别要了。”
归州营的将士们远远地瞧见云霁和韩自中勾肩搭背,打趣道:“郎才女貌,当真是天定良缘?”
樊忠将手插在棉服里保暖,不屑道:“云队将才貌双全,那小子配不上。”
其中一人夸张道:“他可是将军的儿子?!樊大哥,你的眼光未免也太高了些。”
樊忠嗅一嗅鼻涕,“除去身份与外貌,他还有什么?”
那人愣了一愣,想了又想,最终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你说的这两条,是多少人的奢求,哪里能舍去。”
韩自中像老鹰揽着小鸡仔似的,胳膊肘压着云霁的肩膀,不让她动弹。
云霁来回扭动,愣是没扭出来分毫。她哼哼笑了一下,脚下有一个绊他左脚的小动作。
韩自中耸耸肩,很轻松地去防左边。电光石火间,云霁十分迅速的把目标改为了韩自中的右脚。
先绊右腿,再顺势前俯,云霁利用身高优势,干净利落地将韩自中甩了出去。
韩自中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度,“哐”一声,栽进了雪地里。
后头看热闹的一群人笑的合不拢嘴,韩自中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头发上的雪粒子,不大在意道:“笑什么笑,没见过小打小闹啊?”
黄昏时分,云霁接到了韩武签发的调令,命归州营协助骑兵营巡防边界,防止契丹人趁着风雪突袭。
契丹族在蛮荒中成长,恶劣天气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每到冬季,气温骤降,风雪交加时,他们就像冰雪中的游魂,神出鬼没,令宋军防不胜防。
翌日清晨,一支五十人的小队在惨白冰冷的雾气中迅速行进。领头的是骑兵营副将刘猛,云霁和韩自中紧随其后。
大林在营地照顾阿辰,原本云霁也没打算让樊忠来,只是蔡正将请樊忠去边界营地照看几匹病马,樊忠便答应了。
空中飘着小雪,与其说是雪,不如说是冰碴子。寒风凛冽,雪粒子划在脸上,待人冻僵后,也就感受不到疼痛了。
约莫有半个时辰的路途,队伍抵达边界营地。眼前四个瞭望台成圆弧形,守护着边界线。
营帐内说不上舒适,但总比外头暖和多了。云霁靠着柴火堆坐了一会,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拿手摸了摸,不知是手上的口子,还是脸上的口子,总之……干枯的像树皮。
韩自中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罐,手腕一抖,就落在云霁的腿面上。
“羊奶膏。”韩自中嘴里叼着草杆子,“再搓就没皮了。”
云霁也不扭捏,抠了一大块在掌心,化开后慢慢地抹在脸上,一边问他:“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随身带着玩意?”
韩自中呸她一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这话太狭隘,给你用是浪费了。”
云霁轻轻拍了拍脸颊,笑道:“怪不得你油光水滑,这东西确实好用,我先替你收着。”
俩人正说着话,刘猛拎着铜壶走进来。这地方比不得后方大营,喝水只能就地取材,他把铜壶架在柴火堆上,用打火石点了火,三人围着铜壶坐。
刘猛道:“冬季巡防十日换一回班,天只会越来越冷,你们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当然了,也不要太过紧张,咱们不用出去巡防,只要守好边线即可。”
云霁看着“咕咚”冒泡的水面,问:“边线是不是又往回缩了六十丈。”
刘猛拿铁钳子挑了挑柴火,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淡淡道:“他们每进一步,我们都要退一步吗?”
耳边有风声,有柴火燃烧的声音,最后刘猛将铁钳子一撂,无可奈何道:“打不过就退,习惯就好。”
韩自中古怪地笑了一声,等俩人的视线挪到他身上时,他耸耸肩,驴头不对马嘴:“水开了。”
谁都能习惯,云霁可不是习惯的人。韩自中笑道:“你的意思是,这个营地也不大安全啊。契丹人若是突袭,咱们便拔营后退,绝不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