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斜倚着厢壁的身子立直了几分,不过靠得久了一会儿还是不太舒服,阿依通常都会备几块软垫,方才进来时没注意,不知还有没有。
月媞四下瞄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只不过挨着裴闻璟,放在桌下的空层中,心里默默比划一下,不起身应是拿不到的,犹豫一阵,悻悻认命继续靠着温凉的厢壁。
若不是他在这儿,月媞想是已全然靠在软垫上了,怎还会贴着这般生硬的厢壁。
辗转几次,又顾及着姿态,总觉得不太舒适,即使过了两日,身上有些地方还是有些暗疼。
她不知,自己的动作一直都在裴闻璟眼中。
右手轻动,就碰到了软乎乎的垫子,将其捞起来,顺势移到月媞旁边给她。
“垫着吧。”
月媞没料到他的做法,看着上面骨节分明的大手,恍了下神才接过来。
两人都是沉默静然,月媞试着睡一会儿也没睡着,裴闻璟闭目养神,坐得端正。
透过窗往外看了一眼,三两旅人正在路边的茶水摊上歇脚,几次来返,月媞有些熟悉线路,知道快入城了。
回头见仍神色淡淡的裴闻璟,作无意的样子提起道:“那日,是何人要害将军吗?”
她声音细细的,裴闻璟才想起来她还不知此事原委,刨去朝堂上那些人心诡秘,其余便毫无隐瞒地讲给了她听。
当提到有个女子,月媞想起早些时候帐外喊的人,说的应也是这个。听闻是如何混进来时,又讶于军营中居然还有心怀不轨的人。
“那人可抓起来了?”
裴闻璟眉头微皱,月媞看着他,也有些困惑,道:“莫不是很棘手?”
察觉到她的感受,裴闻璟转而温声道:“没有,剜腐去肉,即使疼痛,也会有新生。”
马车缓缓停靠,阳光刺得人眯眼,或许也是时候,该整顿一番了。
裴闻璟先行下去,自然伸手将月媞扶了下来。
还有这么大半日,裴闻璟也没说要回军营的话,月媞也乐得不提,回到府里是要更加自在,微风经冰块吹过,凉悠悠一片,炎暑里格外适意。
第22章
不过几日,下药的事便查了个明白。一共抓了十数人,都是通过飞虎营爬起来的,未居要职,对此事供认不讳。
据他们所言,外面的人劫持了一个送菜老伯,威胁他为其做事,再与他们里应外合,将陈氏女藏进来。
裴闻璟中药,不论是否与陈氏女真正发生什么,只要有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便能造谣他品行不端,仗着自身权势,欺辱柔弱无力的良家女。
即使他将陈氏女收入府中,也会被有心之人说成是他的污点,从各个方面看,都不利于他。
百姓只会相信他们看到听到的,底下真相如何,反而没有那么重要。
裴闻璟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太高,任何的风吹草动、不良之语,都会被无限放大。
世间常态,神坛之人一言一行都受着关注,容不得他们犯下哪怕一丁点儿的错误。
也正因着裴闻璟这样的威望,才受到有些人的畏忌。
*
高树蝉鸣,声声不歇,楼台倒影泛起涟漪,心静时觉得这般环境倒也能度过。
回来后,又请了大夫为月媞诊脉,按理讲还要另换方子,再吃上十天半个月。
月媞一听,牙间似乎都感受到苦涩,强作起笑颜道:“大夫医术高明,吃的那些已是很有用处,我看可以不用再服了。”
大夫与裴闻璟都没有反应,月媞看着又接着道:“是药三分毒,久服也不好。”转到裴闻璟那边求证,“是吧将军?”
他最近闲散,两人常待在一块儿,她身子什么情况,他应了解得很。
“而且近日用膳,较之前也有食欲得多,吃了苦药,反而吃不下东西。”
几日下来,裴闻璟有幸见识到月媞喝药时苦大仇深的样子,不知她前世是不是在药罐儿里长大,如此不愿喝药。
裴闻璟问道:“大夫觉得如何?”
老大夫摸了两把白花花的胡子,有些不决,考量片刻才道:“夫人若觉得有起色,将药歇两日,再看需不需要继续,也无大碍。”
毕竟要是硬来,说不定也会适得其反,没有成效。
“那先停几日吧。”既然大夫说没什么,裴闻璟也能依着她。
月媞灵动一笑,如夏日灿烂的明光,愉悦之意似乎要从唇角边的浅窝溢出:“将军英明!”
一得偿所愿,顺心如意,嘴也跟着甜起来。
不用再留方子,阿依一路将大夫送出去,付予诊金与赏钱,心中感慨将军对夫人这般宠溺,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刚把大夫送走,凑巧驿使前来,阿依又取了信回来。
路上瞧见管事,她打了声招呼,管事没来得及回应她,已脚步匆匆往前走了,阿依有些疑惑,鲜少见管事这样匆忙的样子。
管不了那么多,手上还拿着刚收的信,也要尽快交给夫人,阿依脚上动作也快了起来。
管事一把年纪,跑也跑不了多快,穿过两个回廊阿依看见了人,也是主屋的方向。
他热得头脑发晕,到后面跑不动了,靠着柱子勉强喘了口气又继续走起来。
再是傍晚,热气也不容小觑,管事早已汗流浃背,终于到了院子里,好在裴闻璟尚未离开,不然他可要白跑一趟。
从怀里拿出一个细长的木筒交给他,管事才安心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木筒中装的书信,一般相隔较远才会使用木筒,防止途中损坏或是丢失。
“沁南裴家送来的,想是有什么急事。”管事说。
来人快马加鞭,催着他将信尽快递予将军,话音刚落就倒在了地上,忙令人抬下去安顿好,他便立马来寻了裴闻璟。
沁南县裴家,当家人裴鸿是裴老将军兄长,裴闻璟唯一的伯父。
裴鸿赤血疆场多年,落了一身大大小小的病,后来不得不退隐归乡,但一直与将军府都保持着来往。
沁南安谧淳朴,一家人聚在一起,也算是享度了晚年。
裴闻璟大致扫完一遍,尺素停在手中,神色微变。
“将、将军,出了何事?”管事有点不敢问,来人那样急促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小事。
“伯父旧疾发作,望能再见一叙。”
管事心惊,旧病倒不是大事,但见将军如此,怕是病得不轻。
裴闻璟边将信装起来边说道:“我进宫一趟,待会便回。”
月媞在旁边,应了句,而后他径直往外走去。
她适才见管事着急,也未拆阿依取回的信,等着裴闻璟那儿,看是出了什么事。
对于裴家,她无从了解,也不知晓裴闻璟口中的伯父,问了问管事才算弄清。
沁南裴家是本族,人丁向来稀少,又多走武将之路,子嗣更是单薄,到裴闻璟这一代,也只有他承了裴老衣钵,入武途当了大将军。
因幼时习武,常被裴老和伯父带在身边,长在上京,也就与伯父关系亲厚一点,裴家后来小辈,几乎从来没有什么交集。
所以他才会紧张伯父的病情,毕竟是他相熟的唯一一位至亲,他进宫去,或许也是向陛下说什么。月媞轻轻叹息,看向外面那段石阶,细散的光斑宛如破损的铜镜碎片,刺人眼目。
拆了手中的信,花笺上是熟悉的小楷,除了江倚宁,也不会有人传书于她。
陆家装聋作哑,也不管她说的不喜欢陆子怀的话,甚至放出传言要筹办婚事,肯定也是别有祸心。她现在无法脱身,不过也没受什么委屈,留在那儿正好看看他们有什么目的。
信中寥寥提了几句同去的贺兰川,他在暗处,不曾露面,陆家不知晓他的存在,探查消息等很是方便,帮了她一些忙,还算有点用。
月媞回屋提笔写了回信,晾了一会儿后叠好,等着回头送出去。
将军府离皇城不远,但无召要面见陛下,即使裴闻璟是大将军,通传也要花上一段时间。
待他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月媞提着灯笼在大门处等着,裴闻璟骑马回来的,下马后马夫将缰绳牵了去。
他负手踏阶走至她面前,身后重重错落的楼阁并街灯,皆化作配景。月媞油然生出一种感觉,就像是平常人家中,妻子等着丈夫归家的场面,实则好像也是这样。
“走吧。”裴闻璟上前来,接过了她手中的灯柄。
月媞应道:“嗯。”
一只灯笼发出的光只有那一片,故此两人也走得近,触手即相碰的距离。
“方才向陛下告了假,明日便启程去沁南。”她还没问,裴闻璟就说了安排。
“嗯,回去便收拾东西。”明日出发赶得有些紧,不过他在意伯父,月媞能理解。
“上京到沁南县有几日路程,你留在府中便好。”
他面色如常地说完这话,月媞落在后面脚步顿了顿,才跟了上去:“我与将军一起去,马车可以赶快一点,应当不会拖将军后腿,实在不行,我也能骑马。”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闷下来。
“不是这样。”裴闻璟道,“路上时间长,也无趣,不比你在府上。”
听着有转圜的余地,月媞很快道:“乌苏那么远都来了,我不怕无趣。”
其实裴闻璟是担心她身子,马车到军营都见她难受,此去沁南需要的时间更长,怕她受不住。
月媞不知何时已拉住了他的衣袂,微微蹙眉,大有他不同意便一直坚持下去的模样。
“好吧。”裴闻璟最后还是妥协了,只有到时在路上多顾着。
第23章
翌日一早,趁天还清凉着马车就从裴府出发,踏上往沁南去的路。
一上马车,月媞便注意到了内里变化,一旁是铺了凉竹的坐席,另一边更为宽敞,能容一人躺下去,里面规整摆着方枕,不大的立格中放满了书册,月媞还看到有一个木棋盘,棋子装在琉璃盒中。
香炉里燃着清冷的香,帷帘撩开,晨风吹散了几分,闻起来更为清冽。
街上贩卒已经不少,寻着合适的地方开启一天的营生。
裴闻璟一离京,上朝时便有人站出来,说是他故意挑这个节骨眼离开,不想交权。陛下却发了话,说与裴闻璟早商讨过此事,之前的所有安排一概不变,照常开展,即使他不在上京,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那大臣脸上挂不住,一直缩到早朝结束都没再开口。
众人也看出来,虽然裴闻璟被削了权,陛下的心也还是向着他。
*
沁南所处,一路向南。
几日下来都是晴天,日头也长,虽然酷暑难耐,但赶路的时间也多。夜晚便到最近的县城休息,第二日继续赶路。
当初月媞答应得好,但真正坐了几日马车,也还是力不从心,即使她不说,裴闻璟也看出她被磋磨得可怜的小脸。
为了证实自己当日所言非虚,不让他看轻了自己,月媞打着劲,将棋盘摆出来对弈。
白玉棋子捻在指尖,落于棋盘上的音色清脆悦耳,如树叶上积聚的雨珠砸入深潭时的清灵。
月媞碍于颜面,即使发困,也不会在裴闻璟面前睡着,可慢慢地,裴闻璟接了几次她要垂下的脑袋,便让她躺下来,月媞不愿,拿过他看过的书翻起来。
柜格里不只兵书,还有消遣的话本,裴闻璟不会看那些,自然是给月媞准备的。刚好她抓的是兵书,看得不太懂,困意上头,结果也是沉入梦里。
兜兜转转,还是被安放在了榻上。
几日后,终于到了沁南,远天外阴阴沉沉,像是会有一场大雨。
马车在裴府门前停下,月媞与裴闻璟刚下来,便有人上前迎接。
“将军与夫人来了,长途劳顿还请入府歇着。”裴家一儿一女,都已经成家,前来的是裴家媳妇林氏,虽然中与裴闻璟有血亲关系,但他身份地位高,来往又少并不熟悉,她不敢攀近乎,规规矩矩地称着将军。
林氏走到月媞一侧,邀他们进去,一边解释着:“公公病后,婆婆忧思过度卧床修养,安煦侍疾,不得已才是妾身来迎,还望将军、夫人见谅。”
裴安煦,裴家少爷,她的夫君。
“不必拘礼。”裴闻璟说了句,显然不是很在意,即使是在裴家,他言谈举止,也像是在他的势力中泰然自若。
“多谢将军。”
裴闻璟不看重这些,她作为裴家媳妇却要守着礼数,以免落人口舌。
很快便到了堂前,知道他们要来,提前做了准备,又着人进去提醒了一声。
随后下人都退了出来,包括侍疾的裴安煦,只让裴闻璟一人进去。
庭院里侍候的下人不多,面上都是穆然安静,无人嬉笑。
林氏请月媞坐在上位,家中出事后林氏憔悴得很,月媞也不是多话之人,上茶后闲谈两句便静静坐着。
屋内裴闻璟将裴鸿扶起来,后者顺了顺气,才开口与他说话:“近日朝堂之事,我也听说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虽然早已致仕,但对于裴闻璟他还是留着心,也是时日无多,他才这样急切地要确认他是否安好。
“顺他们的意,销兵并不是一件坏事。”
“你应知道他们意不在此。”他说道,那些人只是想借此逼他交出权力,冠以为大齐好的名义而已。
裴闻璟身在局中,却不似局中人无知,他了然点头:“嗯。”
裴鸿没立即回答,自己这侄儿从小聪慧,他倒是多担心了,见他清楚利益关系,也不再多问,身体惨败至此,许多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阖眸微歇,想起来又道:“乌苏公主如何?”
裴家与乌苏打了半辈子,他没想到,这婚事竟会被陛下安排到裴闻璟头上。
“她很好。”他未经忖量,便简单说了三个字。
裴鸿一愣,还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看来又是他多操心了,趁现在还有些时日,让裴闻璟将人带来进来看看,看是怎样的姑娘入得了他的法眼。
月媞一直在外面未走远,裴闻璟很快将人带了来,一靠近屋子,月媞便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浸入了空气,四面八方都是,让人无处可逃。
小窗开了一掌宽,气体不够流通,屋里有些闷沉。
裴伯父靠在床头,即使是大暑天里,身上也搭了件薄被,面色晦暗,带着明显的病气,沧桑浓眉中仍能窥见几分威严。
大概是无力,他眼睛只是微微睁着,看见两人微微笑了笑,虚虚抬手招呼两人坐下。
倒是才子佳人,郎才女貌,曾经最忧心的一个孩子也成了家,人生也算圆满,大抵也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将裴闻璟晾在一边,只专问着月媞,如寻常长辈关心晚辈一般,几句之后,问起她准备何时要孩子。
月媞一愣,要是面对旁人或许还能应付,但眼前是他的长辈,这要如何回答,只得转头向裴闻璟投了一个求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