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我的喜帖。”云霁真诚的笑了,“这回是真的。”
  他慢慢地挨近她,隔着袖子去牵她的手,轻声:“我送你回去。”
  漆黑的夜空里忽然间闷雷滚滚,雨势骤大,沉沉地压下来。烛火不堪冷雨,化为一缕青烟。
  冷雾茫茫,在落雨声中,云霁清楚的听见他不平稳的呼吸,似有似无的木香,还有唇上一直不肯落下的热息。
  雷光交错,他的脸忽明忽暗,两人紧紧地贴着,过了很久,才听见张殊南说:“我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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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下降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二,与云霁出嫁是同一日。
  得知消息的云霁微微一笑,不作他言。
  嫡公主下降本是该好好操办,从长计议的一件事。但昭宁公主年过双十,依宋国风俗来看,已是不逢时的老姑娘了,故而官家与皇后有些着急地命人准备公主下降事宜,倒也是赶巧,下降日子正好是韩家迎新妇的日子。
  今上犯难了一阵,毕竟韩家的喜事是他亲赐的,转过脸又同一日嫁女儿,很难不让人心里犯嘀咕。
  于是内臣又重新拟测日子,这一拟就拟到了十月,可公主生辰恰好是九月,生辰与下降凑在一处,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到时候免不了被台谏们议论弹劾。
  桑皇后不忍女儿遭受非议,劝道:“哪有公主下降,不许百姓嫁娶的道理呢?能与公主同一日出嫁,也是她的福气,不如官家再赐韩家新妇一套珠冠,以彰圣恩。”今上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依了皇后的请求。
  冬去春来,景泰十四年,四月十二日昭宁公主下降。
  清晨,驸马于内东华门外等候公主。公主拜别父母后,在内东华门接受驸马参拜后登车,待到吉时,公主车架启行。自华东门至公主与驸马的宅第,一路行去,车马队列浩浩汤汤,万人空巷,百姓掎裳连袂,盛况空前。
  公主的依仗会经过龙津桥,所以云霁出阁的时辰往后稍延了半个时辰。故而出门时,观礼的街坊都笑说:“你们家姑娘好福气,能借公主的光,走一回水路。”
  韩自中在大门前等候,人逢喜事精神爽,晴天白云下他一身红袍,神态自若,眉宇间英气勃勃。新妇下轿后,他含笑上前接引,云霁手执团扇遮面,脚踩青布,徐缓地往前走。
  婚礼虽一切从简,但该有的婚俗还是要有,不然给旁人看了笑话,该说韩家不懂规矩,不上台面。
  韩自中举止有度,云霁亦端庄配合,直到宾客散去,新人入寝阁,这一日才算圆满落幕。
  新房中,韩自中透过跳动的烛火看坐在床榻上的云霁,她身后是一张白帕子,在一片喜庆中显得格外扎眼。
  韩自中不大自然地将视线挪开,他饮了不少酒,此刻酒意上脸,说话带了点醉意。
  “不早了,我唤人进来为你更衣盥洗吧?”韩自中坐在方桌旁,紧张的只敢看门。
  云霁起身坐到妆台前,铜镜里明艳却陌生的妆容让她有一瞬的恍惚,愣了一会才说:“甚好,劳你替我喊人。”
  屋子里总算是有了些声响,韩自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余光总是往妆台那看。
  侍女们将她头上繁琐华丽珠冠取下,乌发漫漫地铺散在绿衣上,她垂着眼,不知是烛光还是胭脂,脸颊上泛着淡淡的桃色。韩自中撑着脑袋痴痴地想,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场景呢?
  “郎君在看什么?”梳头的丫头绷着笑问。
  云霁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看见韩自中的一道背影,他落荒而逃,只说:“你们太慢了,我去外间盥洗。”
  再等到他回来时,床前的青纱帐被放下,隐约能看见一道人影。
  韩自中轻轻咳嗽一声:“都下去吧。”
  云霁听见衣橱被打开的声音,脚步声逐渐靠近,韩自中撩开纱帐,怀里还抱着一床被褥。
  韩自中一面将被褥铺在地上,一面解释道:“房里没有其余软榻,咱们先凑合一段日子,等回了宁武关就好。”
  云霁歪着头看他:“纸包不住火,再完美的骗局也会有被识破的一天。”
  “能瞒一天是一天。”韩自中笑了笑,舒坦的躺了下去,“早点休息,明日还有一堆婚俗等着你呢。”
  云霁吹灭了烛台,室内沉寂了许久,在一声叹息后,他听见她说:“是我辜负了你。”
  韩自中像是翻了个身,反问:“你知道我现在是何种心情吗?”
  “伤心吗?”云霁想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
  “你看,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他玩笑道,“兴许是哪一世我亏欠了你,所以罚我今生来偿。”
  云霁久久没有回应,她暗自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前世她与张殊南又是谁亏欠了谁?或许是相互亏欠,不过多少罢了。
  翌日清晨,韩自中收拾好被褥,在侍女进来的前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床榻,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他推搡了一下云霁的肩头,示意她先下榻洗漱,云霁照做。没过多久,便见嬷嬷喜笑颜开的从寝屋里出来,手里捧着用红绸遮住的托盘。
  云霁回了寝屋,站在韩自中身边,轻声问:“需要止血粉吗?”
  韩自中哑然失笑:“谁会傻到用自己的血啊,是提前备好的猪血。”
  云霁听完亦是轻松一笑:“抱歉,是我低估你了。”
  新妇进门的头几日总归是闲不下来的,俩人盥洗更衣后便被侍女们簇拥着出门,还没安静多久的将军府又热闹起来。
  公主宅中的情况便不容乐观了。
  新婚夜里,驸马破天荒地喝了个烂醉,踉踉跄跄地走进寝阁,倒头就睡。幸好公主体贴,当下并未声张,与驸马和衣而卧。
  张殊南醒的时候,韦元同正欲用帕子为他擦拭。他歪头躲了过去,而她的手悬在半空,神情有些尴尬,但公主很快就调整过来,将巾帕递给身后的侍女。
  “驸马,你昨日醉了。”韦元同微笑着解释,“我让侍女煮了醒酒茶,你喝了会好一点。”
  他坐起身,接过醒酒茶,平静道:“哦,我昨夜贪杯,请公主恕罪。”
  韦元同摇摇头:“无妨,我并未往心里去。你可以再躺一会,我去园子里转转。”
  公主府在状元府后方,两座府邸一前一后,共用一个花园。
  “公主自便。”张殊南道。
  你一言我一语,不像是夫妻,倒像是主客。
  待公主出去后,张殊南喊赵靖入内,更衣盥洗后径直回了状元府。
  韦元同立于月湖边赏景,忽然看见远处飞廊上行走的张殊南,她没说什么,身边的珍珠憋不住,疑惑道:“驸马怎么一起身就回状元府了?”
  公主沉默地盯着一池湖水,良久,忽然笑讲:“驸马应当是有急事要忙,这里风景秀丽,我一人也不算无聊。”
  张殊南的身影自她的眼中慢慢消失,韦元同侧过身,似乎是为了让婢女们放心,她指着对岸的阁楼问身旁陪同的孙嬷嬷:“那是什么地方?”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韦元同说着话, 脚下便要往那处走。孙嬷嬷不敢阻拦,却也没有轻易让她过去的意思,躬身道:“回禀公主, 那处阁楼荒废了。”
  “荒废了?”珍珠惊讶道, “它看起来并不陈旧。”
  孙嬷嬷顿了顿:“是……是不住人了。”
  韦元同缓缓地往前走,笑道:“既然不住人, 那去看看也无妨。”
  “那是一间许久不住人的屋子,恐冲撞了公主。”孙嬷嬷一路紧跟, 劝了又劝。湖边修剪花草树枝的仆人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 像公主行礼问安。
  韦元同如何听不出孙嬷嬷话中深意呢,只是并不用她开口, 珍珠冷着脸训斥:“公主想去哪里, 需要孙嬷嬷的首肯吗?”
  孙嬷嬷连道不敢, 只得悄声吩咐小丫鬟:“速速去回禀郎君。”
  木兰阁落了锁, 韦元同站在阁外静静看了一会,粉墙黛瓦, 不像是汴京时兴的建筑模样。
  赵靖匆匆赶来,令公主意外的是, 他并没有阻止她进入阁楼, 而是面有愠色的训斥了孙嬷嬷:“我看你是年老糊涂了, 你倒是说说这两座宅子里,有哪一处是公主不能去的?”
  公主笑着劝道:‘“孙嬷嬷是怕屋子里灰大,你不要责怪她了。”
  赵靖点点头, 对公主道:这屋子确实许久没人住了, 钥匙一时间不知道丢去了何处, 下人们在找寻, 请公主少安毋躁。”
  韦元同晓得他是在糊弄, 于是笑了笑,并不作声。过了没一会,有家仆从远处走来,向公主道:“驸马说海棠花正盛,不知公主有无雅兴一同赏花?”
  公主欣然前往。
  后来的好些年,这样的相处方式成为了张殊南与韦元同的日常。他们有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也相敬如宾的生活着。
  初夏时节,韩武等人启程回宁武关。
  他在宁武城里为韩自中与云霁置办了一间宅子,叮嘱道:“若军中无大事,你们便回城里住,省的被人抓住把柄。”
  可云霁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大小事务她都要亲力亲为,日夜都在营里,与韩自中分帐而眠。不过一月,军中便有谣传:“韩自中与云霁感情不和,实为怨侣。”
  话是谁传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这话传了出去,传回了汴京,便是大罪了。
  当天夜里,韩武把俩人喊来一起用晚膳,直到饭后喝茶,他犹犹豫豫,没好意思张口。
  云霁将茶碗放下,看着韩自中道:“来之前我已让人把你的物件挪到我帐中,此时应该收拾妥当了。”
  韩武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甚好。你们也累了,早点回去歇息吧。”
  韩自中的神情里说不上惊喜,他安静地跟在云霁身后。不大的寝帐内左右各摆一张木床,中间设桌椅。
  云霁点了灯,对韩自中道:“凑合住吧,你知道的,我心里放不下归州营。”
  韩自中道:“我在哪都能睡,你不嫌难过就成。”
  “那你去拎桶热水进来。”云霁耸耸肩,试图用轻松一点的对话打破俩人间若有似无的尴尬。
  军营里只有一个女人,不像男人们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冲凉,她得在屋里沐浴。
  “遵命。”韩自中爽快应下,他很快就拎了水桶进来,随后就坐在了寝帐外。
  她的床前挂了一片麻布遮挡,云霁掀起帘子走进去,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使韩自中坐立难安,他随手捞了一本书来看,哗啦啦地又传出一阵水声……罢了,他还是出去透口气吧。
  韩自中回来的时,天已经漆黑了。云霁坐在桌边,就着烛光看书,她翻过一页,下意识问:“怎么跑出去了?”
  他顺手将肩膀上的澡布挂在架子上,脱鞋上榻,玩笑的口气:“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哪里有危墙?”云霁起初没反应过来,见韩自中十分心虚地背过身去,后知后觉地低声骂他一句,“登徒子。”
  同帐几日后,军中谣言不攻自破,云霁很快就将心思放回了战事上。
  过了小暑后,契丹军队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减,仿佛消失于漫漫黄沙之中,宋军似乎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烈日当空,暑气熏蒸。
  将士们倦怏怏的窝在阴凉处,袒胸露乳,挥汗如雨,云霁经过时他们尚来不及反应,呆愣愣地看着她走过去。过了好一会,云霁才听得身后传来几声模糊的“云校尉。”
  酷热之下,每一个人都是煎熬的,云霁也不例外。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径直走入将军营帐内。
  韩武一手摇扇,另一手倒茶,问她:“午后日头正毒辣,有什么急事不能等到日落后再来?”
  云霁灌下一碗凉茶,空碗在手里转了多久,话就在嘴边斟酌了多久。
  韩武看出她心里有事,和颜悦色道:“都是一家人,有话直说。”
  “不是家事。”她顿了顿,“将军,我们应该趁着契丹人避暑的间隙,巩固边防。”
  韩武定定的看着她,神情复杂:“天气只会越来越热,在高温缺水的情况下,将士们撑不了多久。”
  云霁认真道:“秋收过后,契丹人粮多马肥,又会向边关发起新一轮的进攻。春天修缮好的边防,秋天会被契丹铁骑再次冲破,冬日里守着断壁残垣苦苦支撑。”
  “我们不能一直被动的打下去。”她扬了声调。
  韩武靠在椅背上,看着帐外一束发烫的光,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这件事没得商量,往后也不必再提。”
  云霁坐着没动,“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
  “你很出色,几年来带领归州营打了不少漂亮仗,宁武关将士们士气大增,但是——”韩武叹息一声,“朝廷不曾对宁武关有格外嘉奖。”
  云霁的神情微变,下意识的去拿碗,又突然意识到茶碗已空,转去拎茶壶,轻声道:“你继续说。”
  “你已经明白,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韩武道,“家国情怀之下是将士们的血肉之躯,朝廷让他们心寒了。”
  云霁忽然问:“这辈子就这样一直守着宁武关吗?”
  韩武看着她道:“在我死前若能保宁武关不被契丹铁骑踏过,便是俯仰无愧了,我也希望你能如此想。你有雄心壮志,我宁武关的好男儿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果有的选,他们不愿做缩头乌龟。”
  “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切莫操之过急。”韩武感慨万千。
  云霁回来后一直坐着桌案前,头顶有阴影罩下,韩自中弯腰看她在写什么,白纸上只有四个字:张殊南启。
  他说:“你当真决定了?这件事可以再缓一缓。”
  “缓多久?战场上没有常胜将军,我们是刀尖舔血的人,真怕等不到那一日。”云霁低着头,韩自中看不到她的神情,“我曾以为这一生至少能够看见契丹人如数奉还十二州,如今已是天方夜谭。现在多想一点,多做一点,后人就能多往前走几步。薪火相传,是不是这样道理?”
  “那就做吧。”韩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丝毫犹豫,“你的任何决定,都有我在。”
  话音刚落,四目相对,云霁的眼睛里有感动,更多是疑。
  “哪怕违背你爹的意思?”她问,“将军说,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韩自中笑了:“如果什么事都依照他的意思来办,我们怕是还住在鹰眼营里。”
  他原意是想告诉云霁不要被外人的想法干扰,却没想到挑起她的伤心事。她的目光陡然变得灰暗,又将头低了下去,良久才道:“是啊,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小院很久了。”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吧。”云霁打断韩自中即将出口的安慰,砚台里的墨汁已干涩,她将茶碗里剩的半口凉茶一股脑儿的倒进去,墨条捏在手里,粗鲁的研磨着。
  韩自中没有出去,反而夺下她手里的墨条,说:“我来。”
  他就站在案边,专注且沉默地磨墨。
  云霁盯着白纸发了一会愣,有人在身侧,她突然不知该从何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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