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鸿于是也看着他,裴闻璟只得将话茬接过来。
“顺其自然便好。”
这话模棱两可,裴鸿眼皮抬抬表示不满,只是他俩就算现在怀上,他也是抱不上了。
他精力不济,没留两人太久便让他们出去了。
走到外面,月媞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伯父生了何病,很是严重吗?”
裴闻璟道:“早年伤病,波及脏腑,一直未痊愈。”
没有外伤,而是内伤,也是后来一直在府里悉心养着,才又活了这么些年,不然也不会有他们来沁南见他的这一面。
两人出来后,裴安煦上前问候,他比裴闻璟长上几岁,人长得高大,看上去却是书生般的内敛气质,与武将沾不上边。
“府里张罗了院子,平日也无闲人来扰,将军与夫人若不嫌,可在这儿落脚。”
外出不如府里方便,裴闻璟探询地看向月媞,她点头,随后他便回了裴安煦:“好。”
两人间互动极为自然,像是相处许久才有的默契。
裴安煦亲自带他们过去,裴府不大,绿荫遮蔽,还引了小汪泉水,环境很是清幽。
把他们带到荷风院,大致熟悉了下地方,他便自行告退离去。
走到房中,淡淡的香气充斥四周,花梨木的博古架精致大气,正中一张光鲜的八仙桌,上面摆着一套甜白的瓷具,紫檀雕花刺绣屏风隔开内室,整体陈设雅致。
随后叫了水沐浴休息,清去一身倦意。
第二日裴家出嫁的姑娘也从夫家回来,夫家也在沁南,相隔不远,裴父病中,她无事的时候每日都会过来。
陛下许了裴闻璟一月的探亲时日,他们也不赶时间,在府里安心住下。
第24章
长夏里的大雨常在午后,这日燥热的夜中也下了场雨。一道闪电忽地划破夜空,大地一瞬间宛如白日般明亮。随后是一声极响的惊雷,伴随着轰隆隆的闷响。
雨水的凉意本叫人好眠,这雷响却让许多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明晃晃的闪电映在朱窗上,照的屋内也一片明亮,月媞模模糊糊醒来,听着哗哗的雨声还有些发懵。
下意识往旁边看去,发现裴闻璟不知何时也醒了,她微微转头,发出了一点动静,裴闻璟偏过来眼神正好落在她身上。
他道:“可是吵醒了?”
月媞转转脑子,想到刚刚听到的声音点了点头。
说话间天上又劈了几道雷下来 ,一阵一阵闪光,亮如白昼。惺忪的睡眼半睁开,又被刺得重新闭上,月媞困得打了个哈欠,眨眨眼泛起一片水色。
“继续睡吧。”裴闻璟道。
月媞朦胧点点头:“嗯。”
沾了枕头还没两息,就听见外面大门响起“砰砰”的声音,隐隐有人声,被压在雨里听得不太清晰。
夜深至此,谁会在这时候敲门,月媞还在想着,就见裴闻璟已翻身下床披了外衣往门口走去,摸不准什么情况,月媞清醒几分,目光追着裴闻璟出去。
拍门声乱得很,没有规律,裴闻璟取下门闩,把门拉开,外面的人惯性使然往前扑了一下,是府里的小厮。
他浑身湿透,一把雨伞被乱丢在檐下,焦急说道。
“将军,老爷、老爷不好了。”
他从主院过来报信,一路上雨大得不得了,连着从头湿到脚,地上都积起了小滩水。
月媞穿了衣服刚走过来,听不是非常清楚,见裴闻璟面色凝重,猜到可能出事了。
他迅速理好衣裳,边往外走边向小厮道:“怎么回事?”
见状,月媞去窗边抓了两把雨具,大步跨出门跟在他后面。
“四更初老爷醒来便一直呕吐,大夫来看了之后说、说没办法了。”说完,他哽了一下,将心中的悲涩咽下去。
老爷待他们这些下人向来宽厚,府中几位主子也都是好相处的,一想到老爷现在的境况,就忍不住难过。
裴闻璟抿唇不言,几人在雨里穿行,雨势过大,伞具也挡不住。即使荷风院过去主院不远,路还没走到一半身上也湿了大片。
正是深夜,主院四周却灯火燃齐,几个端盆的下人脚步匆匆进进处处,都忙着手上的事。
两人走到屋内,才见到裴安煦与林氏,大夫正躬身为裴鸿施针,老夫人也来了,坐在旁边守着他,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雨声与大夫行动的声音。
下人将刚熬好的老参汤送上来,林氏正想接过来,裴安煦已经拿过来了。
“我来吧。”
汤面冒着腾腾白气,他搅着勺子晾了一会儿,试了试温度合适后舀了半勺喂到裴鸿嘴边,床榻矮,高度不便,他便即地跪了下来。
裴鸿半昏迷着,双唇无力闭合,汤药喂进去又尽数从嘴边流出来,林氏忙递了巾帕,裴安煦拿过细细擦了,而后垫在颊边。
又盛了一小勺,这次用勺子抵着唇舌将药送进去,虽然还是漏了些,但也总算喝了一点儿。
众人看得松了一口气,他不敢大意,如法炮制又喂了几勺。然而实际上药在他嘴里没有吞咽,小半碗之后,裴鸿“哇”地一声全部吐了出来,褐色的药液染透了帕子,前襟也洇湿了。
裴安煦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林氏也上前帮忙,大夫搭在他腕上脉搏中,手指压得很深。
“没用的。”裴鸿睁开眼睛,看着再端起药碗的儿子,气弱地说了句。
他脸上像是蒙着灰白的颜色,双目凹下去,眼底无神,比第一次见他时消瘦许多。
裴安煦拿着勺子的手垂了下去。
“送了那么多兄弟,最后这一刻,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一句三歇,极为缓慢地才说完,似乎回想起曾经与将士们并肩作战的画面,铁马冰河入梦,他极淡地勾了下唇角。
老夫人从椅子上起身,蹒跚两步到他跟前来。她昨日刚好些,就下了病榻陪在他身边,不曾想刚过了一夜,人便是这番模样了。
拿手绢抹了眼泪,老夫人将裴鸿落在身侧的手拿起来轻轻握住,一层皮肉包裹着瘦骨,一块块明显的触感直刺入她心,已经感受不到多少温度,她又拢了拢,妄想将自己身上的暖热传给他。
三十多年前,婚嫁年龄,两人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亲,新婚之夜才见了第一面,本担心武将粗鲁吓人,却并非如此。他虽是武将,却也尽力当好一个丈夫的角色,事事不忘考虑家中还有妻子,总是细致入微。
朝夕相对、日复一日下来生活还算美满。婚后不足一月,北方战事却频繁告急,匆匆上了前线,自此便是长久的分离,断断续续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后来好不容易从战场退下,还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又是疾病缠身。
裴鸿手指动了动,动静轻微,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慧娘。”
老夫人姓沈,单名一个慧字。
听见他喊自己,她欢喜应了声,眼角的细纹堆起,笑着泪水却滚了下来。
“这辈子是我亏欠你了。”
眼前一片雾蒙,他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还是一直深深望着,脑海中填补着她的样子,最好的年纪独自拉扯了两个孩子,每一次出征回来,却从不与他吐露分毫怨言。
“没有。”她摇头,声音颤着,湿润烫在他手心,“没有亏欠,我甘之如饴。”
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这么多年,她仍记得起初见时心境,那月余的欢喜,足以让她在常年的孤寂里反复回忆。
“来世、来世偿还……”手上不知何时多了力气,回握住她的手。
他说过大丈夫不信神佛,此刻却希望与她有个来世。又想起他从前出征前,都带着她从寺中求来的平安符,求的哪里是平安,不过是为她安心。
她将手贴在颊边,轻声道:“好,来世我还嫁你。”
裴鸿想替她拭泪,被她察觉到后轻轻将眼睛闭上贴过去。最后看了一眼屋里的人,想想护了半生的国家,还好,都好好的,他便能去见他的阿弟了。
手中力度尽失,她恍然抬头,见他已然阖眸。
大夫立在旁边并未上前查看,裴安煦一下跪下去,下人跟着垂头跪地,呜咽低泣声入耳,夜风无情,高悬的灯笼被吹落下来,滚到雨中。
老夫人捂住心口,泪水铺了满脸,一手仍紧紧抓着他,突然向旁边栽了下去。
裴安煦离得近将她扶住,才没摔到地上,大夫把了脉,悲伤过度导致的晕厥,休息一会儿便可以醒过来。
从几日前不再进食起,众人也料想到这日不过早晚,而实际发生时,却还是难以承受。
盛夏夜里这场雨,下得令人哀痛。
第25章
裴家治丧,裴安煦主理丧事。
裴鸿虽致仕几年,但朝中威望尚在,裴闻璟又在这里,前来吊唁的宾客众多,包括沁南百姓,也来了许多。
灵堂周围挂满了白幡,正中是一个黑底白字的“奠”,祭坛上摆放着牌位“先考裴公讳鸿府君之灵”,前面放着供品、香炉和白烛。朱红的棺木紧挨着祭坛,哭灵人卖力哭喊,声泪俱哀。
天气太大,灵堂上堆了许多冰块,以减缓尸身腐化速度,进入灵堂便能明显感受到凉意。
裴安煦一身粗布斩衰,形容苍白憔悴,向前来祭拜的人一一鞠躬回礼。
裴鸿辞世的消息传回上京,陛下感其半生为国,心中痛切,追封他为“忠毅侯”,以王侯之礼下葬。
逝去之人获封能得什么好处,大多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有趋炎附势之徒妄想借此机会与裴家拉上关系,但在这治丧期间,只有被恭恭敬敬请出去的份儿。
停灵三日,最后要合上棺木。
大夫开了两幅药让老夫人服下,几日来老夫人情绪也算稳定,只是长时间地跪在灵前,任谁叫她也没反应,听见有人念悼词带上裴鸿的名字总是会淌下几串泪。
时间不多了,她半靠在棺木上,痴痴地望着安静躺在里面的人,冰霜冒着冷气,凉透入骨。
寿衣工整地穿在他身上,面容平和,长久深皱的眉头也舒展开,像睡着一般,仿若下一刻便会醒来睁开眼睛,听他唤上一句“慧娘”。
亲友最后一次瞻仰遗容,时辰差不多了,木工已经候在旁边。
裴安煦伸手扶她。
“母亲,过来吧。”
她在那待得太久,麻衣上都是森然凉意,站起身来,腿脚酸麻,还好裴安煦扶得结实,慢慢带到旁边。
她背对着,几人合力推上棺盖,沉沉闷闷的声音传入耳中,哭灵人极富感情,她不敢细听其中唱词,木工一锤一锤钉入棺盖,整整钉了七根钉子。
夏日停灵不能太久,第五日便是出殡日,晨光微熹,朝露未干。
“起灵——”一声高呼,杠夫准备妥当。
裴安煦作为长子,“摔瓦”这项礼仪由他完成,拿起灵前祭奠烧纸的瓦盆,牌位上的黄字映入他的眼,不忍想不忍思,左手高举过头顶重重将瓦盆重重摔在地上,碎作许多小片。
杠夫起杠,正式出殡。
裴安煦捧着牌位,专人在前面扬撒纸钱,纷纷落落,像下的一场大雨。
送葬队伍到了郊外裴家祖地,数道礼仪下来,结束已是午时,回到府中谢过几日来帮忙的亲友街坊,若愿意也可留下用过素席再走。
裴安煦与林氏在屋里吃饭,操劳几日,神思痛绝,前三日不饮食,后面只饮清粥,铁打的身子也抗不住。
“再用些吧。”林氏看得有些担忧,只一碗筷子都挑不起几粒米的汤水,并几片绿叶,怎么够这么一个大人生活,瞧着他走路身子都晃悠了。
“不用了。”裴安煦将碗放下,没有什么胃口。
林氏轻拉了他一下道:“月媞婆婆欠安,不问外事,家中还要靠夫君撑着,也要为自己身体着想啊。”
俩夫妻相处向来融洽,林氏也常有自己的想法,是以能这样与他说两句。
“好。”裴安煦宽慰道。
父亲如一根顶梁柱,他在时,不论发生什么,都有人替他们顶着府里的天。眼下去世,他作为长子,受多年教导,尽管将所有事都处理得滴水不漏,还受了众人夸赞,说他能独挑大梁。
然而谁不想一直待在羽翼之下,他宁愿做事处处差池,担不起这个家,也还希望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
成熟总要付出代价。
头七过后,辞别裴家众人,月媞与裴闻璟便启程回京了,军中有些事他人无法代劳,要他亲自回去处理。
许多办事官员都在等他,一回来便公务缠身,有时月媞等不住睡下,半夜才感觉他上了床,第二日醒来摸到身旁早已凉下去的床榻,知道他又是出门了。
这日裴闻璟走了不久,月媞也醒过来,起身穿衣梳妆,简单用了早饭,左右她闲人一个,坐在花厅里看起书来。
之前军营里看过的那本舆图被裴闻璟带了回来,还有曾经行军途中写过手记,月媞不知不觉看入了神,门房来报江家小姐来了,才抽身出来,有几分惊讶。
自从上次收到那封信后,直至方才那一刻都不知道江倚宁要回来的消息,收了桌上的书,赶忙将人请进来。
叫人重新沏了热茶,江倚宁去淮阳县去了将近一月,信中一言两言道不明白,还是当面说着要清楚一点。
一坐下,江倚宁先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开口第一句话便让月媞吃惊。
“陆子怀死了。”
她的表哥,陆家宠在心尖尖上的儿子,死了。
月媞疑惑道:“怎么突然死了?”
刚在沁南经历了裴伯父的葬礼,提起这个字难免有些敏感。
“花柳病死的,在淮阳待久了总也让我找着了端倪,没想到他是花楼常客,去年就得了花柳病,年初见面时本来都快好了,舅舅想让他收心,给他张罗婚事,不知怎的就把注意打到了我头上。”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会有更适合她的词了,弄清真相前她都从未想过舅舅舅母竟是这样的人。
“奈何他守不住自己那根东西,寻欢作乐仍不收敛,结果又发了病,来势汹涌,还说是思我成疾,真是笑话。”
江倚宁嗤了一声,继续道:“后来又提了婚事,其实是想让我嫁过去冲喜。”
“不是亲甥女吗,何至做到这个地步?”月媞扼腕,她这个外人都觉得这做法有点过于荒谬了。
“甥女算什么,为了宝贝儿子,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之前陆子怀玩过了,活活将人家姑娘捂死,陆家使了不少银子,又到处找关系,才将此事压下去。”
陆家不如江家官高,但淮阳不是京城,在地方上也算有点权力。
冤死的姑娘没有父母,根就在花楼里,跟了陆子怀好几年,一下死了,陆家打点好一切,这人也相当于没在这世上存在过。
“不过你夫君派来的人还有几分本事。”江倚宁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