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领命而去。
雪天天色暗得极快,不多时夜幕便笼罩了晏京城。温憬仪心中担忧,连晚膳都只随意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幸而孙谦办事干脆利落,一个多时辰后就带了消息返回:“禁军并无异动,依旧正常巡逻。可奴才留了个心眼,在暗处数了数值班的队伍,却发觉少了一支,正是最精干强悍的禁宫守卫。”
果然如她所料,一切虽看似风平浪静,可底下汹涌的暗流已经悄悄逼近。
至少有一件事在温憬仪的掌控之中,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对孙谦道:“你去趟刑部大牢,告诫那里当值的官员,就说我已经知道冯子阶并非由陛下下旨抓捕入狱,他们若要冯子阶配合调查,我无二话,可若是敢刑讯逼供、屈打成招,我定会如实禀报给陛下。我永嘉郡主府上的人,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欺负的!”
“还有,你每日都要派人去刑部大牢查看冯子阶的情况,若有人敢滥用私刑,即刻回来告知我。”
闻言,孙谦肃然道:“是,奴才领命!”
温憬仪杵着额头,依旧在思索着今日褚玄沣说的话。
或许,这件事也不是不能操作。
师兄尚还留在宫中,不知何时能出得来。若是她答应了褚玄沣,尽早了结此事,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告诉师兄,师兄或许会不满,却定然舍不得对她发火。
何况,她是为帮他查案,师兄也未必会生气。
军马案若是有了转机,东宫和太后定然方寸大乱,也没有功夫再来为难她了。
温憬仪终于下定了决心,唤来璧青:“你去给褚玄沣送信,就说我答应了。”
璧青不知何意,却隐隐不安:“郡主……”
“此事,我不能告诉你们任何一人。许阙那里,你更要死死瞒住。若是顺利的话,待师兄出宫,这事也就解决了。”温憬仪疲惫不堪,无力解释,只叮嘱了她几句。
待璧青走后,温憬仪不禁呆呆地拨弄着她从云浦带回来的那对不倒翁,喃喃低语:“师兄,你不要生气。若是你在,我定会告诉你。事急从权,我也是无可奈何。”
第65章 月娘
褚玄沣是个爽快人, 接到温憬仪的信后,便定下了今日见面,回信她第一次邀约的地点。
“明月楼?”温憬仪蹙眉, 看着褚玄沣派人送来的信纸上, 龙飞凤舞地书了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时间。
目下京城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他倒是真有闲心。
温憬仪既然答应了他,也不再犹豫, 阅后就将信纸拿到火烛上烧了。
只是她必须要找个借口将许阙支开。
想了想, 她唤来许阙吩咐她:“许阙, 我在峡南买的那只‘福禄双全’收在何处?你寻出来,替我送去给宁国公府的三小姐。若是她不在府上,定然是在京郊的温泉别庄,你问清国公府的人,替我跑一趟。”
温憬仪才回京时就想送葫芦去给宁莳, 已派人问过,知道她并不在府上,仍在别庄疗养, 此时如此说, 只是为了将许阙多支开一段时间。
许阙犹豫着,说道:“郡主, 庄主不让我离开你去办事。若是庄主在也就罢了, 偏生他在宫里出不来, 我可不放心。”
温憬仪道:“你怕什么,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郡主府里, 谁还能来把我掳走不成?你会骑马,去别庄也就是一日的功夫,不会出事的。”
见许阙还要说话,她催促道:“快去,你陪我去过店里,听我说过这只葫芦的寓意,由你去告诉宁莳姐姐最合适。”
许阙无法,只能听命。
褚玄沣将见面的时辰定在酉时,温憬仪算了算时间,许阙赶回来怎么也要子时初,正好错开。
?她不要侍女随从,吩咐孙谦亲自为她驾车,低调无声地往明月楼赶去。
夜晚时分的明月楼已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高朋满座,温憬仪命孙谦将车驾到后院去,避开一众人等。
她尚还在考虑该如何找到褚玄沣,谁知马车未停稳,就有人来询问:“是温小姐的车驾吗?世子已在此恭候。”
先头吃过太多次亏,温憬仪甚是防备,闻言不做声,只默默下了车,孙谦亦跟在她身后护卫。
明月楼她也来了许多次,却不知后院通来的连廊里有诸般曲折,廊中五步就悬挂一只无骨灯,灯上彩纸缤纷,照得整座连廊光影摇曳,色彩斑斓。
连廊尽头是一间极宽阔豪奢的包厢,门扇紧闭,除了领路人外,并无其他人。
初踏入包厢,有不绝如缕的筝音回绕。
见包厢内只有褚玄沣本人,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才一路行来,周遭环境神秘感十足,不由得她不悬心。
褚玄沣眼神敏锐,自然看得出她从紧张到松弛的转变,不由调笑:“看来褚某在郡主心中,已经渐渐成为值得信赖的人了,可喜可贺啊。”
温憬仪颇为无语,直截了当问他:“褚世子约我来此,准备做什么?”
“郡主何必如此心急,褚某邀约佳人赴会,自然只是为了花前月下,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褚玄沣还准备了一壶酒,一边说话,一边倒酒。
“我不喝酒。”温憬仪闻见酒味,果断拒绝道。
自从连花谷一事后,只要不是在师兄面前,她一口酒都不会再喝。更遑论是在褚玄沣这种打着她主意的城府深沉之人面前,她更需警戒。
褚玄沣无奈地看她一眼,唤人送来茶水。
“才说郡主对褚某有了点信任,看样子还是不多,褚某还要努力啊。”他颇有几分自嘲。
瞧见温憬仪一双狐狸眼睁得圆溜溜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神里暗藏戒备,褚玄沣失笑摇摇头。
他开口问温憬仪:“郡主,你可知褚某此番回京,为何盘桓京城如此之久?”
温憬仪自然不知,她疑问道:“难道不是因为军马案事发,陛下不准你离开京城吗?”
褚玄沣收了笑意,看着杯中微微晃荡,映出灯光缕缕的酒面,低声道:“是,也不是。军马案的进展并不顺利,太仆寺查出来的证据仅仅能证明军马场管理官员有问题,可那与我们苍南侯府终究关系不大。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拘人不放。”
“实话告诉郡主吧,是褚某自己不愿意回惠北。若是回去,且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留一条命在。”
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寂寥。
温憬仪乍然一惊,看向褚玄沣。她疑心是褚玄沣在做戏,可是他眉宇间的失落又不似作伪。
“褚世子说笑了,谁不知你是苍南侯最喜爱的嫡子,早早就为你请封世子。你在惠北,不说横行霸道,可也是说一不二吧。你莫要说这些浑话来混淆视听。”温憬仪只得干笑一声,回应他。
褚玄沣扬起剑眉,直勾勾看着她,良久,他一饮而尽杯中酒,方道:“今夜邀你来明月楼,并非突发奇想,而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说罢,他高声道:“月娘,出来吧。”
话音方落,方才一直萦绕不绝的筝音便停了下来。包厢深处一座大屏风背后,绕出一位身着湖蓝色衣裙的女子。
温憬仪凝神打量她,见她年约四旬,衣着虽是淡色却风韵卓然,仅从容貌也看得出年轻时的容光绝艳,举手投足间矜持端庄,怎么看都像是曾受过良好教养的女子。却不知为何会流落销金窟,为人奏乐。
月娘却不曾打量温憬仪,她看着温憬仪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熟人。
“郡主,你已许久不曾来我这明月楼游玩了,可是下人招待不周,惹得郡主失了兴致?”
温憬仪听她开口就点破自己的身份,甚至不待褚玄沣说话就已打起了招呼,深感惊讶。
最吃惊的还是……
“你这明月楼?原来明月楼传闻中的那个惊才绝艳的女老板,竟是阁下?”
月娘与褚玄沣对视而笑,自顾自坐在温憬仪面前,道:“郡主谬赞,在郡主面前,月娘当不起‘惊才绝艳’四字。满晏京城谁不知永嘉郡主知书达礼,才华横溢,容貌倾城。从前郡主来时,我就暗中观察过几次,真是名不虚传。”
想到自己在此玩乐,却被人暗中窥视,温憬仪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
月娘看出她的不愉,浅笑解释道:“郡主莫怪,我这明月楼招揽八方来客,无论什么样的客人来我都会命下人多加留意。尤其看起来身份贵重的客人,更需小心伺候。我一女子自力更生,生存不易,实在是要小心为上。”
温憬仪对此不予置评,只是看向褚玄沣,挑了挑眉,像是在说,我等你的解释。
褚玄沣意会,为月娘倒了一杯酒,月娘也坦然自若接过去一饮而尽,十足豪爽模样。
他这才道:“郡主不是很好奇,褚某何时对郡主一见钟情的么?去年八月,褚某私下回京,不能光明正大露面,在此处藏身期间,才第一次见到郡主。那时郡主在灯下独酌,令褚某于万千人中一眼便瞧中了你,从此想忘都忘不掉。”
“私下回京?”温憬仪被他吓了一跳,迟疑道:“各路军营指挥使无召不得回京,你这是……”
这是在自寻死路。
紧接着她又捕捉到第二条关键信息:“等等,去年八月?那不就是那些北戎商人进京后不久,你回京做什么?”
温憬仪一时间呼吸急促起来。
褚玄沣回京后不久,那些北戎商人就惨死客栈。而后北戎因此事怒而起兵进攻晏国,却被苍南军打得落花流水。
平乾帝本因黑神驹落入北戎人手中对苍南侯府暗藏不满,此事之后,反倒重新褒奖了苍南侯府。
温憬仪蓦地看向褚玄沣,后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眼神却没有丝毫放松,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
二人目光交汇时,褚玄沣桀骜一笑,道:“郡主冰雪聪明,看来已经想通了关窍。不错,那些北戎鞑子,都是我杀的。”
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几个字,语气轻松得就好像在诉说今日吃了些什么东西一样。
“你、你怎么敢……”温憬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磕磕巴巴,语不成篇。
若被平乾帝知道手握重兵的苍南侯世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偷潜藏,还杀了那么多人,褚玄沣必死无疑。
月娘恨铁不成钢一般摇摇头,用教导的语气对褚玄沣道:“世子,哪有你这般对心悦的女子说话的,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就不该提。”
褚玄沣抬手阻止她继续说:“月娘,你小看郡主了。她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她从小长在显圣帝身边,见惯了生杀予夺,胸中自有大谋略。你瞧,这些事于她,也不过是片刻震惊。”
温憬仪深吸一口气,缓缓质问道:“褚玄沣,你是疯子吗?”
话虽如此说,可是她心中知道,这一定就是事实。
“褚某答应郡主的事,又做到了一件。郡主,这条证据一出,是不是感觉对案件大有裨益?要知道,北戎人骑的黑神驹,正是出自惠北军马场!”褚玄沣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朝着她邀功:“郡主下次见褚某,又可多放下一分心了吧。”
温憬仪不给他玩弄口舌的机会,直言:“你为何要杀了他们?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一举动触怒了北戎,他们去年攻下的北地城池有两座被尽数屠空,山河动荡、生灵涂炭,多少无辜百姓因你而死!褚玄沣,你真可恨!!”
话至激动处,呼吸愈发急促,温憬仪甚至无法自控地咳嗽起来,她怒视褚玄沣,真想此时此刻狠狠甩他两个耳光。
闻言,褚玄沣沉默不语。
月娘见状,拉住温憬仪的手,劝她:“郡主,请听奴家一言。世子身在其位,很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个中滋味,没有人会比奴家更懂了。”
温憬仪一把将她的手甩开,痛斥道:“身不由己?!杀人是他身不由己,军马走私大发国难财也是身不由己,惹得北戎发兵攻打更是身不由己?!那被屠戮的百姓、支离破碎的家庭、被奸.淫掳掠的妇孺,他们就不是身不由己吗?!”
这番话语,惹得月娘连连苦笑,良久,她才如叹息般说道:“郡主能有这番菩萨心肠,足见当年盛德太子将您教养得有多好。不过,说起被鞑子欺凌的往事,奴家曾真正身处人间地狱中,若论对鞑子的痛恨,又有谁能比得过奴家呢。”
第66章 复仇
她对上温憬仪愕然的眼神, 嫣然一笑,道:“奴家亦曾是北地关外的一牧羊农家出身,幼时就跟随在祖父爹娘身后, 跌跌撞撞学着割羊草、放羊。奴家十岁时, 北戎兵强马壮,晏朝不能敌,奴家所在的边陲小镇三天两头就要被鞑子欺凌。”
“一开始, 他们只是抢几头羊,宰几只鸡。后来见没人制止, 愈发猖狂起来, 杀人放火都是常见, 更恶毒的,是逼着那些无辜的良家妇女去给他们寻欢作乐。若女子不去,要么就杀了她的丈夫,要么就把她的孩子开膛破肚。”
“我娘生得貌美,若非如此也嫁不进我爹家里。可是, 自从鞑子来犯,我家的羊一日比一日少,一大家子人活命的本钱都快没了, 连我娘, 也被他们逼着去伺候。这对于女子来说,是生不如死的折磨。那些被逼着去的女子被放回来后, 几乎都自尽身亡。偶尔有苟活的, 也都被夫家嫌弃, 再无立足之地。”