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跟着个手举菜刀的妇人。
妇人一脸凶悍,一面追一面大骂,“顾二狗,你竟敢藏私房钱,老娘剁了你!”
被称作“顾二狗”的老头显然已经被菜刀追习惯了,轻车熟路躲开街道上的人。
原本想拐入旁边巷子的。
没料到这地方竟然停了一辆骡车。
他来不及刹住脚,“嘭”一声整个人撞了上来。
好在没被撞晕。
他利落地跳上骡车,钻进车厢,又利落地吩咐车夫陈四喜,“小兄弟,有劳了,帮我躲开我家内人。”
陈四喜忍不住狠狠抽了抽嘴角。
看到那妇人,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爹要他娶的苍梧山那位女弟子。
想他年纪轻轻才十六岁,竟然没有老头那样利落的身手,这要是以后被追着砍,岂不是死定了么?
想到这儿,陈四喜还未娶,就先把自个儿吓出一身冷汗。
车厢里,谢浔、姜小小和突然冒出来的老头六目相对。
老头露出一个得体又不失礼貌的微笑,“抱歉了两位,情况紧急,借你们的车一用。”
姜小小没说话,谢浔多看了老头两眼,也陷入了沉默。
陈四喜忍不住问,“哎,老伯,刚才那位是您的……”
老头说:“我内人。”
陈四喜“啧”了一声,“都凶悍成这样了,您还敢跟她过下去呢?”
“欸,小兄弟此言差矣。”老头坐正身子,“妇人家,偶尔撒撒娇,老爷们儿多包容包容就是了,不至于闹大,不至于闹大。”
头回见到把惧内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的。
陈四喜:“……大娘撒娇的方式还挺特别哈。”
老头跟陈四喜对完话,目光在谢浔和姜小小身上打量了一圈。
“小兄弟,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老头问谢浔。
谢浔道:“随便逛逛。”
骡车后头,妇人暴怒的声音传来,“顾二狗!你还有脸躲?给我滚下来!”
老头歪着身子,半个脑袋探出车窗,高声回道:“夫人放心,我随便逛逛,去去就回。”
陈四喜是真怕那妇人追上来一刀劈了他的骡车。
“老伯,要不我还是靠边停把您放下去吧?有什么事儿,您好好跟大娘谈谈。”
“不用不用。”老头乐呵呵道,“小兄弟你只管赶车,一会儿消停了我请你喝茶。”
满大街的人都盯着一个疯婆子举着菜刀追着一辆骡车砍,陈四喜能冷静下来就见鬼了。
他哆哆嗦嗦地喊,“谢浔,你倒是说句话呀!”
谢浔道:“骡车是你的,你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没人能拦你。”
就这架势,陈四喜敢停吗?
他只能不停地挥鞭打在骡子背上。
骡子毕竟不是马儿,跑再快也没有马儿快。
老头却不紧不慢,撩开车帘指挥着陈四喜准确避让,逐渐拐入巷子里,最后成功甩开了妇人。
骡车最终在一家客人不算多的小茶馆前停下。
陈四喜惊吓过度,这会儿额头上后背上全是冷汗。
回头见老头神清气爽地挑帘下来,他有些郁闷。
连街上哪里有个坑哪里有根木桩子,哪里行人多,哪里好避让,哪条巷子最保险都一清二楚。
这老头是被追着砍了多少次啊?
“三位,刚才说了请你们喝茶的,就是这儿了。”
老头已经下了车,说话的语气礼貌又不失儒雅。
任谁都无法想象,一刻钟前,他正被媳妇儿满大街追着砍。
陈四喜没吭声,望向陆续下车的谢浔二人。
谢浔道了声,“多谢。”
老头面上露出笑容,“里边儿请。”
茶馆开在巷子深处,比不得街面上还能听小曲儿听评书的茶楼热闹。
此处格外的安静。
但有一点好,就是干净。
一眼望去,摆件虽不多,却都整洁有序。
仅有的三两位客人的说话声也很轻,不喧闹,让人觉着舒心。
老头应该是这儿的常客了,小二一见他,问都没问就给安排了靠里的包厢。
老头说了请客,亲自去柜台点了一壶茶,一碟卤花生和一碟酱鸭舌。
趁着老头没回来,陈四喜小声问谢浔,“他待会儿该不会还要坐我的车回去吧?”
谢浔懒得跟他讨论这种问题,“他把你当车夫,你收钱就是。”
“得了吧!”陈四喜撇撇嘴,“你们没听那疯婆子说吗?老头藏私房钱,我要是收钱,他把私房钱给了我,那被砍的可能就是我了。”
话到这儿,他又开始后怕,“要我说,这茶咱都不该喝,要不趁他还没回来,咱仨偷偷溜走算了,反正又不认识,就当是我倒霉,出门忘了看黄历。”
说着,望向姜小小,“大师,你快给我看看,我这两天是不是又撞什么脏东西了?”
否则哪有一出门就这么倒霉的!
姜小小说:“撞了多嘴煞,把嘴巴闭上就化解了。”
陈四喜半天才反应过来姜小小是在嫌他聒噪。
他还没出口的话只能全部吞回肚子里,又坐不住,探出半个脑袋往包厢外瞄。
就见老头站在柜台前,跟掌柜的正说着什么。
虽然听不到,但陈四喜能看出,掌柜的神色之间满是恭敬。
陈四喜纳闷了,“这老头穿得挺朴素,啥也看不出来,该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
“不对不对!”想到这儿,他又自我否决了,“那疯婆子管他叫顾二狗,哪个大人物叫这名儿的,未免也太掉价了。”
谢浔难得的没再沉默,接过话,缓缓道:“鹿鸣书院院长。”
陈四喜:“???”
第18章 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顾院长再回来时,先前还骂骂咧咧的陈四喜马上住了口,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
包厢不算大,是四人位的。
谢浔和姜小小坐了一边,陈四喜一人坐一边。
顾院长进来后,十分随意地在陈四喜身旁坐下。
陈四喜绷直了脊背,大气不敢出。
坐下没多久,茶就上来了。
一壶碧螺春,两碟小吃,另外还有一碟茶馆送的点心。
顾院长拎起茶壶,亲自给三人倒茶,目光随意在谢浔身上扫了扫。
“两位小兄弟在哪念书?”
“我、我们不是学生。”
得知了对方的身份,陈四喜拘谨不少。
他虽然大大咧咧,但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他还是知道的。
尽管这位院长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人家好歹也是身份尊贵的院长,不是他能随意开罪的。
“哦?”顾院长将茶壶放好,重新望向谢浔,“看小兄弟的气度,老夫还以为是哪个书院的学生。”
谢浔道:“我对读书没兴趣。”
顾院长哈哈大笑两声,“小兄弟这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陈四喜一脸八卦。
顾院长没有直接点名,只是语气略带怅然地说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三岁,特别调皮,是个爱折腾的小家伙。”
“我还记得那天,他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乌龟,被我当场抓包时气鼓鼓地瞪着我,说他不想读书,对读书没兴趣。”
“可没兴趣读书的他,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后来呢后来呢?”陈四喜好奇极了。
开河县就巴掌大点儿,这么厉害的人物,他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后来啊……”
顾院长恍了下神。
那个三岁就能舌战国子监众学官,将文渊阁三成的书倒背如流的神一般的皇子殿下,据说生了场大病,不得不被送出京。
再之后,就彻底没了音信。
燕京现在能记得起他的,已经没几个人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顾院长说出最后一句话。
语气里有叹息,有遗憾,更多的,是难受。
陈四喜似乎明白了什么,“您是那个小神童的老师?”
“也算不上。”顾院长说,“毕竟没教他多久。”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陈四喜道:“如果他一直在您的教导下读书,没准儿现在都能考状元了吧?”
考状元?
那位可是自出生之日起就被神光笼罩,让帝神殿神像亮了一宿的天降神子。
如果先后没死,如果三殿下没被送出京,现如今的燕京,能有慕容渊什么事儿?
顾院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愤情绪中。
等回过神来,他才似乎意识到什么,伸手敲了敲陈四喜的脑袋,“好小子,变着法儿地试探老夫呢?”
陈四喜扯着嘴角,“我哪敢?”
其实先前谢浔说这老头是鹿鸣书院院长的时候他就信了。
后来配合着老头说话,只是为了更进一步确认他的身份。
现在看来,老头果真是院长没错了。
敛去思绪,顾院长笑着问:“相识一场,还不知道两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陈四喜当先回答:“我叫陈四喜!”
顾院长的目光挪向谢浔。
这位的眉眼轮廓,总让他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谢浔淡淡道:“谢三。”
陈四喜“咦”了一声,“你不是叫谢……”
“这点心不错。”谢浔伸手,捏了一块点心送到陈四喜嘴边。
陈四喜张口吞下,嘴巴里囫囵说了一句,“嗷,真好吃。”
谢浔没有再留下来的意思,站起身,“我们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姜小小刚把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小脸鼓鼓囊囊的。
见谢浔要走,她二话不说起身就跟上。
“哎哎哎!你俩干嘛呢?这么不给面子?”
陈四喜头回碰到院长级别的大人物,可想多跟人家坐坐了。
哪成想这俩人如此扫兴。
谢浔道:“再不走,你的骡车该被砍了。”
陈四喜一听,吓得腾一下站起来。
顾院长:“……”这小子嘴巴怎么那么损呢?
“那什么,我们先走了,改天有缘再会啊!”
顾院长没挑明身份,陈四喜也不好直接称呼他,只是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然后临走前,没忘了顺走两块点心。
……
重新坐上骡车,陈四喜挥着鞭子,心中有些小郁闷。
“谢浔,那可是鹿鸣书院院长诶,你见了他,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哎不对,你是怎么知道他是院长的?”
谢浔说:“瞎蒙的。”
陈四喜急了,“合着这么半天都是你在耍我玩?那老头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院长?”
“你又不读书,他是不是院长,跟你有多大关系?”
“我是不读书,可将来我儿子要读啊!”
陈四喜发愁道:“我儿子的儿子不也得读吗?他要真是院长,那我现在跟他攀好交情,将来没准儿给我走个后门啥的……”
姜小小问:“你儿子的儿子,那不是下任院长该考虑的吗?”
陈四喜:突然发现这丫头的嘴巴比谢浔还毒。
人院长好好的,让她一句话给说没了。
“哎我说,你们俩接下来去哪?”陈四喜漫无目的地将骡车驶出巷子。
谢浔沉默了会儿,问他,“你之前说的捉鬼师,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县里的大户聂家。”陈四喜道:“听说最近家里不干净,一到晚上就闹鬼,聂家那位上门女婿花钱请官府贴了告示,说想请一位有真本事能捉鬼驱邪的大师。”
话到这儿,他撇撇嘴,“自打告示贴出来到现在,去的人可不少,但是看样子,没一个是有本事的,否则聂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闹得鸡飞狗跳。”
聂家?
谢浔有所耳闻。
他们家是做小买卖起家的,到现在布庄分行已经开到燕京去了。
如果能借此机会接近聂家,没准能打探到不少关于燕京城的消息。
想到这儿,谢浔道:“带我们去看看。”
……
聂家位于开河县东城华阳街,整个县城最繁华也是最贵的地段,五进大宅院傲然矗立。
陈四喜常在县里行走,却只见过这些大宅子的外观,从来不知道里头啥样的。
骡车在大门外停下时,他显得有些兴奋。
聂家啊,说是开河县首富都不为过。
据说他们家主子下人加一块儿有上百口人,一顿饭能吃掉庄户人家三年的开销。
“谢浔,咱们到了。”
陈四喜熟练地跳下骡车,冲着车厢里喊了一嗓子。
不多会儿,谢浔挑帘,和姜小小一前一后下来。
大门外有几个小厮坐在长板凳上低声闲聊着什么。
陈四喜主动上前询问,“哥们儿,听说聂家找捉鬼师,现在还找不?”
那几个小厮闻言,齐刷刷回头看向他。
其中一个绷不住嗤笑出声,“捉鬼师?就你?”
“当然不是我。”陈四喜说着,手指往后一指。
小厮们的视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自然而然地望向谢浔……呃,谢浔身后的小姑娘。
刚才说话那小厮嘴角一抽,随后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陈四喜嘟囔道:“有什么好笑的?”
那小厮道:“说实话,自打我们姑爷贴出告示以来,上门自称高人的不少,但你们这样的,倒还是头一个。”
他一面说一面笑,瞧着都快笑岔气了。
“我说,你们好歹也伪装一下吧?小姑娘捉鬼?你糊弄鬼呢?”
说到最后一句,那小厮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冲着陈四喜直摆手,赶苍蝇似的,“去去去,坑蒙拐骗也不看看地儿,真把聂家当菜市了!”
这时,旁边走来另一拨人,道士打扮。
年轻一些的穿着黑色道袍,年长一些的蓄着山羊须,手持罗盘,身穿黄色道袍。
在道家,道袍也称“法衣”。
法衣颜色等级由低到高白、黑、绿、青、红、紫、黄。
黄色法衣,一般是天师等级的人穿的。
不过在苍梧山,姜小小从未见师祖穿过。
老天师是得道高人,早已超脱世外,才不会拘泥于穿着。
姜小小自己在山上也是不会按规矩穿衣的,她自由散漫惯了,怎么舒适怎么来。
然而山下的人并不会这么想。
尤其是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