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吟摇头道:“不算。”
杨煜脸色瞬间大变,阴云覆顶。
萧吟却灿然一笑,道:“就是。”
杨煜松了一口气,又道她说话越发不讲规矩,起身下榻,也拉她下来。
“做什么去?”萧吟不解道。
杨煜敛容,道:“你如今是朕的内侍,合该做好份内之事,学点规矩。”
原是杨煜歇够了,还需处理事务,桌上摆了一部分还未批阅的折子都等着他处置。
萧吟会意,主动替他去研朱砂。
不论私下时杨煜是什么模样,一旦与国事有关,他便格外认真严肃,丝毫不会懈怠。
萧吟看他很快沉浸在繁琐公务里,将她都晾在一边了。
她并不恼,轻手轻脚退开一些,站在一旁静静看着。
杨煜批折子总是时神情肃穆,眉头不自觉就会拧在一处。
萧吟才发现,他眉心的纹痕居然可以这样深。
听见外头有沙沙的声响,萧吟放轻了脚步去窗口细听,才知是下了冬雨,听这动静还不小。
许州这一带的气候跟建安相比,更偏近金阳。
他们还在雍城时就经历过一场湿冷的冬雨,这会儿降临的雨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会不会影响杨煜明日巡视军营。
萧吟有了顾虑,脸色微沉,她回头去看杨煜,灯火里他依旧集中着思绪审阅奏折,并未被雨声影响。
台上烛火烧着此间静谧时光,因积多了烛泪,光线不比先前明亮,杨煜边看折子边道:“换灯。”
说完才想起身边是萧吟,抬头时,见她正捧着一盏新点的灯过来。
“外头下雨了,明日未见得是好天气。”萧吟一面换灯一面道,“我先去睡了,你再看一会儿也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去军营呢。”
她如同寻常妻子叮嘱丈夫那般说着话,教她和杨煜之间平添了一份过去少有的平淡,不只是岁月静好的温柔,还有彼此习以为常的坚定。
坚定地选择了对方,坚定于他们将一同奔赴的未来。
感觉到杨煜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萧吟笑道:“看着我做什么?”
“教他们将盔甲拿来,明日只教你替朕穿。”杨煜道。
与她之间少些规矩,少些外人影响,他们会不会更像夫妻?
萧吟拿了旧烛台,走前笑睨他道:“好。”
杨煜直到她绕去屏风外才收归视线,继续埋头处理公务。
冬雨一夜未停,但到第二日清晨已只剩下零星雨丝,地面虽潮湿,不影响出行。
萧吟还是跟着杨煜去了许州大营。
为了迎接杨煜巡狩,程斐早早便整顿过营中纪律,也详细安排了杨煜视察的一系列流程。
萧吟随在杨煜身边,听着程斐与驻营将领报述营中事务,再一次了解到赵国能有如今国运的原因。
天子临驾,必有校武大典。
杨煜亲自主持,站于高台之上鼓舞士气,一身铠甲庄重威严,与萧吟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差别甚大。
也或许是,当时的杨煜是一身耀眼银甲,而如今他玄甲在身,又有台下众将士高呼簇拥,今非昔比。
一旦意识到杨煜越来越不像曾经自己以为的样子,莫名的不安便开始在萧吟心里蔓延。
她不想再看那站在细雨里高傲威仪的身影,在杨煜未曾察觉时悄然离开了校武大典。
萧吟知道军营中守备森严,故只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待着,脑海里都是杨煜方才在高台上主持典礼的样子,许久才渐渐浮现出三郎的影子。
她努力回想着那些过往,不觉细雨愈密,没过一会儿还发现外头好像出了意外。
萧吟赶回典礼现场时杨煜已经不见,她直接寻去了主帐才听说杨煜正在里头由军医查看伤势。
她没有进去打扰,只在军医出来后才亲自询问杨煜伤情,知道没有大碍才放了心。
程斐带人稍后出来,匆忙着要先去善后。
萧吟这才进入主帐,见杨煜已卸了盔甲,身上披着大氅,襟口却敞着,正艰难动了动右肩。
“别动。”萧吟道。
她小跑着过去,先替杨煜将襟口拢好,听见他问:“跑哪儿去了?”
萧吟抬头去看杨煜,答非所问,道:“军医不是说是擦了杆子一下,可看你怎像是被砸了?”
原本没在典礼当时看见萧吟,杨煜已然恼了,但看她这般着急,又明显问过自己的伤,他气就消了,道:“没事。”
萧吟将信将疑,道:“你发誓。”
杨煜笑出声,当真听了她的话,竖掌欲起誓。
萧吟忙按住他的手道:“信你了。”
杨煜从她掌下抽出手,抚上她的发,眉眼里满是欣喜,连喟叹感慨时都掩不住眼里的笑意,道:“卿卿,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萧吟道。
过去她对身边的人和事都不那么在意,忽远忽近的,像是天边云彩,总抓不住。
但现在,她仿佛渐渐从云雾里走了出来,每一个看他的眼神,每一个同他说的字,每一缕传给他的香,都变得清晰刻骨起来。
可是杨煜没有打算现在就给她答案,也不想在她面前逞强,道:“有些疼。”
萧吟猜他右肩伤得不轻,道:“不然还是回城里休养吧。”
“还没住够深宅大院?”杨煜道。
“可是这里不安全。”萧吟担心道。
杨煜眉间笑意更浓,拉了萧吟坐在自己身边,道:“有了这出意外,没有别处比这安全。”
萧吟听得出,杨煜所言另有玄机。
此刻,她竟不由怀疑,今日这所谓的意外究竟是真是假。
见萧吟走神,杨煜去搂她。
她只怕惹得杨煜多动牵扯了右肩伤势,温顺地靠去他怀里,带着五六分的责怪道:“你也太冒险了。”
杨煜无辜道:“确实是意外,朕原不是这样计划的。”
他早得了消息,许州军营里有些情况,是以想趁这次巡幸肃整一番,顺道看看程斐的态度,以便制定以后对边境治理的计划。
旗杆倒塌确实不在他的设计内,至于是意外还是人为,就看程斐会给他什么结果。
杨煜记得萧吟说过的话,没与她说,也没继续这个话题,道:“这几日都住在这儿,没事可别乱跑。”
他贴在萧吟耳边道:“就你一位娘子,可得好好在朕身边待着。”
萧吟推开他,道:“你也知道在军营,老实些。”
杨煜朝军帐外的方向扫了一眼,道,“军营不比在宫里,下人多少都学过规矩。这里一群武夫,朕是怕你跟今日一样,一不留神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回头被误会弄伤了回来,朕是该为你报仇,还是由着你吃亏不管?”
萧吟听到最后笑得似梨花摇曳,春情盎然。
杨煜看得着迷,却忽然绷下脸来,问道:“听见没有?”
萧吟看他襟口又敞开了,索性帮他将带子系上,道:“三郎何时这么喋喋不休了?”
杨煜哼了一声,瓮声瓮气道:“多此一举做什么?”
萧吟将带子系好,再将大氅稍作整理,退开一步看都收拾妥当了,一歪脑袋与杨煜道:“我高兴。”
言毕,她转身往大帐外头走。
杨煜忙道:“去哪儿?”
萧吟停下脚步,只回头看他,满脸嫌弃道:“不告诉你。”
杨煜听见雨落在军帐顶上的声音,道:“又湿又冷的天……”
不等杨煜说要,前一刻还要出去的身影已站到了他跟前。
见萧吟到底听话,他眼角带笑,却还拿乔,道:“怎么回来了?不是要出去?”
萧吟狡黠一笑,道:“三郎信我这小骗子作甚?”
“你……”杨煜咬牙,有时当真恨不能好好教训萧吟,剔了她一身反骨。
可她这肆意的样子又教他喜欢,只想溺在她晶莹潋滟的眼波里,弥补他不曾有过的自在,救赎他心底关于美好的缺憾。
第五一章
萧吟陪着杨煜在军营中住下, 第二日清早便被营中晨练的声音吵醒,此时天才蒙蒙亮。
“醒了?”杨煜的声音传来,清醒得很, 该了醒了多时。
“嗯。”萧吟鼻音略重地应了一声, 习以为常地想翻身往杨煜怀里钻,渐渐才想起他右肩伤着,顿时睡意全无,问道, “疼得厉害?几时醒的?”
一整夜过去,盆里炭火烧的差不多了,这会儿除了被下还暖和些,哪儿都冷。
见萧吟主动贴过来,杨煜也凑近她, 问道:“冷?”
“嗯。”萧吟抱着杨煜,拉了拉他背后的被子, 以免露了缝, 入了寒气。
杨煜道她细致, 心头暖得很, 道:“当真没带错你出来。”
萧吟不理他, 只蜷在温暖坚实的怀里, 听着外头将士们晨练的声音, 那整齐的脚步声不知为何就像是踏在她的记忆里。
可她在昨日之前都未曾接触过军营的生活。
“在想什么?”杨煜的左臂枕在萧吟颈下,这会儿曲起, 指尖随意拨着她额角的发。
“我想出去看看他们晨练。”萧吟道。
“你几时对这些有兴趣?”
“就是因为没见过才好奇。”萧吟借着微光注视杨煜,不过能隐约看见他脸部的轮廓, 还有他平静的眸光。
短暂沉默后,杨煜道:“朕跟你一块去。”
萧吟服侍杨煜起身, 因他行动不便,当二人收拾完走出主帐时,天色亮了不少,晨练也已过半。
昨日的冬雨到午后又大了一阵,夜间才停,湿冷的北风在营地里穿梭,即便萧吟裹紧了大氅依旧冷得有些打颤。
见她脚下慢了,杨煜道:“不然还是回去吧。”
“都出来了,没有白受冻的道理。”萧吟道。
两人一同去了练武场,是昨日举行校武典礼的地方,一旁就是马场。
宽阔的场地上,营中的将士们正勤奋练习,不时喊着口号,洪亮激昂。
萧吟不由想起,曾经三郎在军营里是不是也这样刻苦训练,也会跟着高喊口号。
正出神,萧吟听见马场那里传来马鸣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晨光里有个飒爽身影正骑马疾驰,身姿稳健,身上披风随风飞展,可见骑术精湛。
杨煜察觉到萧吟来了兴致,想起她曾说过想骑马,对她道:“过去看看。”
萧吟应声,脚步都快了三分,当意识到不妥停下时,她已将杨煜抛在后头两三步的距离了。
她立即回到杨煜身边,道:“陛下先请。”
杨煜眼底温柔,笑叹一声,提步先行。
二人还未进到马场,杨煜便见程斐到了,那骑马之人随之勒马在他面前,轻松跳下马,与他交谈。
萧吟听见杨煜一记低笑,问道:“陛下认得那人?”
“该是武承候家的郡主。”杨煜往萧吟身边凑了凑,道,“与你年岁相仿。”
萧吟眼波一横,睨他道:“陛下见多识广。”
杨煜收了前一刻玩闹的心思,脸色端正起来,道:“原想给汉王跟侯府促门婚事,但着人试探过两边的意思,一个心有所属,一个已是定了亲的,最后也就没成。”
皇室王侯之间多是利益联姻,杨煜跟姜氏虽夫妻恩爱,却也存有利害关联,反倒是汉王跟这位郡主,居然免于世俗,未尝不是好事。
“算来,郡主如今也该成婚。”杨煜道,“朕记得郡马出身平平,应该要多靠侯府扶持了。”
彼此说的虽是闲话,但萧吟听得出来,正是因为杨煜在意,他才会将武承侯府的情况调查清楚并且记在心里。
萧吟不知武承侯与姜氏家族有姻亲关系,在杨煜夺嫡之路上是给过帮助的。
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近马场,程斐与郡主程鸢皆发现了他们,立即迎了过来。
双方寒暄几句,杨煜以公事为由要同程斐先行离去,走前他对程鸢道:“朕这内侍方才被郡主英姿吸引,有劳郡主给她挑匹温顺的马驹,教她走走,尝个新鲜。”
程鸢道:“陛下放心,将这……将中贵人交给我就好。”
待将杨煜送走,程鸢领萧吟先去马厩挑马,又唤了随从过来给萧吟做简单讲述。
萧吟听完便想上马,可她平素就力气小,踩了马镫也总差一口气才能自己翻身上马。
程鸢教侍从走开,对萧吟道:“我来帮你。”
萧吟知道程鸢看出自己是女子才主动相帮,心中感谢,便由她托着借力,终于坐去了马背上。
座下虽是马驹,但杨煜不在身边,萧吟还是有些怕。
程鸢上了马,发现她的窘态,对侍从道:“给中贵人牵着。”
萧吟紧张地攥了缰绳在手里,看程鸢那般自在潇洒的姿态,她不免心生羡慕。
两人骑马缓缓行在马场内,程鸢察觉到萧吟的目光,她仰面迎着升起的旭日,道:“中贵人不像第一次骑马?”
“在家乡时偶尔像这样徐行。”萧吟道。
“我就说,中贵人只是不熟练。”程鸢道,“我原不该出现,但昨日营中发生意外,我担心父亲,所以连夜赶来看看。”
萧吟终于明白,程鸢对自己这一系列看来友善热情的行为都是为了程斐。
她摇头道:“郡主高看我了。”
“能跟在天子身边四方巡狩之人可不简单。”程鸢性子颇为爽快,不跟萧吟拐弯抹角,道,“父亲镇守边关多年,对陛下忠心可鉴。昨日的事,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